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墜天臺(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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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1-06-02
當一切意想不到的線索串起來的時候,有些畫面就會自然地從你的眼前跳出來,不顧你的阻止和崩潰,將最殘忍的事情擺在你的眼前。

他撫著令牌上多出來的傷痕,一抬眼,感覺就能看到摯友站在自己的眼前,他披頭散髮,卻還是抬頭挺胸,被兩個御林軍抓住了雙手,粗暴地押上了水井的台階。

鳳羽無法讓自己停止思考。

他當時是不是被人抓住了兩隻手,一臉狼狽地站在這裡,才會連他的令牌都沒有撿起來?當時是否被人打了好幾拳,才會連令牌都沒辦法好好放在身上?

而代替自己受罰的翠宇曾經站在這裡,那他那對更接近鳳凰族掌權中心的父母和祖父,當時是否……鳳羽氣到下巴都震顫,深呼吸了幾口氣卻都未果,他轉而閉起雙眼,手上的令牌卻被握到幾乎快折成兩半。

真相,到底是什麼?

「你怎麼走到這裡來?」

一道熟悉的聲音隨著踩踏草叢的腳步聲一同降臨,鳳羽睜開眼,轉過身警戒地望著來人。一襲月牙白的長裙出現在鳳羽的視線中,是前不久才道了別的少女,璽兒。

她看起來似乎有些喘,吸了幾口氣之後,呼吸才平穩下來。

「⋯⋯天宮人。」鳳羽聲音很低,璽兒聽得不是很清楚。

「寢室和大門都不在這裡。」她指天宮的另一端,「要去這兩個地方要往南邊走。」

剛剛提供了地點之後,她才想起來自己根本沒告訴他方位,本想追出去跟他說清楚,卻見這人明明不熟天宮,卻又走得匆忙、胸有成竹,還很懂繞小路捷徑。璽兒越想越奇怪,本想追上詢問,但又難以跟上他的腳程,只好一路跟到這裡。

「⋯⋯妳是天宮人,告訴我這裡發生了什麼。」

璽兒還是聽不清楚,向他皺了眉頭,「就跟你說了,你要去南邊⋯⋯⋯」

「——告訴我!」鳳羽突如其來的怒吼,嚇得璽兒一個激靈。

只見鳳羽雙眼通紅,手上緊緊握著一塊令盤,感覺幾乎要碎成粉齏。她緊張得頻頻眨眼,少年卻更加激動,咬牙切齒,呼吸加速,看起來像是要生吞活剝了她。

她不知道怎麼就變成這樣,「告、告訴你什麼⋯⋯」

「這裡為什麼會被廢?」

少女心裡直喊冤枉,問她天宮歷史太為難人了,「我不清楚⋯⋯只聽說兩百年前就不再使用了⋯⋯」

「那這座泉又是什麼?」

「泉?」璽兒疑惑,轉過頭去,「這不是口井嗎?」

「妳怎麼知道這是井?」鳳羽指著那片澄淨的水面,「妳仔細看看它的樣子!」

「我、我不常來,印象是有人告訴我的⋯⋯」

鳳羽咄咄逼人,「這是不是『墜天臺』?」

「什、什麼臺?」璽兒欲哭無淚,「我不知道呀。」

少年帶著一種無法舒暢的怒意和痛苦,將一切的情緒都丟給了璽兒,他用力地指著旁邊佇立的泉井,一字一句強調,「是誰告訴妳,這他媽的一座泉是什麼該死的井!」

璽兒被這麼一吼,終於稍微冷靜下來,她發現眼前人似乎有些奇怪。

這到底什麼鬼問題?

她平時雖然看著冷淡,實際上脾氣很好,更不常生氣,好好講都是能溝通的,但此時也被冤枉得也有些火大,怎麼這人老是莫名其妙地兇人?

「你⋯⋯有事說事,別拿我出氣!」璽兒試著懟回去,「我雖然在這裡生活,但平常不怎麼來這兒,對宮裡的事也不是很瞭解,不能回答你的問題還真是抱歉!」

少女有些發抖地說完想說的話,深呼吸之後轉頭就要走。她忿忿地想,真是好心被當驢肝肺,她要馬上跟執掌行政職位的寒玦大人告發!

這人說什麼有申請文件、要來找妹妹,她看根本都是謊言,莫名其妙在宮裡出現,又莫名其妙熟悉這麼多地方,肯定就是個臥底還是什麼奸細,絕不能留這種奇怪的傢伙在天宮!

「不去問廢判庭的陛下,問我有什麼用?」璽兒邊走邊碎念了幾句,她可是連自己是誰、打哪兒來都不知道,居然還妄想著要問她天宮的事情,「我今天倒是知道了,鳳凰族都是怪人!」

前面璽兒罵得歡快,後頭的鳳羽聽著可就沒那麼順耳了。

他回上天界之後,因為族裡的悲劇讓火爆的脾氣一直壓著,進天宮之後,也是不停想到消失的家人們,後悔著自己私自到人間界逍遙快活,現在還撿到送給摯友的信物,可人卻不知所蹤,最後甚至聽見有人出言不遜,幾種不痛快全攪在一起壓得他不吐不快。

鳳羽身邊突然開始揚起塵土,「妳給我站住!」

「又怎麼了⋯⋯!」感受到異狀的璽兒不耐煩地回望。

「妳得為羞辱鳳凰一族道歉!」鳳羽雙眼通紅,「否則休想離開!」

「⋯⋯無賴!」璽兒半晌說不出話,自己到底招誰惹誰了,「我、我現在就要去找寒玦大人!讓你永遠都不能進這天宮!」

她轉身,大步流星地就要往執掌行政單位的御璽部敲門。沒想到身邊突然狂風四起,她被吹得無法行動。

「什麼⋯⋯!」她被迫用手擋住視線,好一會兒才能放下來,沒想到塵土飛揚過後,在璽兒眼前的已經不是那個彬彬有禮,低聲下氣的少年。

鳳羽此時頂著一頭燃燒般的紅焰長髮,身後則是一對巨大的羽翅,他不停揮動著翅膀停在半空中,讓周圍的氣旋和塵土全都混在一團直撲璽兒,她嚇得趕緊張開陣法,站在原處勉力抵擋。

就算沒什麼之前的記憶,憑這兩百年來在天宮打滾的經歷,璽兒也知道統御上天界的四聖獸,其嫡系子孫是個什麼樣的特徵。赤髮、鳳眼、背有巨翅,還有高傲的神態和火爆的個性——眼前這個誆騙自己姓翠的人,無論從什麼角度看都更適合姓「鳳」。

「妳倒是給了我一個好主意。」鳳羽怒極反笑,他盯著整個人都站不好的璽兒,轉頭看向本來要前往的寢宮,「我是該問天帝沒錯,問他為何要抄我鳳家人!」

「你!」璽兒被風吹得幾乎要站不穩了,「你想做什麼!」

「我要殺了陸昀那小人!」鳳羽狂妄地喊出天帝的名諱。

璽兒大驚,全身止不住顫抖,總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鑽了上來,一路從外冷到心裡。

她分明什麼過去的記憶都沒有,但聽見這個名字、這樣充滿殺意的威脅,卻比任何天宮的場景都似曾相似。她開始呼吸困難,甚至是頭痛欲裂,眼淚早已不自覺奪眶而出,許多片段而模糊的記憶從她的眼前一瞬間溜過,再次消失於腦海。

抱著空白的記憶,待在天宮兩百年的少女,此時才真正確定,自己是個有過去的人。可她仍舊抓不住這些自動上鎖的記憶,只能留存一點片段藏在心裡。

一陣茶香的餘韻過去,璽兒無法被打開的回憶被重新鎖上了。

但伴隨著回憶湧現的痛苦似乎沒有放過她,她正疑惑著回憶的去向,結果被一陣排山倒海,不知來處的悲傷撲倒、侵蝕,鑽心的痛楚遍布她的全身,她終於失去意識,倒在了剛剛站立的原地。

鳳羽雖然全程目睹璽兒的怪異卻顧不上她,滔天的恨意此時佔據了他一切的理性。

他展翅再度爬升一個高度,滯空點剛好可以順利看見寢宮與其相連的御書房,他見到了在附近埋伏的翠珠貴,以及距離不遠處,在廊道上行走的天帝陸昀,只是他的身旁還有一名穿著墨黑,神色嚴肅的男子。

鳳羽記得他,他是執掌天宮行政的首席官員——御璽官寒玦。

天宮行政上的大小事務基本上都是由他負責的,代表天帝權力的御璽當然也是由他保管,說是天帝的左右臂膀都不為過。鳳羽當年慣性逃學,寒玦因為有負責學堂的運行,常滿天宮的找他,只不過找到最後並沒什麼驚人的反轉,像寒玦這樣一板一眼的人,自然是對鳳凰族的印象差到極點。

天帝一身素淨的長袍,清瘦頎長的身形,說明了他正是四聖獸的玄武族。與他在外冷酷殘暴,只可遠觀不可褻玩的形象不同,天帝這張臉倒是長得十分和藹可親,嘴角微翹像是隨時都在笑。

鳳羽印象在他下人間界之間,城內和宮中傳說的天帝陛下,的確是個愛笑的人。

可如今所有人都變了,包括他,也包括天帝。

鳳羽舉起手,赤紅而銳利的羽翅慢慢環繞在他的周身。他一雙鳳眼瞪得通紅,死命地黏在陸昀身上。他在等,等待目標轉身,待他一聲令下,他便要這天宮主人插滿鳳凰的羽翼,倒在天宮中央死得清楚明白。

走了幾步,天帝身旁的御璽官寒玦像是感知到什麼,瞪大眼朝鳳羽的方向看過來,卻又像是穿過了他一般,往更遠的地方落下視線。身旁的天帝也緩緩轉向鳳羽的方向看來,神情凝重。

少年一聲令下,巡身的羽翅化作赤紅的殘影,一齊往天帝方向射去。

他瞪大雙眼,等待陸昀被萬箭穿心,但他腦中那幕充滿血色的畫面沒有發生,倒是那些紅色般的閃電,突然消失於鳳羽的視線。遠方的天帝像是什麼都沒看見,他停滯兩秒,接著喚了身旁的寒玦繼續往前,只留下錯愕的鳳羽在半空中顫抖。

怎麼回事?鳳羽不解。

他的箭羽從來沒有失手過,從來都是迅速俐落地完成射擊。這個神秘的失誤讓他在巨大的震驚中稍微醒神,找回了些許的判斷力。看天帝和寒玦的反應,似乎並不是他倆出的手,否則依他的滯空高度,這個上天界的統治者,早就大手一揮讓他跌到地面才是。

他緩緩飛向箭羽消失的位置,張開手緩緩向前觸摸,隱約可見一道水波紋在空中蕩漾開來,是結界被觸碰的反應,「怎麼會有結界?」

他想了想,天帝是不會設一個讓自己看不見危險的陣法的,而剛剛的寒玦看似發現,卻也沒有馬上趕來,這麼說,這是一個保護內部而非外部的結界?

他低下頭,看向那個倒在地上瑟瑟發抖的少女。

也只能是她設的了,但是為什麼?

鳳羽落回地面,正想將璽兒扶起,一道天雷忽地從晴空萬里的蒼穹打下,距離極近,電光四散,雷聲大響,嚇得鳳羽一瞬間睜不開眼。這上天界鮮少有異常的天相,在這裡出生長大的人們通常都不習慣,只能靜靜等待這道雷過去。

直到天雷的閃光完全消失,鳳羽才緩緩睜開眼。他本想帶著璽兒離開這裡,卻看見剛剛昏倒後瞳孔不停顫動,嘴裡念念有詞卻始終沒有醒來的少女,此時全身發著光,整個人懸浮了起來。

接二連三的奇怪異相讓鳳羽的殺意逐漸消退,剩下的是滿頭疑惑和不解。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該接近這個昏倒之後就很奇怪的少女,他緊盯著已經飄過他高度的璽兒,緩緩伸出手。

「別動。」一道熟悉的聲音從頭頂落下,鳳羽的手就這樣停在了半空。

鳳羽一驚,手怎麼真的動不了了?

「因為你聽見我說話了。」

又是那道熟悉的聲音,但奇怪的是,這聲線分明是璽兒,可口吻和那少女自帶的稚嫩和儀態似乎有些不同,鳳羽抬眼,只見剛剛還以躺姿懸浮在空中的少女,此時卻採坐姿看著他。

她一雙杏眼已經睜開來,原本漆黑的瞳孔不知為何,此時轉為帶著銀光的湛藍色,那副冷冽的五官不再讓人覺得格外溫暖,此時反而更令人如墜三尺之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