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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仍未夏至，六月初的艷陽便足以將一個人曬得燃燒；台灣的用電量屢創新高，電量供不應求，要是在七、八月時開始限電，沒有冷氣吹的日子光想就覺得可怕。

　　在這樣的日子裡，我開始懷念起去年冬季的好日子。啊——沒錯，我記得去年冬季曾有那麼一天，濕度和溫度像是在合奏一般，達到了前所未有的均衡——星期天的沒有月亮的夜晚，我從家裡回到宿舍，心裡頭無限地舒暢，一點也沒有隔天就要上課的陰霾。室友Ｆ原本安安靜靜、孤零零在房間畫圖，見到我像快樂小鳥一樣整理帶來的行李，忍不住道：「妳發票中獎啦？」

　　我當時沒有與她分享我的喜悅，並不是我與她交情不好，而是Ｆ是個怪人，出了名的怪；她是那種看見有螞蟻在爬，便會興致勃勃地跟蹤螞蟻回巢穴的人——這樣誇張的事情不是我為了詆毀她刻意虛構，這是某次我們約好時間碰面她卻遲到的理由，她沒有說謊，因為她真的把螞蟻和巢穴畫下來了。

　　出門在外要隨時保護自己，沒有必要的話少跟怪人接觸比較好。

　　說是這樣說，但其實在那個美麗的星期天，有發生一些事情，否則光靠著舒適的溫度，不足以讓我在相隔半年的今日回想起來。沒錯，記憶慢慢回來了，我記得——

　　「妳發票中獎啦？中獎啦？我跟妳說，我之前去便利商店啊，啊，列印了一張……我有點忘了是印什麼，總之花了兩塊錢，結果那張發票中了兩百塊耶！兩百塊！是兩塊的……嗯……好幾倍！」

　　見我將她當作空氣，她滔滔不絕講個不停。我很清楚只要不理她，她最後就會自討沒趣，繼續畫她的畫；不過她那天似乎準備了很多話題，揮舞著水彩筆，文思泉湧。我盯著她配合講話語氣甩動的筆，心想要是她敢把洗筆水噴到我身上，我一定跟她沒完。就在我以為那飛濺的水珠將要降落我臉上時，她把水彩筆放回洗筆筒——我這才注意到，洗筆筒的水是乾淨的，她的畫布是空白的，什麼也沒畫。水滴最終沒能碰到我。

　　我腦中出現一個畫面，是Ｆ在空蕩蕩的房間中，自己一個人在畫布上虛畫的寂寞身影。像Ｆ這樣的怪人，一定很孤單的吧！她雖然怪，但仔細想想並不是壞方面的那種怪，我這樣子無視她，好像太過分了……

　　「衍，妳有聽過我們這棟女舍的鬼故事嗎？地點是發生在我們這層四樓哦！我們才大一，可能沒聽過，但是學姐都知道，只是一直不敢說，怕嚇到我們。吶！吶！妳有聽過嗎？」

　　「沒有。」我說：「我沒聽過，跟我說吧！」

　　Ｆ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眼睛睜得比牛還大，彷彿我回應她的話是件離奇的事。早知道還是無視，我的同理心用錯地方了，現在發現實在太晚，今天就委屈點吧。

　　她像一隻等到主人回家的小狗一樣，坐到自己的床上，拍拍旁邊要我坐下。我坐到她對面的床上，她有些失落，隨即又正經地整理衣領、清清喉嚨，宛如要發表世紀演講般，說道：

　　「那是很久以前發生的事情了……地點就在我們這棟女舍，和我們一樣是四樓，當時四樓的四號房——也就是404號房——住著兩位女生，一個叫做小薰，另一個叫做小月。因為她們都是離開家鄉到外地求學，而且同年紀，又有共通的興趣話題，兩人一拍即合，成為了好朋友，每天膩在一起。

　　隨著相處的時間，她們兩個人的關係是一天比一天深厚，最終小薰和小月兩人超越了友誼，發展成戀人的關係。這在當時的社會是不被接受的，她們清楚，卻沒有辦法壓抑對彼此的心意，她們無法接受對方身邊待的人不是自己。

　　她們下定決心，要向父母坦承關係。在某次的假日，小薰和小月在相擁道別後各自回家。告訴父母後，小薰的臉上多了一塊熱辣辣的掌印；小月的結果也差不多。由於小月的家路途較遙遠，所以小薰先回到宿舍，她不曉得未來該怎麼辦，她好希望小月快點回來。小薰等啊等，等到的只有小月的噩耗——小月在返回宿舍的途中出了車禍，當場死亡。

　　自此之後，小薰把自己關在宿舍裡，課也不上，飯也不吃，整天就拿著水彩筆畫畫，她在畫死去的小月。後來在一個一點也不冷，舒適的、沒有月亮的冬季星期天夜晚，404號房傳出一聲電話聲響，鈴鈴鈴，同時半開的窗戶吹來一陣風，把小薰畫的小月畫像吹得到處都是……

　　隔天，小薰的友人們去探望時，發現小薰在404號上吊自殺。當時電話還在響個不停，是她們進去房間後才停下；房間裡的每一處都被畫上小月的臉，在已經身亡的小薰手上握著的，是一張和小月本人一模一樣的肖像畫。最離奇的是，那通電話是404號打給404號……聽說那通電話，就是小月打來的……」

　　「嗚哇！」Ｆ爆出一聲，然後挑起眉毛道：「咦？衍，妳怎麼沒有被嚇到？」

　　原來我是該被嚇到的嗎？

　　我揮揮手，道：「妳這個故事實在不及格，太多奇怪的地方了，比如說，為什麼有人會知道電話是在星期天晚上響的？房間不是只有小薰一個人嗎？還有更前面的地方……漏洞百出，不說了不說了！」

　　「這個故事是學姊講給我聽的，學姊不會騙人的。而且，衍，妳不要不信邪，我高中時候的頂樓也鬧過鬼，聽說會出現曹操的鬼火大戰外星人的電漿球。」

　　「妳那已經不是信不信邪的問題了，那是妳腦子的問題。」

　　「可是、可是……那個女舍的，好像是真的……因為、因為女舍在改建以後，確實——」

　　鈴鈴鈴——

　　在窗邊、上頭蓋著布的內線電話——那種會在飯店看到，國小畢業旅行時候打到別房惡作劇的電話——響起，同時間因為不冷所以打開來通風的窗戶呼來一陣風，把Ｆ畫架上沒固定好的紙吹得到處都是。

　　「Ｆ……」我發現我的聲音變得好小。「妳剛剛說女舍改建以後，確實……怎麼樣？」

　　「確實確實確實……」Ｆ像是胡桃鉗娃娃，開合著下顎，顫抖地說：「確實沒有404號房……直接跳到、跳到、跳到……405——我們的房間……」

　　鈴鈴鈴——

　　電話持續響著，我們面面相覷。

　　打來的電話、從窗戶進來把紙吹亂的風……話說回來，今天，不就是那個故事裡的『一點也不冷，舒適的、沒有月亮的冬季星期天夜晚』嗎？

　　不會吧……

　　「呀啊啊啊啊——！」

　　Ｆ發出見到蟑螂出現在自己牙刷上頭的高分貝尖叫，一下子就縮進被窩裡面直發抖。看她怕成這樣子實在很滑稽，反而讓我沒那麼怕了；只是、也沒有不怕到趕接起電話的程度啦……

　　電話大概響了體感時間兩個鐘頭，實際上不到一分鐘。Ｆ好像發抖發到累了，從棉被探出頭來大口呼吸，接著又蓋住，露出眼睛的部分，道：

　　「吶……衍。電話、一直在響呢……」

　　「就是說啊。」

　　「電話響了怎麼辦？」

　　「接起來……」

　　「那就麻煩妳了……」

　　「為、為什麼是我？」

　　「衍，我們是最要好的朋友吧？」

　　「不，只是室友而已。」

　　「那就——誒？嗚……」

　　這件事說起來，全都是Ｆ的錯，應該接電話的人是她才對，要不是她說了這個莫名其妙的故事……不過、不過，最開始說要聽故事的人好像是我……我也不能不負點責任。

　　我用手指輕輕壓住自己的頸動脈，緩緩地吸氣，讓跳動的脈博平穩一些，接著說：「要接的話，我們就一起接！」走過去，像是老媽在叫醒賴床的女兒一樣，把她的被子扯開，她『哇啊』一聲，在床上抱頭屈膝，身體縮得小小的。

　　此時電話還在響。不曉得是不是錯覺，響的聲音似乎愈來愈大聲了。

　　「Ｆ……妳來決定吧。如果妳還是不敢接，我們就不要接；要接的話，我們就一起拿起話筒。」

　　她小聲嘀咕著什麼，在床上跪坐起來，道：「……接。」

　　「很好，來吧！」

　　我攙扶著她來到電話旁邊，窗戶吹進來的風，陰冷得我打哆嗦。Ｆ又在小聲叨念著一些話，好像是『不接不行』。

　　「妳說什麼『不接不行』？」

　　「就是不接也不行，我們一定得接才行。」

　　「為什麼？不接的話會怎樣？」

　　「學姊還有跟我講另外一個故事：如果放著電話不接，超過一定時間的話，鈴聲就會停止，然後小月的鬼魂會親自來房間找人。」

　　「『一定時間』是多久？」

　　「兩分鐘。」

　　電話鈴聲停了。

　　事後回想起來，我那瞬間的反應，恐怕是畢生最快的一次了。在鈴響結束到我拿起話筒的那時間差，可能不到零點零零零零……不知道幾個零幾秒。就好像棒球選手在投球時，手一揮，連球都沒看見便進了捕手手套裡。

　　我接起了電話，連恐懼都沒來得及追上，就道：「喂，妳好，請問有什麼事情嗎？」

　　另一頭傳來沉重的喘息聲。

　　不會……是小月吧……我該怎麼辦才好？要等她說些什麼嗎？已經可以掛斷了嗎？

　　就在我手足無措時，對方終於開口了，那個女生以鬼魂絕對發不出來的巨大音量，狠狠地訓斥我的耳朵——從右耳進去在耳蝸那轉來轉去進入大腦弄成一團後再把左耳以同樣方式摧殘一遍。等她掛電話，我的腦中只剩下ABCD狗咬豬。

　　我放下話筒，扶著發疼的頭。這時Ｆ——這傢伙不知何時又躲回被窩裡去了——用悄悄話的音量道：「衍……妳還好嗎？」

　　「嗯……」

　　她裹著棉被，赤腳走過來，把我也拉進被子裡。我們肩膀靠著肩膀。

　　「是誰打來的……活人嗎？」

　　「當然是活人啊！」

　　「太好了……」她露出微笑，道：「那是誰打來的呢？說了些什麼？」

　　她問的時候臉靠得很近，我離開她的被子，回到自己的床上坐好，說：「是樓下305號房打來的。好像是外文系，講話混雜很多英文。」Ｆ很自然的坐到我旁邊，我站起來走到電話旁，順便把窗戶關上，繼續說：「她說，我們自私自利、沒水準……總之就是在嫌我們太吵，打擾到她們了。」

　　「我們太吵？」她像個娃娃一樣倒在我床上。

　　「對方是這樣說的，大概是妳剛才尖叫聲太大了。反正沒事了啦，走開！那是我的床。」

　　「咦？不對啊，我是因為電話響起來才大叫的耶，怎麼可能提前預知了這件事打電話過來？」

　　「聽妳這麼一說，好像是這樣。」Ｆ以為打電話過來的是鬼才會尖叫，時間是在『電話響了之後』，而——「在電話響起來之前，我們也只是在講話，應該不至於吵到樓下那麼誇張吧？好奇怪……」

　　Ｆ又走近我，抬頭眼睛閃亮亮的，道：「衍，妳不覺得這件事另有蹊蹺嗎？」

　　「……是有一點。」

　　「那妳準備好跟我一起推理出真相了嗎？」

　　「我要睡了。」

　　「陪我啦！拜託！」她拉著我的手上下甩動，道：「不然我要跟妳講更多學姐告訴我的405號房的鬼故事喔！」

　　「我們這個房間是靈界的出入口嗎？」

　　等等！405？該不會……

　　「喔！衍，妳的表情……好像有頭緒了呢！這時候如果妳的耳邊突然有薩克斯風的旋律出現，代表妳的推理是正確無誤的！」

　　「什麼薩克斯風啊？妳在說什麼啊？」

　　「別吊人家胃口了，吶、吶！衍，妳快告訴我為什麼，為什麼我們明明沒有在吵鬧，但樓下卻打電話來抗議？」

　　Ｆ整個人要撲在我身上了，我只好快快說完，擺脫她然後去睡覺。

　　「是這樣的……」





　　「是這樣的，對305號的同學來說，樓上在吵，會很直觀的按照自己的房號加上一層樓，認為樓上就是405。」

　　「這樣有什麼問題嗎？」

　　「當然有，問題是出在『房間的配置』。妳還記得嗎？妳不是說女舍在改建的時候，沒有404號房，直接跳到405——我們現在的房間。

　　所以我們四樓房間的配置是：401、402、403、405、406……；其他樓層則正常，三樓的配置是：301、302、303、304、305……。」

　　Ｆ聽得很認真，不過看起來完全聽不懂我在說什麼。我隨便撿起一張先前被風吹得滿地都是的白紙，快速畫上簡單的表格。




　　「打來抱怨的305，忽略了房間配置上的跳號，打到了我們405號房；實際上真正在吵的，是她們樓上的406！」

　　「喔！喔喔！」Ｆ咚地躺往自己的床，看著我畫的表格，眼睛眨也不眨，不停發出『喔喔』的讚嘆聲，讓我怪不好意思的。

　　「這、這只是我隨便亂猜的，搞不好是錯的。誰知道？也許305號的人對聲音很敏感，真的是我們吵到她們也說不定——噯！妳別再看了那張表格了啦！」

　　她站在床上，舉著那張紙，道：「不會的，衍，妳的推理是正確的！這個就是真相沒有錯！」

　　「妳怎麼那麼肯定？」

　　「因為——」她笑得眼睛都瞇起來了。「因為我不僅聽到薩克斯風，好像還聽到妳的主題曲了喔！」

　　「我還有什麼主題曲啊……」




　　……

　　這便是去年冬季夜晚所發生的故事，不知不覺，已經是半年前了。之後過完年，新的學期，Ｆ到別的大學當交換學生；我和其他的室友因為莫名其妙的事情，彼此產生嫌隙，沒多久我便搬了出去。

　　會想起這段和Ｆ的回憶，肯定不是因為它有多美好或多糟糕，而是因為……講出來一定會被笑的吧——我好像有點想念Ｆ了。

　　驀然，我的手機響了，接通後，另一頭的人道：

　　「衍，妳聽我說，我二年級就要回來了，可是可是，學校的宿舍好像沒有位置了，我、我也沒有太多錢可以自己租一間……所以！那個、那個……可以的話，我們能一起合租嗎？」

　　不知道為什麼我很想笑。

　　我想未來，還會有許多故事發生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