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悲傷的惡魔

　　回到東區的教堂。

　　一開門，卓斯和羅妮亞出來迎接。

　　卓斯與我們身後的那六個小鬼一見面，表情霎時停格兩秒。

　　──接著臉上不約而同地浮現出開心到幾乎快要哭出來的感動神情。

　　「卓斯──！」

　　「大家──！」

　　只見這七個小鬼頭哭得唏裡嘩啦地抱在一起，教堂沉著的空氣瞬間熱鬧起來，一旁的我、奈莉、維爾，還有羅妮亞，只能望著他們笑著，打從心底為他們能重逢感到高興。

　　「大家先進來吧，還這麼早……吵到鄰居們就不好了。」羅妮亞說。

　　「嗯！」

　　小孩們率先衝進教堂，歡天喜地的模樣就好像是回自己的家，一點都不覺得尷尬或是不好意思。

　　六個孩子們在空曠的教堂裡追逐跑跳著，或圍在還不能自在行動的卓斯身邊說說笑笑，他們那樣燦爛愉快的笑臉，就像是感情特別好的兄弟們，有沒有血緣關係……似乎也不是那麼重要。

　　我們三人並坐，羅妮亞偷偷地打量我們。

　　雖然她已經很努力假裝平常自在，甚至還露出笑容接待，但是不擅長偽裝心情的她實在太好懂，從那帶著懷疑的眼神來看，顯然是非常在意奈莉和維爾的來歷……可能也包括我。

　　「請問……兩位是做什麼的呢？」羅妮亞猶豫了一會兒，雖然覺得不妥，但終於還是鼓起勇氣發問，但想了想又退卻，「並沒有別的意思、如果不方便答的話也沒關係……」

　　「別看我們這樣，我們三個是在同一個『公司』工作的唷！」奈莉俏皮地眨眨眼，「叫做……維爾，你知道的嘛！」然後把問題丟給旁邊的維爾。

　　「叫『維也納餐廳』，我是主廚。」

　　維爾說謊不打草稿地直說，那耿直的眼神竟然找不到一點心虛的成分。

　　「我是財經經理唷！」奈莉煞有其事地幫腔附和，然後又瞟了我一眼，「他的年資最少是新人，現在的工作──是洗盤子！」

　　我白了她一眼，「……為啥我是洗盤子的？」

　　不過奈莉只不過掩嘴忍聲笑著，根本不把我的抗議放在眼裡。

　　「餐廳？餐廳算是公司嗎……？而且好像沒聽過呢，這家餐廳……」羅妮亞困惑地喃喃自語。

　　「我們餐廳是跨國企業，已經有四十八個國家有我們餐廳分店，所以說是一種『公司』甚至『企業』也不為過。」說謊卻臉不紅氣不喘的維爾故意提高聲調，「這家餐廳很有名呢，應該是無人不曉才對。」

　　羅妮亞知道那句話是針對自己，她有些尷尬地轉移視線，掛在臉上的笑容有點難堪，問題就此打住。

　　「那個，話說……請問三位是朋友嗎？」羅妮亞打破僵局試探性地問。

　　「是啊！」奈莉不加思索地笑著回答，我小小地翻個白眼。

　　「……」維爾雙手扣著落在膝頭上，不知道在裝嚴肅什麼地低聲說，「一言難盡啊……不過，算是。」

　　羅妮亞看向我，似乎無聲地問我「那你呢？」。

　　「我不想認識他們，就算是朋友，應該是『損友』。」我將視線移到看不到另外兩人的臉的位置，冷淡說。

　　「唉唷，小瑟瑟你真的很害羞耶！到底什麼時候才會誠實呢──真是的！明明都已經住在一起了說！」奈莉噘著嘴，翹著她從紅色短裙下露出的修長玉腿抗議說。

　　「『小瑟瑟』、『住在一起』……？」

　　聽到這親暱的綽號，還有關係的關鍵字，羅妮亞顯然是誤會了，她訝異地重複著這兩句話，澄澈的紫色雙眼直勾勾地盯著我看，似乎是想從我的表情變化來取得答案。

　　不知道怎麼的，我有點在意，想要澄清誤會。

　　「……別聽她胡說八道。」

　　「唉唷、你就不要害羞了嘛！」

　　沒想到才一否認，奈莉就起身走向我，下秒，我就被她緊緊抱在波濤洶湧的懷中，臉頰被柔軟的觸感完全包覆，遮住口鼻，害我幾乎不能呼吸。

　　第一個反應當然是直覺的「愉快」，但瞥見羅妮亞吃驚地望著這一幕，嘴巴都忘記要闔起來，再這樣下去，真的跳進黃河也洗不清啦！

　　「妳在幹嘛啊！放開我！」

　　「討厭、你之前不是很喜歡人家這樣抱你的嗎？」

　　「妳！──」我掙扎著想推開她，但她卻抱得更緊。

　　這下越抹越黑，羅妮亞的臉也更紅了。

　　「那個！」在柔軟中掙扎，突然聽見卓斯的聲音。

　　奈莉鬆手，我才終於呼吸到新鮮空氣，感覺到衣角被輕輕向下拉扯，轉頭一看，是卓斯那雙琥珀色的眼睛深深地凝視著我。

　　「幹嘛？」

　　「請收我為徒吧！」

　　全場靜默一秒。

　　「蛤！？」眾人不約而同地愣聲大喊。

　　「卓斯、你、你發燒了嗎？」那個子最小的男孩誇張地扭曲臉部表情做驚悚貌，情緒激動到說話幾乎字字破音，「當他的徒弟的話、一定會被帶壞的啦！」

　　「就是啊，那一副屌啷噹的模樣，長大以後一定沒啥出息！」

　　「不行、這樣太可怕了！」

　　那群小孩開始瞎起鬨地亂說一大堆有的沒的。

　　「喂喂喂、這就是你們對救命恩人的態度嗎？太過分了吧？」我無言地說。

　　「拜託嘛！我是認真的！」

　　卓斯雙眼直率地望著我，不管別人怎麼說，他仍然沒有絲毫動搖的決心，害得我反而不好意思起來。

　　「……」我避開視線，假裝自己仍漠不關心，「為什麼會想當我徒弟？」

　　「因為、你上次不僅跳出來幫我，不管對方人有多少……真的好勇敢！而且，還幫我救出大家……我剛才也聽他們說了，你還救了小亞……你真是我在德蘭傑城看過最值得尊敬的人──」

　　卓斯一股腦兒地說著對我的感激與崇拜，我避開視線，耳裡攝進來的崇敬話語聽在耳裡，不知道怎麼地全轉化為深深的諷刺，甚至令我難堪到無地自容。

　　「……很抱歉，我並不是你想像中的那種人。」我下意識地逃避，冷聲打斷他的話。

　　他跟本就不了解我，如果他知道我的真面目，怎麼可能說出這種話？

　　用餘光看他一眼，他正錯愕地望著我，原本期待的表情一下轉為難過。

　　「還有，在這座城市裡，不要隨隨便便就相信一個人。只不過是幫了你幾次，不要就天真以為我就是聖人了，你根本不了解我、簡直像傻瓜一樣愚昧、你這傻小鬼別笑死人了！」

　　腦中被按下開關，不能控制自己自暴自棄的情緒。

　　當我厲聲大吼完，全場一面肅靜，卓斯雖然沒有發出聲音，但是豆大的眼淚滾滾落下，無聲地悲傷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