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會議紀錄和無人知曉的獨白
本章節 7697 字
更新於: 2021-06-15
想必已經是很久之後的嶄新世界了吧,是你偶然翻開了這本書嗎?我真好奇,這樣一本不起眼的筆記會出現在浩渺天地的哪處角落,哪個時空。在圖書室鋁架的邊緣靠著牆斜放,還是在不見天日的地下室,蒙上了經年的灰?反正早已被忘卻了吧,那段由歷史親手抹去的崢嶸歲月,畢竟這種虛實參半的東西,永遠是由勝者來書寫的。相比起孕育在『馬歇爾計畫』卵翼之下粉飾太平的假象與信口雌黃的虛偽往事,這本可以稱之為禁書的筆記或許更能幫你了解幾百年前支離破碎的世局,以及那些被遺忘的斷簡殘篇。矗立於時空之外,孤立一方的詭異建築,也隨著我們的出逃,不……不可能的,消逝這個詞還比較貼近結局,再也沒有公諸於世的機會了。
無論你是誰,都請認真的讀完這本書,然後安靜的把它放回原先找到它的地方,裝作若無其事的離去吧。歷史總是驚人的相似,你或許現在還嗤之以鼻,但我相信等書中的悲劇在現世一一重演後,你看待這個喪心病狂的世界的眼光會大相逕庭的,這就是我會夙夜匪懈甚至以性命相搏,也要記載下這些故事最大的原因(也是因為身邊沒有一個傢伙受到文學的偉大感召,全是狗嘴裡吐不出象牙的文盲)。你當然不是第一個看過它的人,也沒有資格成為它的下一任持有者,我們和它的契約仍藕斷絲連,或許就在這個當下,我們的逃亡依舊漫無目的的進行著。繼往開來這種事是不存在的,並且相信了解完來龍去脈後,你是絕對不會想要擁有它的。
總而言之,請別將它開誠佈公,懵懂無知的活在『馬歇爾計畫』所構築的新世界的羽翼下,對你們這類泛泛之輩反而會比較幸福吧。曾經於這片福爾摩沙大陸上嶄露頭角的傳奇篇章早已被弄權者粗暴的撕去,那些陳年往事也沒有人會相信的,不是嗎?就把它當成是給予一群於錯亂時空中踽踽獨行的無名者的一點慰籍吧。請把這一切,一切不可告人的禁忌,都交給時間去無聲的掩埋。
——黃哲雨 絕筆
為什麼……總要眼睜睜的看著同伴接連痛苦的死去,自己卻無能為力……?
到最後,連我的守護神,也倒下了嗎?
到底還要犯多少錯誤,付出多少血的代價,才能讓你們平安歸來?
我只不過……只不過……
是求一個完整的心願啊。
守護神答應過我的。
要是我不哭,他就會永遠守在我身邊保護我的……
……嗎?
這樣,總覺得還不行呢。
他們說我是他們的天使,所以只要躲去由他們的屍身築起的牆後哭著投降就夠了,而他們只能在絕望的呼吸裡萬念俱灰的闔上疲憊的雙眼,我連他們的遺願都無從付諸實現。
可是天使不是神通廣大的嗎?天使是一定會讓奇蹟出現的,對吧?
不知何時,不知又是在哪個黯淡無光的房間裡,下定決心的一剎那……不論經歷多少次輪迴,唯一執著的,永不熄滅的信念,依然無時無刻在耳邊徘徊。
一定……大家,一定會重逢的。即使穿梭於千百萬條無盡的時間線裡,我也會找到你們的……。
請你們安心的在此長眠,我會輕吻你們的額頭獻上祝福。總有一天,我會成為真正的天使的吧,到那時候就可以為你們崎嶇的前路保駕護航了。你們是我唯一的信仰,我的歸宿就在此時此刻落地生根。
請容許我的自私吧,這回,換我來保護你們了。我攤開筆記本,淚水浸濕了泛黃的紙頁。
「倒帶吧,後房!」
——沈奕安 絕筆
「走吧,時間已經差不多了。」
「妳都不後悔?」
「哈哈,不愧是你,還是一如往常的愛擺架子。」
「廢話少說,回答我的問題。」
(看來是不容否定的語氣呢。)
「行吧……當然啦,我當然後悔過。」
(但總有一天,我會讓整個世界都牢牢記住的,這悲鳴的刻骨銘心的日子。
後悔什麼的,充其量也只是『過』,僅此而已。)
『手,沾滿了鮮血呢。』
『以後……還有機會再拿起筆嗎?』
不會了,再也不會了。
(所以才請妳啊, 快點完成這個故事吧。)
「呯!」
很抱歉,毀了你存在的時間。
可塑的麥克風接頭完美的彎曲了九十度。
「很榮幸能為『馬歇爾計畫2.0』成功推行十週年獻上致詞,也感謝在座各位於戰後這段非常時期的鼎力相助。對於諸位的無私奉獻,我再次誠懇的表達微薄謝意。那麼,發言正式開始……。」
零星的竊竊私語很快便淹沒在如雷掌聲中。
「在本次會議之前,眾議院經過連續數日嚴謹的討論和表決,已經擬定出關於下一個十年發展的執行草案,預計於本月底正式啟用,其中之一是萬眾矚目的……接下來的福利制度將會更加完善……。」
(妳還有什麼更虛情假意的東西可說?)
「……鑒於之前『拼圖』探尋過程中所發生的失誤,政府將派出國家科研中心的榮譽工程師改寫部分『系統』的程式碼以擴充地圖面積,並擴大『馬歇爾計畫2.0』的懲戒處分範圍,其中包括因十年前的罪奪戰的爆發而獲益的政治人物與軍構人員……。」
(?!)
「這算什麼亂七八糟的提案?根本不把我們這些遺臣的功勞放在眼裡!」
「你們怎麼可以擅作主張!」
底下頓時出現一陣不小的騷動,伴隨著什麼尖銳物劃破紙張的撕裂聲。「劉家安小姐,對此我有異議。」陰影處很快便有人舉起手來。
「陳孟澤先生,請您發言。」
「您……不,你們是認真的?這種事必須謹慎考慮,畢竟破壞現有的格局可不是兒戲,萬一出了差錯後果會不堪設想!而且,都已經過了十年,前一批政治犯和軍閥官員都改判緩刑重獲自由,但因為試圖破壞『拼圖』而獲刑的那幾個傢伙,到現在還不見天日……如果再增加懲戒人數,恐怕只會遭受社會輿論的撻伐。」
會議室裡不約而同響起附和的聲浪。
「會議場合,請各位肅靜。」劉家安用指節扣了扣桌子,泰然自若的回覆道:「您的提議,我也能感同身受的體會,但規矩就是規矩,眾議院已通過的提案無可爭辯。我相信擁有專業素養的官員,一定能做出符合大眾需求和社會福祉最大化的決定。」
「而且請各位仔細想想,不就是因為十年前因貪婪而爆發的戰爭破壞了安定的局勢,才得以讓『馬歇爾計畫2.0』大獲成功的嗎?顛覆不一定會帶來糟糕的後果,也可能創造更美好的未來。如果不邁出改革的第一步,便是對於反抗計畫推行的殘餘勢力坐以待斃……。」
(貪婪……貪婪啊……。
當初,她又是站在哪一邊的呢?
頂著別人的外皮苟活汲取私利,嘖嘖,她的名聲簡直全被妳污衊了。)
瑣碎的細語又吵雜了起來,卻都沒敢像前面的人那樣明目張膽的當眾提出來,頗有噤若寒蟬的意味。劉家安也沒責備他們打斷自己的話頭,只是維持一往筆挺的站姿,高高在上的觀望著——臺下眾人眼神緊張的互相交會,雙手在桌底下指指點點,流露出的猜忌和慌亂似乎令這位發言者倍感滿意。
(隔岸觀火嗎?真有妳的。)
「隊長,請您發表您的意見!」不知是誰帶頭喊道,隨後齊刷刷的目光方向一致,聚焦在長桌另一頭與主席臺遙遙相對的位置上。然而那人只是沉默的將鋼筆在手中轉了幾圈,頭也沒抬的繼續往他面前那本藍色硬殼的筆記本上寫寫畫畫。幾個應聲的人有些急了,頻頻打手勢相互暗示,最終卻一個個都無可奈何的樣子,似乎在發言者的威壓前不敢輕舉妄動。
「『馬歇爾計畫2.0』追求的是實質的平等無私,我們要創造一個共榮共存的生活圈,抹除一切阻擋和平與公正的聲音,改變戰前暴戾的遺風。」劉家安見騷亂逐漸平息便若無其事的繼續發表她那段慷慨激昂的演說,銳利的眼神卻不動聲色的關注起對面的動靜來。
所有人無一不感受到會議室兩頭劍拔弩張的壓迫情勢,手邊的動作不自覺地收斂起來,室內一陣詭異的沉默。他彷彿這才注意到四面八方投射過來的緊繃視線,緩緩掃視了周圍一圈,最後將目光落在前方的主席臺上。
「請問您的意見是?」
鴉雀無聲。
「……我同意眾議院的決定。」他輕描淡寫的說道,臉上沒有一絲多餘的情緒。
(!!!???)
臺下頓時噓聲雷動,旁邊幾個幕僚不可置信的瞪著他。他「啪嗒」一聲闔上筆記本的封面,若無其事的將鋼筆別到風衣的外領上。
劉家安的嘴角揚起讚許的笑容:「感謝您的肯定,黃竣澤司令。」
她顯而易見的特別加重了最後兩個字。
(「現在對戰犯進行最終的審判……這代表著全體人民的意志,為你們荼毒生靈的暴行懺悔吧。」
你們,現在還安好嗎?
或者說……你們,還是徒勞無功的往返在未知的進度上努力逃脫嗎?
參謀長,軍官,政客,士兵……。
根本……他們,根本就什麼都沒做啊。
不!別讓我……!
為什麼到最後,連你也會……?
就連你,也要丟下我獨自面對世界的殘忍嗎?
求求你們……放過他……也放過我吧……!)
「碰!」
「砰!」
鋼筆呈一道銀色的拋物線,從房間尾端如子彈般順著旋道優雅的翻滾,在所有人都來不及反應的電光火石間擦著他們的頭頂呼嘯而過,直直撞上劉家安身後的白板,在粉筆字密密麻麻的策略方針築成的背景前應聲掉落,滾到深紅色的高跟鞋邊。在場中人無不倒抽一口涼氣,肇事者的臉僵硬得幾近失溫。壓抑的氣氛好似飄散在空氣中尚未點燃的高濃度炸藥般,仍在來回小幅度滾動的鋼筆便是引爆的最後一根火柴。
劉家安從容的彎腰拾起鋼筆,她面色如常沒有一絲異樣,語調依舊不慍不火得令人膽寒:「黃竣澤先生,請您不要破壞會場秩序。」
(秩序,不就是拿來破壞的嗎?根據那個什麼狗屁不通的計畫來看,妳的作為才應當承擔惡果吧?)
「您的筆很漂亮,黃竣澤先生……。」她看似心平氣和的繼續說下去,但每個人都看出她正努力放鬆咬牙切齒的猙獰面孔。她的話被狹促的開門聲硬生生打斷了。瀰漫在會議室裡的肅殺之氣彷彿找到了破口般,爭先恐後往唯一的出路溢出,逼得門口身材嬌小的秘書打了個寒顫,腳步也不自主的往後退了退。
「進來,請說吧。」劉家安把鋼筆擱在桌上,露出標準的客套微笑,假得能淌出蜜的善意令臺下眾人不禁毛骨悚然。他們一面慶幸這個危險話題的告一段落,一面暗自替可憐的秘書捏把冷汗——他們都看得出那是暴風雨前最後的寧靜。
「遵命,女士。」秘書唯唯諾諾的上前,囁嚅著說道:「接獲通報,『系統』似乎出了嚴重的問題,那裡的工作人員快控制不住了……。」
或許是恐懼的緣故,她的聲音輕得細若游絲,在偌大的會議室裡卻有如爆竹般迅雷不及掩耳的炸裂開來。有幾個人早已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激動的拍案而起,衝上前七嘴八舌的對劉家安說著什麼,也有少數人的臉上寫滿了疑問。但更多的是鋪天蓋地的質疑,尖銳的提問聲不絕於耳。
「安靜!」劉家安的聲音不自覺的拔高了一個八度,瞬間制止了混亂的場面:「請各位回到自己的座位,我在此宣布,本次會議因突發事件結束。」
「很抱歉,我恐怕得失陪了。至於月底的執行方案,我會在下個星期三的備案中向各位詳細說明。」劉家安的眉心皺起深深的「八」字,疾速將手邊的資料收拾妥當,秘書自覺的上前替她提起公事包:「請各位原地解散,回到自己的工作崗位上。我相信『系統』的問題很快便能在我們優異的工程師的修復下迎刃而解,但是內部運作也不能懈怠,」她意有所指的瞄了眼長桌的盡頭,加重了語氣:「往後還需要在座各位的配合。」
「至於妳,就一起走吧。」她瞥了一眼秘書,後者為那道冷酷的視線打了個哆嗦,戰戰兢兢的跟著她一前一後通過兩側的木質長桌,所有原先坐在位子上的人都不約而同的起立,畢恭畢敬的朝她行禮——除了那個從頭到尾都默不作聲的男人。
「等一下。」黃竣澤突然一個箭步上前擋住她的去路,他的座位本身就離門最近,想攔下劉家安更是輕而易舉。對方不耐煩的斜著眼看向他,厭惡之情溢於言表。與會者心中剛落地不久的大石頓時又七上八下——他們再次嗅到了那種無聲而嗆鼻的火藥味。一個幕僚扯了扯他的衣袖示意他趕緊意識到自己的無禮,卻被他輕輕甩開。「請你替我把鋼筆捎回辦公室,用消毒水好好洗一洗。」他轉頭對幕僚吩咐道,每個人都能聽出他在指桑罵槐:「它沾到不乾淨的東西了。」
幕僚瞠目結舌,不知該行動還是該抗命。「去吧,我想這位寬宏大量的小姐應該是不會責難你的,畢竟這可是『馬歇爾計畫2.0』的宗旨之一。」黃竣澤漫不經心的低頭打理著因久坐而壓出皺摺的褲管,語焉不詳的說道。幕僚猶豫的看著劉家安,對方調整回勉強還算正常的表情,不可置否的做了個「請便」的手勢。
黃竣澤明顯裝腔作勢的衝她鞠了一躬,學著對方的口吻回敬道:「感謝您的肯定,劉家安參謀長。」
「黃竣澤先生,有什麼事請等我先處理完『系統』的問題再說……。」劉家安臉上和善的表情終於繃不住了,試圖推開他搭在門上的手,從他身側擠過去。「抱歉,請您讓開。」
黃竣澤面無表情的一把捏住她的手腕,用力之大令她原本不善的臉色愈顯陰沉:「劉家安小姐,身為星雲艦隊的指揮官,請允許我與您一同前去查看狀況,我有權利知道一切事項。」
「您冒犯到我了。」劉家安冷冷的甩開他,揉著被掐得發紅的手腕,對方頂著一副雲淡風輕的神情與她並肩走了出去,彷彿剛才在他人眼中膽大包天的動作只是出手拍死一隻無足輕重的蟲子般。秘書踮起腳尖快速闔上沉重的門,逃也似的追了過去,留下滿屋焦慮不安的人相覷無言,彷彿在等待下一波莫名其妙的喧囂來打破這寧靜。
陰暗處傳出一聲若有若無的嘆息,沒有人有心思去覺察桌上的筆記本何時被一雙陌生的手拾起,細細的逐頁翻看,指尖輕顫著,在觸目驚心的那一頁上徘徊。
(現在才開始行動嗎……嘖,可真像以前的她,只希望不要再重蹈覆轍的失敗才是。說起來還真令人懷念,這上面特意留給你們的線索,大多可都是我的手筆呢。)
高跟鞋令人心浮氣躁的聲響摧殘著走廊死一般的寂靜,劉家安危險的瞇起眼睛,陰鷙的神色在走廊昏黃的燈光下顯得晦暗不明:「黃竣澤先生,我不懂您想要表達的意思。」
「我想我已經說得再清楚不過了。」黃竣澤推了推眼鏡,耳後的短鏈子纏繞在一起窸窣作響。劉家安很明顯的加快步伐試圖拉開與男人的距離,無奈對方依舊不屈不撓的緊隨在側。
「請不要跟著我,您的舉動令我很不舒服。」
「喔?這也算是命令嗎,劉家安小姐?妳以前落落大方的教養和天地良心呢,難不成全被狗吞了?」
「或許這樣與您溝通是無效的。」他像一條狡猾的蛇不懷好意的吐著信子般快速逼近她,厚厚的鏡片反射出眼底幽暗的光,在對方耳邊故作為難的語氣低語道:「現在全部人應該都還在會議室裡吧,您是要我繼續跟著您前往目的地,還是要我轉回去把一切真相公諸於世呢……?」
「你真的認為他們會相信?」劉家安不屑的嘖了一聲。
「那就要先問您了,劉家安小姐。您是相信,還是不相信呢?」
「什麼意思?」劉家安瞪著他質問道。
「如果您真的不相信的話,」他停下腳步,在她身後不遠處露出志在必得的愉悅笑容:「為什麼還要戴著瞳孔變色片呢?」
「……!」
他有把握她會轉身。
「那麼,就當作默認了?」
「……黃竣澤先生,您也沒好到哪裡去。」劉家安不著痕跡的收回一剎那的訝異,陰惻惻的剜了他一眼。她的瞳仁不再是兩團深幽的空洞,而是隱約燃燒著斑駁的赤紅:「不需多久,我們便會創造一個嶄新美滿的世界,剷除一切不和諧的聲音,其中『可能』就包括您這位立下汗馬功勞的指揮官……到那個時候,您也就可以和呂凱宸參謀長真正意義上的『團聚』了。這不是很好嗎,司令?」
「在這種關頭挑釁我可不是明智之舉,就讓我再大發慈悲的給您幾秒鐘的考慮時間吧。要是能讓那個簡直一派胡言的『馬歇爾計畫2.0』的幌子舉世皆知的話,我倒不介意犧牲性命之類的……啊,順帶一提,憑您目前的勢力,想要做到斬草除根似乎還『有些』困難,看來您扶植爪牙的速度可得加快了。」
黃竣澤無聲的勾起唇角,將無名指上的戒指轉了一圈。劉家安亦無聲的反瞪他,但高聳的眉峰顯然出賣了她的焦慮和動搖。
(抱歉,是我贏了呢。)
「……走吧,把你的槍留下。」劉家安咬著下唇猶豫了片刻,最終不甘願的答應道:「另外,別再跟我走在一起了。」
「遵命,女士。反正我不介意,您的小朋友可比您可愛多了。」黃竣澤嘲弄般撫掌大笑起來,神情有一瞬間的釋然。他從腰側掏出手槍俐落的拆解成幾個部分,裝在一個尼絨小袋子裡交給後面跟著的秘書:「小心點保管,這很貴的。」
秘書的身高使他不得不彎腰對她囑咐,但從鏡片的倒映裡他還是瞥見背後的劉家安繃緊了臉,使勁憋住即將衝上鼻腔的悶哼聲。
「現在我們可以出發了。」她大步流星頭也不回的往轉角走去,怒氣看起來已經瀕臨爆發,十五公分的高跟鞋與地板發出更為沉重的敲擊聲。秘書腳步虛浮的亦步亦趨,額上豆大的汗珠如雨般淌下,生怕頂頭上司的怒火降臨在自己頭上。
黃竣澤看著她恐懼得幾乎皺成一團的臉龐,忍不住在劉家安的衣角完全消失在角落時笑了出來:「別怕,小妹妹,那傢伙目前要跟我論資輩還嫩得很,她的力量估計還不及我的一半呢。看她那羽毛都還沒長全就想遠走高飛的樣子,能保住自己就算不錯的了。」
他故意尖著嗓子,弄出陰陽怪氣的聲音試圖逗她笑,卻換來對方戒備的目光。不到二十歲的少女伸出食指放在嘴唇上搖了搖,示意他不要再口出狂言,她的眼神迷茫且無助,又夾雜了些許敢怒不敢言的恨意。
黃竣澤拍拍她單薄的肩膀要她放鬆,輕聲笑道:「以前的小丫頭片子去哪了?不是一聽到我這麼哄妳就會笑起來的嗎……?雖然現在笑不出來也挺正常的,和一個歇斯底里的瘋子相處的確不好受。怎麼說呢,有種久違的既視感哪,我在她身上總會隱約見到軍師的影子……倒是妳死心塌地的跟著這傢伙,好處沒撈到,小心不要哪天把命搞丟了。」
秘書正緊盯著自己的腳尖,彷彿這種強迫症般的舉動可以使自己鎮定下來。她抬起頭,用像看異類的眼光瞪著他,無可奈何的問道:「難道你就不怕沒命?」
「老子我見多了,早就不是妳這種未經世事的黃毛丫頭了。」黃竣澤拽平袖口的摺痕,無所謂的甩了甩酸痛的肩膀:「話說妳也真無情無義,軍師雖然平日對妳一副兇神惡煞的嘴臉,可每次在戰場上她都第一個護著妳,什麼任性的要求她最後哪件沒答應妳的?當初早就跟妳說過此地不宜久留,要妳趕緊收拾東西自謀生路,結果妳偏偏沒跟著他們逃出去,也沒見妳掉過一滴淚。」
「……。」
「……誰叫她違反命令,那是她活該,我不需要那種姐姐。」少女唐突的說了一句,她倔強的模樣令黃竣澤在心底升起一種奇異的刺痛感,一絲火冒三丈的莞爾:「而且,你也不是一樣?你明明可以永遠和他在一起,和他們永遠在一起的。」
(但這個渾沌的世局,只不過是更大的「系統』啊。)
「我是為了他才留下來的,不然我才不屑在權力的巔峰摸滾打爬,況且這座山還是座垃圾山。」黃竣澤苦笑道,他的眼前被水霧氤氳得有些模糊。他原本想稱讚她說得沒錯,話到嘴邊又講不出個所以然來。
「既然連你都這麼說了,那我總也可以有個理由吧,先生。」
「喔?真是有趣的孩子,軍師到底怎麼把妳教得這麼伶牙俐齒的。那妳想要什麼呢,小丫頭?」
「我要活下去。」她攥緊手中的資料,指甲在柔軟的紙頁上刮出痕跡,黃竣澤目光灼灼的盯著她的雙眼,裡面深幽得泛不起這個年紀應有的懵懂天真,也不見一絲淚痕:「你肯定會很訝異我是怎麼知道的吧?你沒敢告訴我,但我心裡一清二楚,那些逃出去的人,最後都不得好死,連屍骨都在荒郊野外蝕盡了。」
黃竣澤瞭然於心的點了點頭:「活下去嗎……我可沒有感到驚訝,逃亡本來就要冒生命危險的。這兒倒是有件事,就讓我用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方式換個立場詢問妳好了。」
「妳也肯定會驚訝於我是怎麼會知道的,畢竟妳也同樣沒敢告訴我呢,禮尚往來而已。妳和她聯手出賣了軍師吧?是妳苟且偷生的貪念和她身敗名裂的仇恨組織了一切,真是天衣無縫的計畫啊。不止是軍師,當年的參謀團,也是因為這樣才獲刑的,對不對?那句方言叫什麼來著?『飼老鼠咬布袋。』叱吒風雲的首席參謀長,居然最後被妳這忘恩負義的小耗子給搞垮了。」
(呵呵,以前那個嬌生慣養的大小姐已經死了。現在的妳,可真是個青出於藍的好孩子啊。)
腳步聲漸行漸遠了。
(P.S.本篇的『馬歇爾計畫』與『福爾摩沙』皆與現實專有名詞無關,請勿作任何不當聯想！！！
重要的事情說三遍！！！
說！！！三！！！遍！！！)
無論你是誰,都請認真的讀完這本書,然後安靜的把它放回原先找到它的地方,裝作若無其事的離去吧。歷史總是驚人的相似,你或許現在還嗤之以鼻,但我相信等書中的悲劇在現世一一重演後,你看待這個喪心病狂的世界的眼光會大相逕庭的,這就是我會夙夜匪懈甚至以性命相搏,也要記載下這些故事最大的原因(也是因為身邊沒有一個傢伙受到文學的偉大感召,全是狗嘴裡吐不出象牙的文盲)。你當然不是第一個看過它的人,也沒有資格成為它的下一任持有者,我們和它的契約仍藕斷絲連,或許就在這個當下,我們的逃亡依舊漫無目的的進行著。繼往開來這種事是不存在的,並且相信了解完來龍去脈後,你是絕對不會想要擁有它的。
總而言之,請別將它開誠佈公,懵懂無知的活在『馬歇爾計畫』所構築的新世界的羽翼下,對你們這類泛泛之輩反而會比較幸福吧。曾經於這片福爾摩沙大陸上嶄露頭角的傳奇篇章早已被弄權者粗暴的撕去,那些陳年往事也沒有人會相信的,不是嗎?就把它當成是給予一群於錯亂時空中踽踽獨行的無名者的一點慰籍吧。請把這一切,一切不可告人的禁忌,都交給時間去無聲的掩埋。
——黃哲雨 絕筆
為什麼……總要眼睜睜的看著同伴接連痛苦的死去,自己卻無能為力……?
到最後,連我的守護神,也倒下了嗎?
到底還要犯多少錯誤,付出多少血的代價,才能讓你們平安歸來?
我只不過……只不過……
是求一個完整的心願啊。
守護神答應過我的。
要是我不哭,他就會永遠守在我身邊保護我的……
……嗎?
這樣,總覺得還不行呢。
他們說我是他們的天使,所以只要躲去由他們的屍身築起的牆後哭著投降就夠了,而他們只能在絕望的呼吸裡萬念俱灰的闔上疲憊的雙眼,我連他們的遺願都無從付諸實現。
可是天使不是神通廣大的嗎?天使是一定會讓奇蹟出現的,對吧?
不知何時,不知又是在哪個黯淡無光的房間裡,下定決心的一剎那……不論經歷多少次輪迴,唯一執著的,永不熄滅的信念,依然無時無刻在耳邊徘徊。
一定……大家,一定會重逢的。即使穿梭於千百萬條無盡的時間線裡,我也會找到你們的……。
請你們安心的在此長眠,我會輕吻你們的額頭獻上祝福。總有一天,我會成為真正的天使的吧,到那時候就可以為你們崎嶇的前路保駕護航了。你們是我唯一的信仰,我的歸宿就在此時此刻落地生根。
請容許我的自私吧,這回,換我來保護你們了。我攤開筆記本,淚水浸濕了泛黃的紙頁。
「倒帶吧,後房!」
——沈奕安 絕筆
「走吧,時間已經差不多了。」
「妳都不後悔?」
「哈哈,不愧是你,還是一如往常的愛擺架子。」
「廢話少說,回答我的問題。」
(看來是不容否定的語氣呢。)
「行吧……當然啦,我當然後悔過。」
(但總有一天,我會讓整個世界都牢牢記住的,這悲鳴的刻骨銘心的日子。
後悔什麼的,充其量也只是『過』,僅此而已。)
『手,沾滿了鮮血呢。』
『以後……還有機會再拿起筆嗎?』
不會了,再也不會了。
(所以才請妳啊, 快點完成這個故事吧。)
「呯!」
很抱歉,毀了你存在的時間。
可塑的麥克風接頭完美的彎曲了九十度。
「很榮幸能為『馬歇爾計畫2.0』成功推行十週年獻上致詞,也感謝在座各位於戰後這段非常時期的鼎力相助。對於諸位的無私奉獻,我再次誠懇的表達微薄謝意。那麼,發言正式開始……。」
零星的竊竊私語很快便淹沒在如雷掌聲中。
「在本次會議之前,眾議院經過連續數日嚴謹的討論和表決,已經擬定出關於下一個十年發展的執行草案,預計於本月底正式啟用,其中之一是萬眾矚目的……接下來的福利制度將會更加完善……。」
(妳還有什麼更虛情假意的東西可說?)
「……鑒於之前『拼圖』探尋過程中所發生的失誤,政府將派出國家科研中心的榮譽工程師改寫部分『系統』的程式碼以擴充地圖面積,並擴大『馬歇爾計畫2.0』的懲戒處分範圍,其中包括因十年前的罪奪戰的爆發而獲益的政治人物與軍構人員……。」
(?!)
「這算什麼亂七八糟的提案?根本不把我們這些遺臣的功勞放在眼裡!」
「你們怎麼可以擅作主張!」
底下頓時出現一陣不小的騷動,伴隨著什麼尖銳物劃破紙張的撕裂聲。「劉家安小姐,對此我有異議。」陰影處很快便有人舉起手來。
「陳孟澤先生,請您發言。」
「您……不,你們是認真的?這種事必須謹慎考慮,畢竟破壞現有的格局可不是兒戲,萬一出了差錯後果會不堪設想!而且,都已經過了十年,前一批政治犯和軍閥官員都改判緩刑重獲自由,但因為試圖破壞『拼圖』而獲刑的那幾個傢伙,到現在還不見天日……如果再增加懲戒人數,恐怕只會遭受社會輿論的撻伐。」
會議室裡不約而同響起附和的聲浪。
「會議場合,請各位肅靜。」劉家安用指節扣了扣桌子,泰然自若的回覆道:「您的提議,我也能感同身受的體會,但規矩就是規矩,眾議院已通過的提案無可爭辯。我相信擁有專業素養的官員,一定能做出符合大眾需求和社會福祉最大化的決定。」
「而且請各位仔細想想,不就是因為十年前因貪婪而爆發的戰爭破壞了安定的局勢,才得以讓『馬歇爾計畫2.0』大獲成功的嗎?顛覆不一定會帶來糟糕的後果,也可能創造更美好的未來。如果不邁出改革的第一步,便是對於反抗計畫推行的殘餘勢力坐以待斃……。」
(貪婪……貪婪啊……。
當初,她又是站在哪一邊的呢?
頂著別人的外皮苟活汲取私利,嘖嘖,她的名聲簡直全被妳污衊了。)
瑣碎的細語又吵雜了起來,卻都沒敢像前面的人那樣明目張膽的當眾提出來,頗有噤若寒蟬的意味。劉家安也沒責備他們打斷自己的話頭,只是維持一往筆挺的站姿,高高在上的觀望著——臺下眾人眼神緊張的互相交會,雙手在桌底下指指點點,流露出的猜忌和慌亂似乎令這位發言者倍感滿意。
(隔岸觀火嗎?真有妳的。)
「隊長,請您發表您的意見!」不知是誰帶頭喊道,隨後齊刷刷的目光方向一致,聚焦在長桌另一頭與主席臺遙遙相對的位置上。然而那人只是沉默的將鋼筆在手中轉了幾圈,頭也沒抬的繼續往他面前那本藍色硬殼的筆記本上寫寫畫畫。幾個應聲的人有些急了,頻頻打手勢相互暗示,最終卻一個個都無可奈何的樣子,似乎在發言者的威壓前不敢輕舉妄動。
「『馬歇爾計畫2.0』追求的是實質的平等無私,我們要創造一個共榮共存的生活圈,抹除一切阻擋和平與公正的聲音,改變戰前暴戾的遺風。」劉家安見騷亂逐漸平息便若無其事的繼續發表她那段慷慨激昂的演說,銳利的眼神卻不動聲色的關注起對面的動靜來。
所有人無一不感受到會議室兩頭劍拔弩張的壓迫情勢,手邊的動作不自覺地收斂起來,室內一陣詭異的沉默。他彷彿這才注意到四面八方投射過來的緊繃視線,緩緩掃視了周圍一圈,最後將目光落在前方的主席臺上。
「請問您的意見是?」
鴉雀無聲。
「……我同意眾議院的決定。」他輕描淡寫的說道,臉上沒有一絲多餘的情緒。
(!!!???)
臺下頓時噓聲雷動,旁邊幾個幕僚不可置信的瞪著他。他「啪嗒」一聲闔上筆記本的封面,若無其事的將鋼筆別到風衣的外領上。
劉家安的嘴角揚起讚許的笑容:「感謝您的肯定,黃竣澤司令。」
她顯而易見的特別加重了最後兩個字。
(「現在對戰犯進行最終的審判……這代表著全體人民的意志,為你們荼毒生靈的暴行懺悔吧。」
你們,現在還安好嗎?
或者說……你們,還是徒勞無功的往返在未知的進度上努力逃脫嗎?
參謀長,軍官,政客,士兵……。
根本……他們,根本就什麼都沒做啊。
不!別讓我……!
為什麼到最後,連你也會……?
就連你,也要丟下我獨自面對世界的殘忍嗎?
求求你們……放過他……也放過我吧……!)
「碰!」
「砰!」
鋼筆呈一道銀色的拋物線,從房間尾端如子彈般順著旋道優雅的翻滾,在所有人都來不及反應的電光火石間擦著他們的頭頂呼嘯而過,直直撞上劉家安身後的白板,在粉筆字密密麻麻的策略方針築成的背景前應聲掉落,滾到深紅色的高跟鞋邊。在場中人無不倒抽一口涼氣,肇事者的臉僵硬得幾近失溫。壓抑的氣氛好似飄散在空氣中尚未點燃的高濃度炸藥般,仍在來回小幅度滾動的鋼筆便是引爆的最後一根火柴。
劉家安從容的彎腰拾起鋼筆,她面色如常沒有一絲異樣,語調依舊不慍不火得令人膽寒:「黃竣澤先生,請您不要破壞會場秩序。」
(秩序,不就是拿來破壞的嗎?根據那個什麼狗屁不通的計畫來看,妳的作為才應當承擔惡果吧?)
「您的筆很漂亮,黃竣澤先生……。」她看似心平氣和的繼續說下去,但每個人都看出她正努力放鬆咬牙切齒的猙獰面孔。她的話被狹促的開門聲硬生生打斷了。瀰漫在會議室裡的肅殺之氣彷彿找到了破口般,爭先恐後往唯一的出路溢出,逼得門口身材嬌小的秘書打了個寒顫,腳步也不自主的往後退了退。
「進來,請說吧。」劉家安把鋼筆擱在桌上,露出標準的客套微笑,假得能淌出蜜的善意令臺下眾人不禁毛骨悚然。他們一面慶幸這個危險話題的告一段落,一面暗自替可憐的秘書捏把冷汗——他們都看得出那是暴風雨前最後的寧靜。
「遵命,女士。」秘書唯唯諾諾的上前,囁嚅著說道:「接獲通報,『系統』似乎出了嚴重的問題,那裡的工作人員快控制不住了……。」
或許是恐懼的緣故,她的聲音輕得細若游絲,在偌大的會議室裡卻有如爆竹般迅雷不及掩耳的炸裂開來。有幾個人早已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激動的拍案而起,衝上前七嘴八舌的對劉家安說著什麼,也有少數人的臉上寫滿了疑問。但更多的是鋪天蓋地的質疑,尖銳的提問聲不絕於耳。
「安靜!」劉家安的聲音不自覺的拔高了一個八度,瞬間制止了混亂的場面:「請各位回到自己的座位,我在此宣布,本次會議因突發事件結束。」
「很抱歉,我恐怕得失陪了。至於月底的執行方案,我會在下個星期三的備案中向各位詳細說明。」劉家安的眉心皺起深深的「八」字,疾速將手邊的資料收拾妥當,秘書自覺的上前替她提起公事包:「請各位原地解散,回到自己的工作崗位上。我相信『系統』的問題很快便能在我們優異的工程師的修復下迎刃而解,但是內部運作也不能懈怠,」她意有所指的瞄了眼長桌的盡頭,加重了語氣:「往後還需要在座各位的配合。」
「至於妳,就一起走吧。」她瞥了一眼秘書,後者為那道冷酷的視線打了個哆嗦,戰戰兢兢的跟著她一前一後通過兩側的木質長桌,所有原先坐在位子上的人都不約而同的起立,畢恭畢敬的朝她行禮——除了那個從頭到尾都默不作聲的男人。
「等一下。」黃竣澤突然一個箭步上前擋住她的去路,他的座位本身就離門最近,想攔下劉家安更是輕而易舉。對方不耐煩的斜著眼看向他,厭惡之情溢於言表。與會者心中剛落地不久的大石頓時又七上八下——他們再次嗅到了那種無聲而嗆鼻的火藥味。一個幕僚扯了扯他的衣袖示意他趕緊意識到自己的無禮,卻被他輕輕甩開。「請你替我把鋼筆捎回辦公室,用消毒水好好洗一洗。」他轉頭對幕僚吩咐道,每個人都能聽出他在指桑罵槐:「它沾到不乾淨的東西了。」
幕僚瞠目結舌,不知該行動還是該抗命。「去吧,我想這位寬宏大量的小姐應該是不會責難你的,畢竟這可是『馬歇爾計畫2.0』的宗旨之一。」黃竣澤漫不經心的低頭打理著因久坐而壓出皺摺的褲管,語焉不詳的說道。幕僚猶豫的看著劉家安,對方調整回勉強還算正常的表情,不可置否的做了個「請便」的手勢。
黃竣澤明顯裝腔作勢的衝她鞠了一躬,學著對方的口吻回敬道:「感謝您的肯定,劉家安參謀長。」
「黃竣澤先生,有什麼事請等我先處理完『系統』的問題再說……。」劉家安臉上和善的表情終於繃不住了,試圖推開他搭在門上的手,從他身側擠過去。「抱歉,請您讓開。」
黃竣澤面無表情的一把捏住她的手腕,用力之大令她原本不善的臉色愈顯陰沉:「劉家安小姐,身為星雲艦隊的指揮官,請允許我與您一同前去查看狀況,我有權利知道一切事項。」
「您冒犯到我了。」劉家安冷冷的甩開他,揉著被掐得發紅的手腕,對方頂著一副雲淡風輕的神情與她並肩走了出去,彷彿剛才在他人眼中膽大包天的動作只是出手拍死一隻無足輕重的蟲子般。秘書踮起腳尖快速闔上沉重的門,逃也似的追了過去,留下滿屋焦慮不安的人相覷無言,彷彿在等待下一波莫名其妙的喧囂來打破這寧靜。
陰暗處傳出一聲若有若無的嘆息,沒有人有心思去覺察桌上的筆記本何時被一雙陌生的手拾起,細細的逐頁翻看,指尖輕顫著,在觸目驚心的那一頁上徘徊。
(現在才開始行動嗎……嘖,可真像以前的她,只希望不要再重蹈覆轍的失敗才是。說起來還真令人懷念,這上面特意留給你們的線索,大多可都是我的手筆呢。)
高跟鞋令人心浮氣躁的聲響摧殘著走廊死一般的寂靜,劉家安危險的瞇起眼睛,陰鷙的神色在走廊昏黃的燈光下顯得晦暗不明:「黃竣澤先生,我不懂您想要表達的意思。」
「我想我已經說得再清楚不過了。」黃竣澤推了推眼鏡,耳後的短鏈子纏繞在一起窸窣作響。劉家安很明顯的加快步伐試圖拉開與男人的距離,無奈對方依舊不屈不撓的緊隨在側。
「請不要跟著我,您的舉動令我很不舒服。」
「喔?這也算是命令嗎,劉家安小姐?妳以前落落大方的教養和天地良心呢,難不成全被狗吞了?」
「或許這樣與您溝通是無效的。」他像一條狡猾的蛇不懷好意的吐著信子般快速逼近她,厚厚的鏡片反射出眼底幽暗的光,在對方耳邊故作為難的語氣低語道:「現在全部人應該都還在會議室裡吧,您是要我繼續跟著您前往目的地,還是要我轉回去把一切真相公諸於世呢……?」
「你真的認為他們會相信?」劉家安不屑的嘖了一聲。
「那就要先問您了,劉家安小姐。您是相信,還是不相信呢?」
「什麼意思?」劉家安瞪著他質問道。
「如果您真的不相信的話,」他停下腳步,在她身後不遠處露出志在必得的愉悅笑容:「為什麼還要戴著瞳孔變色片呢?」
「……!」
他有把握她會轉身。
「那麼,就當作默認了?」
「……黃竣澤先生,您也沒好到哪裡去。」劉家安不著痕跡的收回一剎那的訝異,陰惻惻的剜了他一眼。她的瞳仁不再是兩團深幽的空洞,而是隱約燃燒著斑駁的赤紅:「不需多久,我們便會創造一個嶄新美滿的世界,剷除一切不和諧的聲音,其中『可能』就包括您這位立下汗馬功勞的指揮官……到那個時候,您也就可以和呂凱宸參謀長真正意義上的『團聚』了。這不是很好嗎,司令?」
「在這種關頭挑釁我可不是明智之舉,就讓我再大發慈悲的給您幾秒鐘的考慮時間吧。要是能讓那個簡直一派胡言的『馬歇爾計畫2.0』的幌子舉世皆知的話,我倒不介意犧牲性命之類的……啊,順帶一提,憑您目前的勢力,想要做到斬草除根似乎還『有些』困難,看來您扶植爪牙的速度可得加快了。」
黃竣澤無聲的勾起唇角,將無名指上的戒指轉了一圈。劉家安亦無聲的反瞪他,但高聳的眉峰顯然出賣了她的焦慮和動搖。
(抱歉,是我贏了呢。)
「……走吧,把你的槍留下。」劉家安咬著下唇猶豫了片刻,最終不甘願的答應道:「另外,別再跟我走在一起了。」
「遵命,女士。反正我不介意,您的小朋友可比您可愛多了。」黃竣澤嘲弄般撫掌大笑起來,神情有一瞬間的釋然。他從腰側掏出手槍俐落的拆解成幾個部分,裝在一個尼絨小袋子裡交給後面跟著的秘書:「小心點保管,這很貴的。」
秘書的身高使他不得不彎腰對她囑咐,但從鏡片的倒映裡他還是瞥見背後的劉家安繃緊了臉,使勁憋住即將衝上鼻腔的悶哼聲。
「現在我們可以出發了。」她大步流星頭也不回的往轉角走去,怒氣看起來已經瀕臨爆發,十五公分的高跟鞋與地板發出更為沉重的敲擊聲。秘書腳步虛浮的亦步亦趨,額上豆大的汗珠如雨般淌下,生怕頂頭上司的怒火降臨在自己頭上。
黃竣澤看著她恐懼得幾乎皺成一團的臉龐,忍不住在劉家安的衣角完全消失在角落時笑了出來:「別怕,小妹妹,那傢伙目前要跟我論資輩還嫩得很,她的力量估計還不及我的一半呢。看她那羽毛都還沒長全就想遠走高飛的樣子,能保住自己就算不錯的了。」
他故意尖著嗓子,弄出陰陽怪氣的聲音試圖逗她笑,卻換來對方戒備的目光。不到二十歲的少女伸出食指放在嘴唇上搖了搖,示意他不要再口出狂言,她的眼神迷茫且無助,又夾雜了些許敢怒不敢言的恨意。
黃竣澤拍拍她單薄的肩膀要她放鬆,輕聲笑道:「以前的小丫頭片子去哪了?不是一聽到我這麼哄妳就會笑起來的嗎……?雖然現在笑不出來也挺正常的,和一個歇斯底里的瘋子相處的確不好受。怎麼說呢,有種久違的既視感哪,我在她身上總會隱約見到軍師的影子……倒是妳死心塌地的跟著這傢伙,好處沒撈到,小心不要哪天把命搞丟了。」
秘書正緊盯著自己的腳尖,彷彿這種強迫症般的舉動可以使自己鎮定下來。她抬起頭,用像看異類的眼光瞪著他,無可奈何的問道:「難道你就不怕沒命?」
「老子我見多了,早就不是妳這種未經世事的黃毛丫頭了。」黃竣澤拽平袖口的摺痕,無所謂的甩了甩酸痛的肩膀:「話說妳也真無情無義,軍師雖然平日對妳一副兇神惡煞的嘴臉,可每次在戰場上她都第一個護著妳,什麼任性的要求她最後哪件沒答應妳的?當初早就跟妳說過此地不宜久留,要妳趕緊收拾東西自謀生路,結果妳偏偏沒跟著他們逃出去,也沒見妳掉過一滴淚。」
「……。」
「……誰叫她違反命令,那是她活該,我不需要那種姐姐。」少女唐突的說了一句,她倔強的模樣令黃竣澤在心底升起一種奇異的刺痛感,一絲火冒三丈的莞爾:「而且,你也不是一樣?你明明可以永遠和他在一起,和他們永遠在一起的。」
(但這個渾沌的世局,只不過是更大的「系統』啊。)
「我是為了他才留下來的,不然我才不屑在權力的巔峰摸滾打爬,況且這座山還是座垃圾山。」黃竣澤苦笑道,他的眼前被水霧氤氳得有些模糊。他原本想稱讚她說得沒錯,話到嘴邊又講不出個所以然來。
「既然連你都這麼說了,那我總也可以有個理由吧,先生。」
「喔?真是有趣的孩子,軍師到底怎麼把妳教得這麼伶牙俐齒的。那妳想要什麼呢,小丫頭?」
「我要活下去。」她攥緊手中的資料,指甲在柔軟的紙頁上刮出痕跡,黃竣澤目光灼灼的盯著她的雙眼,裡面深幽得泛不起這個年紀應有的懵懂天真,也不見一絲淚痕:「你肯定會很訝異我是怎麼知道的吧?你沒敢告訴我,但我心裡一清二楚,那些逃出去的人,最後都不得好死,連屍骨都在荒郊野外蝕盡了。」
黃竣澤瞭然於心的點了點頭:「活下去嗎……我可沒有感到驚訝,逃亡本來就要冒生命危險的。這兒倒是有件事,就讓我用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方式換個立場詢問妳好了。」
「妳也肯定會驚訝於我是怎麼會知道的,畢竟妳也同樣沒敢告訴我呢,禮尚往來而已。妳和她聯手出賣了軍師吧?是妳苟且偷生的貪念和她身敗名裂的仇恨組織了一切,真是天衣無縫的計畫啊。不止是軍師,當年的參謀團,也是因為這樣才獲刑的,對不對?那句方言叫什麼來著?『飼老鼠咬布袋。』叱吒風雲的首席參謀長,居然最後被妳這忘恩負義的小耗子給搞垮了。」
(呵呵,以前那個嬌生慣養的大小姐已經死了。現在的妳,可真是個青出於藍的好孩子啊。)
腳步聲漸行漸遠了。
(P.S.本篇的『馬歇爾計畫』與『福爾摩沙』皆與現實專有名詞無關,請勿作任何不當聯想！！！
重要的事情說三遍！！！
說！！！三！！！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