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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節 7955 字
更新於: 2021-06-22
 <3>又心


  3.1


  還真的是一個回神才發現雨已經停了。

  遠處城市的闌珊燈火被洗得很清晰,映在又心正後方的玻璃窗上,下過雨的夜景像是一顆無瑕的寶石。

  已經忘了剛才是想起了什麼才分心,不過應該也不是多重要的事,可能只是為了暫且從滿堆的帳本中逃離出來的藉口吧,總之又心擱下了工作,打算先去茶水間沖杯咖啡。

  抬頭一看,明亮如白晝的辦公室現在只剩下自己一個人,電子鍾的小時數字再五分鐘就會進位,在這之前最後一個離開的貼心下屬替她把透明自動門上了鎖,看出去,連通各部門的走廊裡已經熄滅了所有的燈,只留幾盞逃生指示的微微綠光。

  如果她是個怕黑或怕鬼的人,一定一步也不敢踏出去。

  但就算是,這幾年下來的加班時數也早該累積到會讓人麻痺的程度。

  又心按了門前的電鈕,平時根本聽不見的拉門馬達在這種時候都會變得特別大聲,好像是在抱怨為什麼這麼晚了還得替她工作一樣。

  帶上保溫瓶和一包即溶咖啡粉,她逐漸背離整層樓唯一還醒著的財務部門,高跟鞋踏在鬆軟地毯上,步步無聲地消失在另一端的轉角處。


  而這時,一隻小貓偷偷溜了進來。

  小貓回頭再三確認過,趁著又心的身影還沒折返,她趕緊壓下幾顆電燈開關,氣氛瞬間降得昏暗又詭異,接著,她快步跑向夏經理的位子。

  在那滿山滿谷的文件面前,她忍住反胃,在桌面上放了個大包裹後,便鑽進桌子底下躲好,開始期待門外傳來的動靜。明明是以掠食者的身分前來,粗糙的蟄伏模樣卻又像個竄逃者。

  在公司裡,這位財務部的夏又心夏經理一直以來都被無數的雙眼所注目,雖然目前來說還沒有人敢對她出手。

  外貌加上能力,年紀也恰好適合這間公司的層級,其實就算放到外頭去,也不過就是稍微超出適婚年齡而已。光以這部門來看,甚至過半的職員都比她這個主管還要年長。

  但可惜的就是,在她身上一點也感受不到任何想要戀愛的味道。

  一股腦地投入在工作裡頭只是其中一個原因,她倒不像是完全擠不出時間來和誰搞點辦公室戀情,就只是在夏經理這個人的組成成分上沒有半點願意曖昧的比例存在而已。

  總之,對於這個沉默少言、一開口不是流程就是帳務的女人,大部分的雄性生物還是只保持在覬覦與視姦的安全柵欄內。


  不過這隻貓知道她的秘密。

  知道她心裡住著誰、知道房裡藏著誰、知道褪去那沉穩苗條的衣裝後身上有著什麼。

  也知道她私底下的生活習慣不太夢幻。


  不過在公司裡頭,也可能是因為她沒有帶來什麼私人物品的緣故吧,除了多到爆炸開來的紙張以外,也就只有那桶加蓋垃圾箱裡是髒亂的。以平常來說的話。

  但奇怪的是今天還多了一袋大紙盒,像是學生時期收到的情書一樣被妥妥地藏匿在桌子底下。既然現在就正在她的身旁,當然沒理由不好奇地探進去瞧。只是總覺得盒子上的印刷莫名熟悉,她想著想著,拿出手機一查。

  一查,嗚哇!天呀?

  果然是那間冷門但卻超級高檔的禮服品牌,她不久前在做功課的時候才尋問過,雖然最後是因為製程來不及趕上日期,而且還大大超出了預算才作罷。

  但以她對又心的了解,才不可能會自己去買這種東西,而且這間都只接受客製化的訂單,代表說送禮的人要嘛是亂送一通,不然就是對她的尺寸非常了解。

  總之絕對不可能是那個窮酸傻小子。

  那麼又會是誰呢?除了自己以外她一時之間還真的沒有頭緒。


  「有人躲在裡面嗎?」

  從門外突然傳來一個男性的聲音,帶著威嚇的口氣,嚇得她趕緊縮起身子。

  「有人在嗎?是員工嗎?再不出來我就要報警了喔!」

  「呀!別!是我啦!我是公關部的!」小貓趕緊從桌下跳了出來。

  夜班保全因此被嚇了一大跳,幸好手上拿著的是防身棍,要來的是配槍警察可能就直接扣下扳機了。

  而又心躲在保全身後,她認出了那個在自己位子上不斷揮手的昏暗人影,遠遠看上去,就像隻被逼迫到死角的可憐小生物。「呃......薇妮?」


  後來,還真的是花上了好多功夫才終於把來意給解釋清楚,在又心的保證下,那位過於盡責的保全才終於准許放行。

  「吼......妳真的是很聰明耶。」而一想到這麼可愛的自己,竟然得一下嬌喘一下嘟嘴地向那中年大叔鞠躬賠罪,那隻小貓在短短的幾分鐘內已經抱怨了不下數十次。「一般不是都會傻傻地跑進來看,然後再被嚇得尖叫嗎?我還一直很擔心妳的熱水會不會灑出來燙到手咧。」

  「對不起嘛。」又心苦笑著。「我遠遠的就發現有人把燈關了,還以為是小偷呢。」

  「好啦好啦,下次改進。」薇妮揮了揮手,把原本應該是要拿來送她的巧克力給拆來吃了。「快點,妳快拆禮物吧。」

  「那客套話我就一樣省下來囉。」

  雖然隨著生日接近,又心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只是沒想到今年的驚喜會以這麼糗的方式收場。

  她抱著滿胸口的暖意,將包裹小心翼翼地拆開,褪去包裝紙,原盒映入眼簾後便一目瞭然。

  「淡疤藥膏......」愣愣地看著,嘴角不自覺地抹起了一小彎。


  「畢竟我還是很希望能再一起穿上比基尼呀。」薇妮笑了笑,又拎了一顆丟入小嘴裡。「明明身材那麼好,卻老是包得緊緊的未免也太可惜了。」

  「謝謝你。」把禮物慎重地放在大腿上,又心輕輕地笑著,只不過眼神多了一絲空洞。「但是......」

  薇妮趕緊打斷她。「哎呀,我也知道那不是一般的疤啦,但多多少少還是會有效的吧?」她接了過來,開始拆封。「妳碰不到的地方,我就每天幫妳抹上吧?這項服務也算在禮物內的一部份哦!」

  沉默過後,薇妮伸手把又心的襯衫從裙裡給拉了出來,一一解開下半部的鈕扣,接著帶上圓形的扁罐繞到她背後,拎著衣襬將之撩起。

  「幫我抓著。」

  聽見了指示,又心自己抬起手來好好壓住,讓整個背部裸露而出。

  然後,感覺到有支細長的手指,沾著冰涼的軟膏,輕輕塗抹了上來。

  順著那些印記,仔細、反覆、


  「那麼,快從實招來吧?」

  「什麼?」

  「桌下的禮物是誰給的呀?」

  「哦、妳說那個......」





  3.2


  「什麼!他竟然趁出差的時候載妳去量禮服!」

  薇妮氣得像是有人搶走她的男朋友。

  「當初這整件事情就很詭異,幸好是沒在公司裡頭傳得太開,否則多噁心呀?妳想想看嘛不過就是個場勘而已,竟然要總經理親自跑出差,而且帶上的還是財務部的夏經理,原來這一切都是預謀犯案呀?」

  而又心只是忙著把弄皺的襯衫重新穿好,不多做任何心得。

  雖然說,那天那種無聲的強迫還是令她現在想起都會覺得不太舒服。

  趁著空閒時間,糊里糊塗地就被叫上了車,下了車就已經在店門口了。量尺寸時得步步為營地不多露出任何一點肌膚,挑款式時又在所謂的顧問面前承受了不少名為專業的飛彈轟炸,最後還得拚命找出時機請求店員守口如瓶。

  幸好,最後定案的成品幾乎只有手臂和脖子以上是空的。


  「過夜那晚呢?他有沒有對妳做什麼?強姦妳了嗎?」

  「是有喝了點酒,叫了些消夜吃......」

  「喝酒!喝酒!我就知道!」

  「聊了點天後,我就回房間裡睡了,什麼事也沒有發生。」她拍拍薇妮的大腿,像在安撫一個鬧任性的女友。「妳似乎不怎麼喜歡他呢?」

  「那是當然的呀!他每次開會都把我給釘爆耶!而且!」握緊了拳頭,她深吸了一大口氣,下一秒就要破口大罵的模樣。不過片刻後,卻突然消光了氣。「......好吧,其實也就這樣而已啦。」

  「呵呵。」

  「說實話,冷靜下來想想以後還算挺不錯的?」

  聽見這話令又心皺起了眉間。

  而薇妮卻鼓掌了幾聲,頓時讚賞有加。「雖然是個單親爸,但名片上可是總經理喲?而且呀而且,他是我們公司性幻想對象排行榜的第一名哦。」

  「我們公司才沒有預算可以辦這種市調,而且他大了我十多歲。」

  「妳也快要比那小白臉大上十歲啦?」看見又心無從反駁,薇妮指著那盒禮服繼續說。「看看這個,我敢打賭那個人根本不把妳的生日當作一回事,就算他記得好了,送的禮物也一定跟他一樣飄著窮酸味。」說著說著似乎是自覺有點超過,她又趕緊解釋。「我一點都沒有看不起窮人,只是他正處於在應該要拚命的年紀,工作卻老是那樣愛做不做的。整天就是把夢想掛在嘴邊,結果做的事都是浪費時間。喜歡攝影沒有什麼不好,但真的有心想成為一個攝影師的人絕對不會是像他那副德性。」

  「看來妳更不喜歡他呢。」又心輕輕笑了幾聲,又漫不在乎地聳了肩。「不過他本來就沒有必要送我,畢竟也不是我男友。」

  「不是情侶也可以送的吧?」薇妮指向自己的藥膏和剩半的巧克力。「有沒有當作一回事的問題而已。」

  又心想了想,沉吟道。「......但這樣倒是滿好的。」

  「嘎?」

  「要是他暈船了,那我會很困擾。」

  「我的天......」她無奈地搖了頭,想了想,決定放棄這個無解的話題。重新深呼吸後,薇妮慎重地牽起又心的手。「其實我今天還有另一件重要的事要跟妳說。」

  「嗯哼?」

  「我要結婚了。」

  「哎......」她的專業是數字,並不是語文,薇妮講出的這句話,在她耳裡聽起來像是古愛爾蘭語。

  「我說?我要結婚了?」薇妮加重語氣又再重複了一次。

  「......啊?啊!怎麼可能?」解析完了這篇古典詩歌裡的深層涵義,又心大叫出聲,這是她這整個月以來感到最驚訝的一次。


  結婚本來就是一件稀鬆平常的大事,每個人都有可能結婚戴上戒指。

  除了薇妮以外。

  從倆人大學一年級、第一次在宿舍裡認識彼此開始,薇妮就是個情場浪女,同時也是不婚主義的宣揚者。

  她很驕傲,也完全不避諱地闊談每個夜晚,更不介意誰在背後指指點點,反而將之認作是種成就。

  所以說,怎麼可能?

  「妳超沒禮貌的!」她深深戳進了又心的胸部裡。「我連妳的伴娘禮服都選好了!」

  「選好了?」她倒是不對款式過問,有沒有露背或透不透紗之類的,畢竟薇妮比她自己還要更保護那些印記。「怎麼會這麼突然?」突然乍現的靈感,她看向薇妮仍嫌纖細的腹部。「該不會是......」

  「大概有兩個多月了。」賊笑。

  「天啊!」她倒抽了好大一口氣,整個人定格起來。

  「不是故意拖到現在才讓妳知道的哦,我也是這個禮拜才去婦產科的。」

  「兩個月了?已經這麼大了?」驚嚇之中,又心抖著伸出了手。「我、我可以摸摸他嗎?」

  「現在是要摸什麼啦!而且到底哪裡大了啦!」


  辦公大樓坐落在鬧區邊緣,高聳而靜望著遠處點點閃爍的城市,入夜後,玻璃外牆一盞一盞地熄了燈,成了一整面的黑色鏡子。

  得仔細看,才會發現高樓層還留有一處光點,在那裡,兩個女孩的嘻鬧聲如不斷浮出水面的泡泡,當雕塑著成長的細沙漸漸地沉澱下來,她們的交談卻沒有因此而變得講究。

  直到了很久、很久以後,原本因薇妮的突襲而暫且擱下的,那全身的疲倦和只想盡快離開的念頭,才又慢慢發酵了起來。

  趕在規定的門禁時間之前,又心才終於打烊財務部的燈火。

  她們在街道旁準備替今晚畫下逗點。

  「這就先不要了吧?」在薇妮抽出一根涼菸準備點著之前,又心擱下了她的手腕。「再忍也就幾個月。」

  「噢!」她趕緊停下動作,尷尬地笑著。「看來我還沒有身為一個媽媽的自覺呢。」她輕輕拍了拍肚子,和寶寶說聲抱歉。

  接著,走去水溝蓋旁蹲了下來,對著菸盒的角落點了火。

  待在遠處的又心,又再向後退了幾步,即便到現在,她仍沒有克服這個問題。

  而薇妮在起身之後,回到了又心身旁,她們一起見證這最後一包菸的終點。

  火勢延燒得很快,遠遠的都能聞到清甜的味道。

  「年紀大了以後,提分手的床伴也越來越多。」火光搖曳在她嬌媚的瞳孔裡,這場晚會的故事說到最後一個段落。「他們全都結婚去了,一開始我真的是想不透,還會嘲笑他們的庸俗,甚至覺得自己能繼續堅持下去是一件很光榮的事。」

  又心聽著。

  「去年搬離開那間住了五年的套房,最後一次關上門以前,我站在門口站了很久,回憶了一遍每個來過這的男人,那些好的、爛的、長久的、只來過一次的、做完就走的、聊了一整晚的天的......」

  慢慢地,濃煙漸漸稀薄。

  「然後,不知道為什麼,畫面裡突然就只剩下我一個人了。買網拍的時候、打掃的時候、追劇的時候、還有那些一個人睡覺的晚上,我只能抱著妳送我的鱷魚娃娃。我就在想,為什麼呢?為什麼那些時候,身邊會沒有半個人呢?應該要有的才對呀......」

  只有火苗還在殘喘,攀附不上焦黑的碎屑。

  「我不會後悔年輕的時候玩得那麼瘋狂,但過了那個階段,到老了以後,沒有人想要妳了,自己也沒力氣了,那待在家的時間裡,從早到晚、二十四個小時,不就都只剩下自己了嗎?」

  最後剩下灰燼,餘溫被晚風吹散。

  「雖然這話由我來說真的很沒說服力。」她悄悄低下了頭,嘴角弧起的笑容漾得很有感觸。「但人總是要個歸屬的嘛。」

  又心依舊只是靜靜地聽著。

  「所以我就把保險套戳了洞。」

  「呃?原來是用這種方式?」

  「當然對象是有精挑細選過的呀!」薇妮一一細數著驕傲地指頭。「又高、又帥、身材好、同年紀、又是職業軍人,根本不怕婚後出軌。」

  「哇......」那是什麼生物?又心不太清楚。「我見過的人嗎?」

  「還沒耶?畢竟只有假日才會被放出來,真要介紹妳給他認識應該也是婚禮那天了。」她不好意思地笑著,但隨即一轉嚴肅。「所以呀,妳也是時候該做個選擇了。」

  又心沉思了下來,眼神有點迷茫。「......安於現狀不算是個選擇嗎?」

  「就算妳不想要個孩子,但他能給妳什麼?連陪伴都做得不稱職吧?」一想到那個人薇妮就嘆氣。「等妳老了、乾掉了以後,他一定會離開妳的,到那時候妳就只剩下我了而已耶?」

  她呵呵地笑了聲。「這樣也不錯呢?」

  「一夫二妻制嗎?妳能接受的話我倒也很願意哦?」

  「這倒是心領了。」

  倆人彼此默笑了幾眼後,薇妮看了手錶。「妳要去喝一杯的對吧?」

  又心點頭。

  「我還是希望妳能早點離開那裡。」邊說著,薇妮上前給了她一個擁抱。

  「我有在努力了。」

  「生日快樂。」






  3.3


  午夜後的西門町,像是服了安眠藥的勞碌人,街道上的思緒仍然躁亂著,但直到清晨第一間店的鐵捲門拉起之前,都沒有人有辦法叫得醒來。

  停妥了車以後,又心沿著熟悉的路徑走去,在這種時候的這個地方,一個孤身女子怎樣都不會有安全感,就算說她懂得避開路燈照不進的暗巷黑弄,也不敢放心在大道上逗留太久。

  鞋跟叩叩趕著經過。

  直走、轉彎、再直走、沒有變動太多的方向,她看見了電影街的大門口。

  繼續走著,拐進之中一條蜿蜒小巷,真要說這可能是今晚最會令人感到害怕的二十公尺路。不過幸好,在她進了其中一扇門後,一點危險都沒有找上來。

  電梯來到了一樓,縫隙帶著嘰嘎聲響漸開,些許的灰塵和霉味隨即溢出,踏進裡頭,就像罩了一頂蚊帳般,雖然輕巧,但渾身發麻。

  鐵箱搖搖晃晃地攀爬上到七樓。

  門一打開,正設在電梯口那盞款式陽春的吸頂燈便立刻為她提供了足夠的明亮度,身上的不適感也在走出以後頓時消散無然。

  放眼四周,每一扇緊閉的大門都只是一戶平凡人家,廉價矮櫃、半滿的垃圾回收桶、零散的鞋子和雨傘,其實整個台北到處都是這種地方。

  沒有停留,她繼續往前走、走到最邊角的那扇綠色硫化銅門面前,伸手推了開來,一間老舊的酒吧。

  說實話它不應該在這裡。

  這棟大樓有住戶、頂多摻雜了幾間非法旅館,老舊平凡、鮮人踏訪,怎樣也不應該在格局如一的其中一間裡放了座酒吧,或是那扇鐵門其實有魔法,會把人傳送到宇宙之外的空間去,不過窗外的景色確實還在西門町裡就是了。

  但真的是嗎?明明是燻黑的玻璃窗,卻有著難以探究的光線從外頭透了進來,雖然微弱到只能讓人不至於被腳步給絆倒而已。

  第一次到來的人鐵定很困惑,因為這裡比起說是間酒吧,更像是把一戶家庭清空後,將隔間全都打掉,然後在客廳的位置隨便搭了座吧檯,擺上幾桌隨處可見的塑膠桌椅就自以為是居家風格的商業場所,當然這樣的理由絕對讓人沒辦法接受。

  營造出來的氣氛,除了昏暗到眼痛的視野以外,就只能感受得到店長的潦草和不用心的態度而已,而且連聲招呼也沒有。


  又心關上了門,依舊選了靠窗的位子坐下,過程中完全沒有半個人搭理她,但她像是早就已經習慣了這裡的所有一切,認為這很正常,沒有一絲不妥。

  「一杯『傾訴』。」

  她輕聲說道,不往吧檯的方向,也沒有足夠的音量。

  接著就放下了包包,喝了幾口桌上的杯水潤潤喉。


  沒多久,從吧檯後端出了一只鬱金香杯,裡頭是乳白色的漸層調酒,表層薄薄的水藍,放了一片勿忘我的花瓣。

  又心自己上前去取了回來。

  回到位子上,喝掉了一半。

  然後等待。


  基於禮貌,她不讓自己觀察今晚來訪的茫然者,每個人都像她一樣,在這個夜晚裡迷了路,而特地前來尋找一枚指針。

  即便大家都清楚地明白,指針自始至終都不會指引出任何方向。

  但就從她進門時一路瞥見的,角落方向至少有兩組人。


  「選擇禮拜五過來這的人是最多的,其實也沒有什麼特別的原因,但就是讓人覺得有著『這裡就應該要在這時候來』的潛規則,好像這麼做才是內行人一樣。」一個身穿白色襯衫的年輕人在她面前坐了下來,手裡端著同樣的一杯傾訴。從容貌看來,大概比她小了四、五歲左右。「妳是在想著這個吧?」

  猜是猜對了,但這也不是什麼值得驚訝的事。

  又心再度啜飲了一小口,這次僅僅只是沾濕了唇。「我昨晚又夢見你了。」她溫柔地看著他。「又是一樣的地方,那個白色的堤防。」

  「一樣的這張臉嗎?」他指了指自己。

  「當然了。」她的眼神落了下來。「我怎麼會知道你現在的樣子。」

  「先不說這個了。」伴著爽朗的笑聲,又心看見自己擺在桌面上的手被握了起來。「又心,生日快樂。」

  她點了點頭,至少這份幸福的感覺是真實的,所以忙著珍惜,而沒有餘力陷在氣氛之中。

  對方也明白了這點,便繼續把她帶往開心一點的地方。「我是今天第一個和你說生日快樂的人吧?」

  「是薇妮。」

  「那是昨天的事,妳騙不了我的。」

  「但她可是有送我禮物哦?」

  「這是在鬧彆扭嗎?」他拖起下巴,知趣地望著又心。「不過我的確是也準備了東西要給妳。」

  「是嗎?」她很期待。

  「但妳現在不會想要的。」他笑了幾聲。「我會留在這,等妳準備好了,記得要來拿。」沒有給她轉圜的空間。「今天就讓我們好好地慶生吧?」

  於是,他們又叫了兩個蛋糕吃。


  在這間酒吧裡,每個人都只有一杯的時間。

  當勿忘我的花瓣像羽毛一般掉落到了杯底,又心遵守著規定,帶上包包往門外走去。

  經過吧檯時,一如往常地接過特地準備的沙瓦小杯,將裡頭的桃紅色液體一飲而盡。

  走回到街上時,不需要等到冷風迎面而來,醉意早就已經消失得一乾二淨,彷彿這一整天從來都沒有接觸過任何酒精一樣。

  兩側的騎樓下已經睡了不少人,流連在巷弄裡的不歸者也早就已經去了別處。


  又心的懷裡像是一顆中空的巧克力球,表面是甜的,卻一捏就碎。

  於是,她沒有任何一點依戀,直直地往回家路上去。


  停好車,又是半小時過後。

  回到了熟悉的大樓、健全安穩的電梯裡、到了樓層,門一開,就看見阿樹差勁地睡在門口,相機掛在門把上,手邊擺著一手啤酒,其中有五罐空著。

  不用想也知道是鑰匙丟了,但既然有錢買啤酒,她不明白為什麼不找鎖匠?或是打電話給自己?罷了,她也沒心思多想,輕輕晃醒了阿樹,就將他攙扶進門。

  阿樹的酒量一直以來都很差,酒品更差。他看見又心終於出現,也沒什麼特別的反應,就只是一如往常的鬧著脾氣碎碎念,然後抱著全身的酒氣趴上床。只醒了一下子,又很快地昏沉了下去、打起了鼾。

  一邊卸下隨身物品,又心同時對依舊髒亂的地板感到無力,雖然不意外,但現在也沒什麼心思收拾,僅僅是把外頭的空酒瓶給收了進來,再把阿樹的昂貴相機小心翼翼地擺上桌面。

  身體的痠痛告訴她,今晚已經夠疲倦了,是時候該好好沖個夠熱的熱水澡,趁著霧氣還沒從身上散開之前趕緊吹乾頭髮,舒舒服服地換上睡衣,好好睡個覺,明天是假日,最好是能睡到下午過後。

  一般來說是這樣的。但隨著離開酒吧後的時間越來越冗長,巧克力的外殼早就已經融化成了醜陋的樣子,中空那份不安的寂寞感佔據了整個腦袋。

  又心邊脫下套裝掛好,一邊大口吞下阿樹喝剩的啤酒。

  然後,把巧克力捏碎。


  她喝著,邊脫著,酒罐空了,身上也沒有任何負擔了。

  匆匆爬上床,一俯身便吻上阿樹的右肩,往上吻,直至緊貼著嘴唇,同時一邊探手拉開廉價皮帶。

  她孱弱的臂膀已經被惹得顫抖,寂寞感將理性近乎侵蝕殆盡。

  好冷、好喘、好難受。

  不消多久,在又心的胴體底下,那醉漢開始有了點反應。

  他粗魯的翻過身,一手把又心摟上胸膛。


  鼻腔裡灌進好濃重、好真實的油漆味,又心在喘息之外,只把多餘的力氣都用來呼吸,雖然混上了體味和汗臭,但很可悲的是竟然能夠從中找到那份安全感。

  大口大口地,就像是平底鍋上沸騰的熱油,突然被液態氮急速冷卻,疲弱的身子終於不再顫抖,如夢一般放心地享受著。

  黑影交織在窗簾上,像幅墨畫舞動,而窗外,雨似乎開始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