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救我(救救我)

本章節 7760 字
更新於: 2018-08-04

  我被綁架了。

  當我清醒時,熟悉的租屋處天花板並沒有映入眼簾。取而代之的是某種照明設備的強烈光芒,直直打在我臉上,把瞳孔刺得發疼。

  撐起上身觀察,才發現自己正坐在一張類似牙醫診所的手術床上。周圍地板拼接著白色磁磚,看上去像是浴室或廁所常見的裝潢風格。

  叫人感到不寒而慄的純白。

  在我左手邊的房間一側,是稍微經過霧化處理的落地窗,勉強可見兩位身穿白色大衣、面戴口罩的不明人物,正透過玻璃觀察我。

  於是在此時我認知到了。這裡是某種研究設施,而我則是他們的研究對象。

  我的衣服被換成醫院病患穿的那種薄袍。這件衣服不使用拉鍊,僅僅在腹部繫上一個繩結來勉強蔽體,底下原先穿著的內衣褲也被人奪去,狀態基本和全裸沒兩樣。

  手腳雖然沒有被拘束,但我試探性地轉了一下玻璃窗旁的出口門把,發現它理所當然般上著鎖。

  這毫無疑問是監禁犯罪。

  周圍不只安靜到毛骨悚然的程度,空氣中還一直瀰漫著消毒水的臭味。房間剩下三面被漆成純白的水泥牆壁,配上同樣乳白的磁磚地板,使我不管把臉轉向何處,視野都只有一片茫然的單調色塊。

  玻璃窗外的人影時不時盯著我看,又時不時轉身和彼此交談。我聽不見他們在說什麼,這扇玻璃窗的隔音性能太強了,即使我把耳朵貼在上面也接收不到半點聲音。

  「喂!放我出去啊!」我用盡全力大叫、拍擊玻璃,但窗戶紋風不動,手上亦感覺不到任何搖晃。恐怕房間和外面是絕對隔音的。

  於是我用肩膀奮力衝撞玻璃。

  繼續被困在這種鬼地方,天知道接下來會被解剖還是什麼的。

  砰!

  玻璃總算是稍微有些反應,即使肩膀因此而痛得不得了,我也能夠用對自由的渴望來麻痺它。

  砰!

  玻璃還是完好無缺,撞不出裂痕。儘管如此,白袍人員卻開始慌張起來,手忙腳亂地在儀器上操作什麼。紅色指示燈一閃一滅,把他們衣襟映得血紅。

  砰!

  似乎再一次衝撞,我就可以自由了。就算肩膀因此脫臼也無所謂。

  然而,輕微的「嘶嘶」噴氣聲響起,接著天花板上的通風孔蔓延出不祥的紫色煙霧。眼前燈光似乎迅速變得黯淡,然後我便什麼都不記得了。

※※※

  我生病了。

  睡一覺起來雖然知道自己已經恢復清醒,可是肩膀卻痛到像要裂開般。其中一位醫生幫我做了精密檢查,說是幸好沒有大礙。

  「只是挫傷而已,骨頭沒有破裂或折斷。靜養幾天就會好轉。」穿著白袍的醫生說。

  「了解,謝謝你們。」我輕輕點頭,同時對這所設施的研究人員們傳達感激之情。「只不過,我很害怕我又會失控……」
  
  醫生瞇起眼睛,神情也變得嚴肅起來。「是的,我們正在努力解決先生的這份症狀。在研究出可以完全消除幻覺的療程之前,希望您配合我們待在觀察室裡面,切勿隨意外出。」

  「當然!這是當然!要不然我發作起來,可能——」我急切地回答。

  「——可能會造成一些本應避免的不必要事故。」醫生用冷靜、專業的語氣接上我的紊亂言詞。「這是為了您自身的安全著想,也是為了我們所有人員的安全著想。麻煩您了。」

  於是,我便配合他們,順從地回到觀察室裡。

  實際上我是討厭觀察室的。色調總是那麼死氣沉沉地白,使得一絲不安、焦慮的心情永遠常駐在我體內。

  但也沒辦法,比起討厭,我更該感謝他們讓我待在這房間。

  社會怎麼可能放任一位精神錯亂、人格切換後什麼舉動都會做出的瘋子亂跑?

  我對自己感到極度恐懼。

  幸好這所深山裡的研究院及時援助我,不然我早就被抓去關了。只要安分守己地在房間中等待,總有一天他們能找出解藥來消除我的副人格。
  
  至少他們如此保證過了。

  我在回到觀察室的時候特地要了一本筆記、一枝筆。理由是想利用寫寫日記來打發時間,也許在有事可做以後,我的精神會比較安定些。他們同意了。純藍色封面的筆記本被交付到我手中。

  「致敬愛的第二人格:」

  思考良久之後,我最後還是選擇這樣開頭。

  「我不曉得你為什麼會存在,但你的存在本身是錯誤的。首先,這是我的身體,你——」我停頓了一下才往下寫,「你,是因為疾病才誕生的產物。病因直到現在我都不清楚,如果你知道的話,麻煩你用這本筆記本告訴我,好嗎?」

  「是因為課業壓力嗎?」

  「是因為人際相處嗎?」

  「是因為情場失意嗎?」

  「是因為……」

  我不停地在格線紙上提出問題。真的太想知道答案了。究竟是出於什麼原因,你才會出現,才會誤認為你是我呢?

  寫著寫著,手腕漸漸感到酸疼。肩膀則是無時無刻在叫痛。

  我決定小憩一下,再來把筆記本寫完。於是我對玻璃窗外的人們說道「辛苦了,晚安」以後(雖然他們聽不到),便躺到手術床上,靜靜沉入夢鄉。

  想要做個好夢呢。

※※※

  這簡直是惡夢!太恐怖了!

  一旦憶起剛才自己經歷了什麼,我就無法遏止身體顫抖,後背沁滿冷汗。那傢伙是誰?為什麼我的身體裡跑出了別的人格!?

  肯定是那些紫色煙霧的藥效。

  我觀察著玻璃窗外的那些傢伙,心中飛速思考著他們目的究竟為何。果然我是他們的實驗白老鼠,他們則想要在我體內植入第二個人格。

  拜託,那種虛假的、滿是違和感的記憶,怎麼可能正常?什麼「乖乖待在觀察室裡」啊!什麼「本應避免的不必要事故啊」!我才是身心健全、毫無攻擊性的正常社會人士啊!要不是你們把我關在這裡,我幹嘛忍痛去撞玻璃?

  一群瘋子!

  總之,首要目標是想辦法逃離這裡。我可絕對不想被那種莫名其妙的白癡取代。怎麼會有人蠢到願意被人關起來?畢竟是被植入的偽造人格,所以連這點分辨能力都沒有吧。

  冷靜。怎樣才能逃出去呢?

  從窗戶突破的方法肯定行不通。肩膀痛得我眼淚都快掉出來,那玻璃也不知道到底強化到什麼程度(至少上次撞了好幾次都沒事),必須要找找別的線索。

  我環顧室內一圈,三面水泥牆壁都非常堅固,敲幾下的聲音聽上去都是實心的。沒有暗門、沒有拼接縫隙、沒有搆得著的通風口。

  地面也一樣。磁磚地板找不到任何裂口。

  「該死。這樣下去肯定會完蛋的。」

  我翻開筆記本,想看看其中有沒有什麼值得一提的突破口。然而我馬上就對這個愚蠢舉動感到後悔。

  (你,是因為疾病才誕生的產物。)

  白癡,我可是活了整整十八年啊!你這僅存在過幾秒鐘的人造膺品,居然敢這樣說我,真是叫我想吐!

  更恐怖的描寫還在後面。

  (是因為你想去死嗎?)

  (是因為你想去死嗎?)

  (是因為你想去死嗎?)

  (是因為你想去死嗎?)

  (是因為你想去死嗎?)

  ……整本日記超過五頁,寫滿了叫我去死的詛咒。我的天。如果這真的只是場惡夢就好了。

  忍住把日記撕碎的衝動,我迅速將藍色封皮闔起,然後用力扔到房間角落。

  怎麼辦?怎麼辦?

  啪噠。

  白色的紙箱掉在日記旁邊。

  我抬頭望向上方,在通風孔和照明設備的中間打開了一個方形洞口,紙箱應該是剛從那裡投下的。

  一邊維持警戒狀態,我一邊緩緩接近那盒箱子。箱子沒有產生任何異常,聲響、震動或見鬼的紫色煙霧都沒出現。

  「應該可以打開吧。反正也沒有別的選擇。」

  做出欠缺謹慎的判斷後,我打開紙箱。原來這東西是個餐盒。裡面整齊排列著肉鬆麵包、圓餐包、蛋塔、牛角波羅麵包,以及鋁箔裝的果汁。

  同時我的肚子也因為本能反應而咕嚕了一聲。

  既沒有時鐘也沒有手錶,我無法確認自己已經被困在這裡多久了。但顯然再不吃東西的話,身體會越來越虛弱。

  但——

  我抬頭瞟向窗外那群白衣人。

  既然這是他們給的東西,那,能吃嗎?

  會不會吃了之後我又變成那個白癡?或者更糟地,第三個、第四個人格在體內跑出來?

  我到底該怎麼做才好?

  輕輕捏了下手臂,才成功強迫自己恢復冷靜。總之,如果問我「你信任那些白衣服嗎?」,那我的回答肯定是「絕不」。所以很顯然在這裡的正確答案只有一個。

  我把餐盒推開。

  不會上當的。

  窗外那群白衣人沒什麼太大反應。我於是走回手術床上,閉上雙眼。

  如果決定不進食,那接下來每一分熱量都會變得彌足珍貴。我得盡可能保存體力才行。

※※※

  「您這次的症狀發作,差點令您活活餓死。」

  氧氣罩、點滴、心電圖的嗶嗶聲。

  我想對醫生點點頭,但連這點小小的能量都找不著。病床周遭有好幾位人員在快速走動,讓我感到有些吵雜,但也無可奈何。

  為什麼我會精神分裂呢?還分裂出那麼危險的人格?

  已經連流淚的力氣都擠不出來了。

  醫生可能讀出了我的表情,他用平穩聲調表示:「我們的觀察室把防護措施做得滴水不漏。可能是因為他發現沒辦法逃出去,所以想要藉由自殘來滿足破壞欲吧。」

  破壞欲……。

  「幸好我們即時放出麻醉瓦斯,並成功讓先生恢復清醒。遺憾的是,這次清醒也只是暫時的。」另一位女醫生說:「我們會盡快幫助先生痊癒。但還是要麻煩您繼續待在觀察室裡一段時間。」

  「……」我說。

  兩位醫生對視了幾秒,男醫生才把我的氧氣罩拿開。

  「我什麼時候才可以出院?」這句話的嗓音幾乎是嘶啞狀態。

  女醫生毫無起伏地回答:「很抱歉。在先生回歸到僅有一種統一人格之前,都請配合我們。」

  ……我閉上雙眼。

  自己是病患、異端、不正常的存在。

  就像是被當面這麼告知了。雖然這是事實,雖然我早就知道了。

  ——啊,看來,流淚的力氣,已經重新回到身上了呢。

  「請維持心情樂觀,負面情緒只會加速病情惡化。」男醫生說。

  「回想一些開心的事情。對了,」女醫生說,「您的家屬來探望您了。準備好會面了嗎?」

  我愣了一下。家屬?

  「爸媽來了嗎?我想馬上見他們,現在就想。」

  「當然沒問題。考慮到您的症狀,會面地點加上了一點點必要措施,請海涵。」女醫生說話的語速非常快,我幾乎聽不清她後半句在說什麼。

  過了不久,他們把我轉移到另一個房間裡。此時我已經感覺好上不少,可以自力站起來走動。會面房間和觀察室很像,全白的牆與玻璃窗,不過這裡的玻璃窗有留幾個小洞,密密麻麻像是電話話筒的模樣。

  透過那些洞,玻璃內外的聲音就可以互通。不過,我還是沒辦法出去玻璃外面。

  大約幾分鐘後,爸媽來了。

  「你還好嗎?怎麼會把自己餓倒……」媽媽擔心地問。爸爸沒有插話,讓我和媽媽交談,只是他的表情也十分凝重。

  「對不起,這次症狀比較嚴重。」

  「唉,一定要愛惜自己。千萬不要放棄,知道嗎?我們會等的,一直等到你病情痊癒的那天,所以你也要乖乖的哦。」媽媽眉頭皺得非常緊。

  我感覺事情不太對勁,媽媽好像平常不是這樣的人,爸爸完全不發一語也很奇怪。

  「家裡出什麼事情了嗎?」我問。

  「……」媽媽很明顯地猶豫了。她又是轉頭看爸爸,又是垂下臉盯著自己纏在一塊的雙手,正要開口:「你不用——」便被爸爸打斷了。

  「妹妹也出車禍,現在在醫院裡面。」爸爸嚴肅地宣布。

  「車禍!」我想尖叫,不過無力的喉嚨只有稍微提高些許音量而已,「怎麼會出車禍呢?她現在還好嗎?」

  「她油門踩太多了。雖然是小擦撞而已,但摔到地面的時候碰到腦袋,醫院說有輕微腦震盪。」

  媽媽一直扯著爸爸的袖子,表情在說:為什麼要告訴他這些。

  「怎麼會……」我那飽受摧殘的心又再度受到打擊。

  爸爸堅定地望著我的眼睛。「你哥現在也在休學打工,想著要幫你們兩個出醫藥費。妹妹,你知道,她平常很任性,但這次答應我們會好好在醫院靜養。」

  語畢,爸爸暫停了幾秒沒有說話。我跟媽媽都沒插嘴,專心等待他的下文。

  「我們都沒放棄。」爸爸繼續說,「所以,你也不可以輕言放棄。知道嗎?」

  「好。我會努力趕快好起來。」

  「乖兒子。」媽媽說。

  「那我們還要去看妹妹,先走了。」爸爸一面說,一面站起身。媽媽也跟著起身:「我們還會再來看你。你要趕快痊癒哦。」

  「好的。」我回答。

  「趕快康復,變回同一個人格吧。不管哪一邊的人格都可以。」

※※※

  我回來了。

  恐怕他們是趁我餓到昏昏沉沉的時候,放出那陣紫色煙霧來洗腦我的吧。現在想來,拒絕接受那些白衣人士的食物根本沒意義,他們要下藥,可以直接從通風孔排氣體。

  反正他們安全、舒服地待在玻璃窗外觀賞我,我又能對他們怎麼樣。

  回來之後,我先是嘔吐了一地的穢物。之前的「探病」回憶大大傷害著我的精神,因為我根本不認識那對夫婦,居然還喊他們爸媽喊得那麼自然。

  噁心。

  也許我的確沒有逃出這座玻璃牢獄的希望。打從一開始就沒有。

  藍皮筆記裡又多出不少新的文字,大概是那個白癡在吊點滴時候寫的。因為偽物父母已經先讓我吐了一遍,所以現在讀這本日記時反而就不感到很反胃了。

  (不知道學校怎麼樣了。)

  (明明之前一直是班上第一名,還很有機會爭取類組第一的。為什麼會得這種怪病呢?這不是最惡劣的玩笑了嗎?)

  (神如果存在,我絕對不會想和祂道謝呢。)

  (因為苦難不是祂創造出來的嗎?我的眼淚會流乾,不是祂的旨意與安排嗎?)

  (我的心是如此疼痛著啊。)

  果然是最惡劣的玩笑。

  照你的說法,我不就成壞人了嗎?

  當你在和你親愛的「爸爸」、「媽媽」談話的同時,我可是連自己的老媽在哪裡都不知道。你大概不曉得,我是單親家庭,老爸欠一屁股債逃了,老媽又賣淫又擺地攤才把我養大,我的十八年可比你的十八年要低賤多了。

  都已經低賤十八年了,憑什麼你用這種光鮮亮麗的十八年人生就可以取代我?

  神?

  所以才說你是白癡。

  那種騙小孩用的東西,百分之百肯定不會存在。

  (如果你正在閱讀這句話。另一個人格,如果你正在讀這段話。)

  (可以請你快點去死嗎?)

  (我已經受夠了。受得夠多了。不想再承受了。)

  (你怎麼不趕快去死一死呢?)

  (趕快去死,好讓我可以正常活下去啊。)

  我把封面蓋上。左手一掃,日記被打飛到地上。

  然後我終於不能再保持堅強。

  雙手抱住膝蓋,埋首於黑暗之中,斷斷續續地抽泣起來。

  肺腔瘋狂渴求著呼吸,連一句完整的哽咽也發不出來。

  可是我早已瘋狂。我早已不完整。分不清楚什麼才是真實,什麼才是虛假,分不清楚哪個角色才是我該扮演的人格。

  白衣人肯定正在看著我哭泣的吧。

  雖然這份哭聲,絕對沒辦法穿過那片玻璃,抵達他們耳中。

  救救我。

  (救救我。)

※※※

  「我們現在要問您幾個問題。這些測驗有助於確認您的病情是否已完全康復,所以請務必誠實作答。」

  醫生說。

  「答錯了會怎麼樣嗎?」

  我問。

  「這份測驗沒有標準答案,目的是測試您的人格——」

  「答錯了會怎麼樣嗎?」我打斷了他。

  醫生停止原先要說的話,觀察我的表情幾秒鐘後,才說出另一種答案:「答錯的話,您會被判定為長期病患,並且往後數十年內必須住院進行追蹤。」

  我點點頭。「……這樣啊。答錯的話,我就一輩子失去自由了呢。」

  「我們不建議您用那種方式解讀。」醫生推了一下眼鏡,「負面情緒只會加速病情惡化。」

  「夠了,請你快點開始吧。」

  醫生拿起他手邊桌子上的清單,揚著下巴讀出第一句話:「你父母的職業?」

  「爸爸是輪胎工廠的品管經理。媽媽原先在旅行社上班,後來因被上司性騷擾而離職,改做團體代購業務。兩人皆現已退休。」

  「原來如此。是『那邊』嗎?」醫生像是理解了什麼,用簽字筆在紙上註記了一些事情。「那麼,你哥哥和妹妹的職業?」

  「哥哥在大學唸書,唸的是土木系。妹妹剛唸高中。」

  「非常好。下一個問題:你在學校參加的社團是?」

  「我是棒球社的王牌,打擊和投擲雙修。打擊的時候都是第四棒。」

  「這樣啊。」

  醫生沒有再說出下一句話。

  我的額頭開始冒汗。

  「很可惜,你其實沒有參加任何社團呢。『那邊』的你,是下課後就必須趕去補習班的超級優等生,成績也是班上第一名。你沒有聽『那邊』說過嗎?」

  「……」

  「你是不是在想自己被騙了?沒錯,那本日記裡面有關棒球社的描述,是我們研究人員後來加上去的。」醫生摘下眼鏡,「因為必須要防止你像現在這樣,偽裝成康復的樣子啊。『這邊』。」

  「……」

  「不覺得很奇怪嗎?明明才剛唸高中的妹妹,要出哪一種車禍,才會因為『油門踩太多』而『擦撞、腦震盪』?這本身不就是一件矛盾的虛假設定嗎?」

  「你是在說那個白癡是假的,我才是真的嗎?」

  醫生——或者說,研究人員,突然發笑起來。「咯、咯、咯。」

  「有什麼好笑的?」

  「你的想法簡直荒謬至極。」白衣人很快止住了笑意。「為什麼你會覺得你們兩人之中,必定有一方是真的呢?」

  我踢了一下腳。所坐的鐵製椅子被推開一段距離,發出刺耳摩擦音。

  白衣人放下手上清單,並從袍子口袋掏出兩罐瓦斯罐。他先舉起右手的罐頭,「這一罐紫色的煙霧,會讓你進入『那邊』的狀態。」然後又舉起左手的罐頭,「至於這個橘色煙霧呢,會讓你變成『這邊』的狀態。」

  我猛然站起。

  「你的意思是?我到底是誰?」

  「唉。你就是你啊。即使是在實驗室出生的你,也沒必要去成為別人,不是嗎?」

  「你們把我弄成這樣莫名其妙的狀態,還敢講得這麼輕描淡寫!」

  「才不莫名其妙呢。孩子,這世界上的每個人都跟你一樣。每個人都一樣。」白衣人也站了起來,走到我面前。「那麼,來把你的『兩邊』都消除掉吧。你已不再需要它們了。」

  「——從今以後,我該用哪種人格活著才好?」

  白衣人把口罩拉緊,沒有回答我,但我看得出來他那口罩之下的嘴唇肯定在微笑。「這個嘛,等你去到外面那間廣袤的實驗室以後,你就會曉得了。」

  他拿出第三罐瓦斯,對我噴出了綠色煙霧。我感覺腦中的記憶在淡出、消失,即使一切都要毀滅了,我還是不曉得什麼才是「真正的自己」。

  「離開吧。你自由了。」

※※※

  他的白天都在公司裡度過。

  大概在七點左右,會議剛結束。他把犯錯的菜鳥單獨留在會議室裡面,然後便是一頓兇狠的訓斥。他咆嘯的音量響徹會議室外,讓全辦公室的人都提心吊膽地埋首於作業之中,沒有人敢交談或發出丁點噪音。

  後來他出來了。菜鳥沒有。他告訴菜鳥的一位同期,那個人被他給罵到暈倒,請他進去把人抬出來休息。

  那天公司的氣氛非常嚴肅,即便是休息時間,大家也要躲到化妝室裡面才敢談論這件事。

  「真有魄力。」同事在他面前說。他呆愣了幾秒,反問:「誰?」

  「當然是你了!除了你還會有誰呢?我們公司就需要一個像你這樣,能嚴格對待下屬的經理。若不是你個性這麼認真,我看底下那些傢伙根本都在偷懶。」

  他還是不懂。同事說的描述讓他感覺像在評論另一個人,另一個不是他的人。

  他覺得自己並不是很嚴格的人,至少在罵那位菜鳥的時候,他一點也不會樂在其中。

  後來,太陽沉到地平線底下。

  他的夜晚都在家裡度過。

  妻子比他早下班,正忙著準備晚餐。他把西裝外套掛到架上,領帶解開,便立刻去看兒子。兒子的積木玩完都沒有收拾,鬼吼鬼叫,赤著上半身在家裡亂跑。

  他把兒子闖的禍一件一件善後,積木收整齊了,把兒子抓來套上衣服,又溫溫地叮嚀兒子不要玩太瘋。

  妻子正好端著湯從廚房走出來,看見這一幕。之後,妻子稱讚了他:「你真好,對小鬼超有耐心。他得到這麼多父愛,真連我都有些嫉妒了。」

  「什麼?」他吃驚地說。

  「我在說你真是個好老公!有耐心,體貼,善良!」

  他眼前景象一瞬間溶解了,下一秒又恢復正常,好似什麼都沒發生過。即使妻子正在稱讚一個他不認識的男人,他也不曉得該說什麼來回應。

  他是「主管」,也是「父親」。但哪一邊才是真實的他呢?

  他不知道答案。

  「說起來,我今天整理東西的時候,翻到一本藍色筆記本。那是你的吧?」妻子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