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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節 4980 字
更新於: 2021-05-19
對上眼後,我們誰都沒有移開視線。

其實也沒什麼尷尬,我放下手上織出一小片的圍巾,站起身打算休息一下。「你很無聊吧?別站著了,過來坐下吧。」

他也沒客氣,就真的過來坐下。「喜歡打毛線嗎?」

我有點詫異,他這是打算聊天了?「才剛開始而已,喜不喜歡還說不準,就覺得挺有意思的,會想再多學學。」

他點點頭,「其實妳真的學很快,剛才香拉在教時我也跟著看了一下,完全沒看懂。」

感覺臉微微發燙,可能有點紅了。我趕緊低下頭繼續織毛線,不敢再看他。

雖然他很有可能就只是在陳述他的真實想法,可是他說的……真的太像讚美了。突然被他誇獎什麼的,非常不習慣。

羅亞也沒再說下去,於是我們雙雙沉默了。

果然和他是聊不下去的,雖然話題無法延續的原因應該是我沒回話。

反正我手上有事可做,倒也不尷尬。大概半小時過後香拉回來了,但不只她一個人,後面還跟著一個男士兵。她和那士兵手上都拿著一個大托盤,上頭放滿了各式餐點。

「抱歉抱歉,讓大小姐和羅亞先生久等了。」香拉快速收拾了滿桌的毛線,把餐點擺開來,旁邊那個士兵幫忙放好餐具。

我裝作不經意地瞧了瞧那個士兵的臉,五官輪廓挺深的,短髮俐落的削在耳後,高挑的身材配上士兵服,胸前還有一個副隊長胸章。

覺得這人有點眼熟……「你是……加辛達?」

那士兵停下動作,突然轉向我,單膝下跪。

我嚇了一大跳。「怎麼了?你快起來!」

他堅決的搖搖頭,眼眶都有點紅了。「大小姐如今還能記得我並認出來,真的……太……」說到後面他都說不下去了,只一個勁顫抖。

我趕快把他扶起來。「別這樣,記得是應該的,你和香拉都是重要的朋友啊。」

他站直身子,很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這些年來您受了這麼多苦,身為您的朋友居然一點都沒辦法幫助到您,一點點……都沒辦法……」

他自責的樣子,我看著心裡也非常難受。「加辛達,看著我。」

加辛達抬眼和我對視,隨即又覺得不禮貌般想移開視線。

「看著我,別躲。」

他在我的話語下不得不繼續看向我的眼睛。

我用認真嚴肅的語氣對他說,同時也說給香拉聽:「你們兩人都沒有任何錯,而且我們是朋友,不要再因為這種事情自責了,你看我現在不是好好的嗎,沒事。我們輕鬆點相處吧,千萬不要上下有別,我不喜歡那樣。」

算是真的聽進我說的話了,加辛達點點頭。

於是在我說著「想和朋友一起用餐」下,我們四人坐下來一邊吃飯,一邊聊聊天,大部分是談談各自的近況。

我問了加辛達他現在的工作。

他大概向我說一下他的工作內容,不外乎就是一些巡邏、訓練、帶隊、動線策劃等等比較管理性的東西。

看來他這個副隊長當的挺有模有樣的,正經。

說著說著,加辛達突然道:「大小姐您還記得以前都是怎麼叫我的嗎?」

怎麼突然提這個?話題是不是換的有點快?「我叫你小加不是嗎?然後叫香拉是叫香兒。」

因為我記得這件事,加辛達很明顯的非常高興。「對啊,大小姐以前都叫我小加,真的是非常懷念呢。」

我好像懂他提這件事的意思了。他好像是希望我繼續這麼叫他?也不是不行啦,可是想想我們都已經長大了,中間又有這麼多年沒見過面,叫的這樣親暱好像會有點彆扭。

他也許不這麼覺得,但我會有點叫不出口。舞會那天剛見到香拉時我確實是香兒小加的喊,但後來很自然的就直接講名字不說暱稱了,畢竟長大了看著臉怎麼順怎麼叫。而現在又要刻意像以前一樣和小名,真的有點困難。

香拉似乎有發現我的為難,趕緊對加辛達使了個眼色。加辛達也接收到了,沒再繼續提這件事。

午餐沒過多久就吃的差不多了,加辛達回到他的工作崗位去,我和香拉又一邊聊天一邊織了一會兒的圍巾。織到一半有個小侍女來找香拉,結果進來一看見我就嚇的蹦了出去。

香拉有點生氣,說著實在是太無禮了就起身要去把人抓回來。我趕緊拉住她:「別呀,她會害怕才是正常的,妳就去看看她有什麼事就好,別讓她進來了。」

香拉聽我這麼說,只能照做。

沒過幾分鐘她就帶著滿臉歉意回來了。「大小姐真的非常抱歉,家族高管有些事需要香拉前去幫忙,今天只能先陪到這裡了。」

「沒關係沒關係,妳趕緊去忙吧。」

她看起來依然很愧疚,兩難的感覺似乎讓她非常焦急。

我起身走近,抱了抱她。「真的沒事,妳快去吧,正事要緊,別耽誤了。」

香拉終於把東西收拾妥當,最後依依不捨又滿懷歉疚地向我告別。我保持愉快的笑容說明天一定再來,看她離開後便轉身對羅亞說道:「東西都拿一拿吧,我們也回去房間了。」

羅亞把毛線等東西整理進袋子裡都拿上手,就站著不動了。

「又怎麼?」做了一天手活我也有點乏了,想要趕快回去休息一下,晚點還要練習戰鬥技巧呢。

羅亞張了張口,似乎猶豫了一下才開口:「妳不難過嗎?」

「難過什麼?」我感到莫名其妙。

「就是別人看妳的方式。妳難道不會去想別人眼中的妳是什麼樣的嗎?」他終於站正看向我,彷彿想透過雙眼捕捉我的眼神,不讓我的回應有任何空隙可以閃躲。

我想到剛才的小侍女看見我的反應,又回想一下那夜跳舞時旁人看我的眼神,還有各方瞧不起我的守衛和士兵。

全是反感的。

但這是我早就接受的事實。流有魔女之血只能被人類厭惡,但厭惡我又能如何?若是人類真有能耐,為何現在魔女一族還沒有被趕盡殺絕?

出生為何我無法做主,但出生於寶石家族,我驕傲,畢竟我父親是個優秀的領導者,將這個家族經營的很好。而身為一個魔女的孩子,我更加引以為傲。這證明我不是個普通人,比一般人強,擁有更多能力。更何況,我的母親可是史上最強魔女,我繼承了她的強大。

「我不知道別人看我怎麼樣了,」我沒什麼情緒的對他講:「這是我的命,就這麼過,別人如何看我與我何干。再說了,沒必要為了厭我的那些人難過,願意接受我的人還比我想像中多呢。」一想到柯曼叔叔、香拉和加辛達他們都出乎我意料的對我友好,就覺得這個世界已經很好了,真的。

羅亞看了我半晌,然後才輕道:「走吧。」



整整三個禮拜,我和羅亞天天去侍女住處待著,也不完全在打毛線,畢竟這事真的非常需要耐心,織久了總會乏。有時就是一起吃東西,聊聊天,偶爾加辛達也會來。因為和羅亞工作性質比較相似,他們逐漸也從單純認識到可以聊一塊去的朋友了。

有時香拉有工作要忙,我和羅亞還是會待在她那接客室裡。主要是環境好,香拉把整個接客室打掃的一塵不染,又有很多好吃好喝的,比在房間要舒服的多。

像今天就是只有我和羅亞兩人的時候。

覺得有點累了,我放下織了三分之二長度的圍巾。羅亞坐在原本香拉坐的位子、也就是我旁邊,此時正拿著根韌草把玩。

我微側過頭,看著他。

他當然知道我在瞧著他。但他只當自己渾然不知,手指動了幾下,把那根已被他百般揉捏過的韌草彎成一個小圈,套在自己食指上。

怎麼覺得他這麼玩特別像個無聊的少女?

雖然有點想笑,但我還不想死,就先強行忍住。「咳,有這麼好玩嗎。」

他終於也看向我,「不好玩。」

「是嗎?」我奇道,「可是我覺得你玩的還挺歡的呀。」

「誰讓等待太過無聊。」可能他真的無聊了,居然肯和我說上話了。

於是我試探了一下:「那要不,聊聊?」

他沒馬上回話,就是盯著我。

呃,果然我們不適合聊天哈。不想聊就直說嘛,一直盯著我看很恐怖耶……

他突然轉開頭,伸手去拿桌上裝著茶的杯子,「聊什麼?」

「什麼?」

他白了我一眼。他、居、然、白、眼、我!「妳說的聊天,開話題。」

他的語氣已經透露出一點不耐,如果我再不快點說,這次的交談可能又要以不歡而散告終。於是在我的腦袋高速運轉之下,我擠出一個問句:「你生日什麼時候?」

他頓了一下才道:「三月二號。」語畢,他很快地低頭喝了口茶。

「那還久呢。」這樣要明年啦……

「妳呢?」他放下茶杯後轉頭問我。

我們的視線又對上了。下意識地,這次換我主動移開視線瞥向一旁,「六月十四。」

「剛過不久……家族不會慶祝嗎?」

一股難過的滋味襲來。我知道羅亞真的只是詢問,也許是出於好奇或其他,反正肯定沒有惡意,但這樣聽來卻格外諷刺。

一個人們眼中的怪物誕生於世上,有誰會為此而高興呢?誰會慶祝一個魔女的出生,誰會願意給一個魔女之子祝福呢?

虛偽的給被囚禁著的怪物送禮物,假惺惺地說著生日快樂,掩蓋在笑容之下的是恐懼與憎惡。

恐懼沒有錯,但惺惺作態是醜陋的。

我不需要任何虛假的祝福,寧可沒有人記得我的出生。

如果我沒有出生在寶石家族。如果我的父親不是畢爾。如果我自由。

「我的母親是一位魔女,但她是最優秀的魔女,也是最偉大的母親。」我平復一下自己的心情,用一種毫不在乎的語氣開口。

羅亞輕輕嗯了一聲。

我繼續道:「她沒有做錯任何事,只是她的身份剛好不被接受而已。她是世界上最愛父親的人。我也沒有錯,我只是被生下來,作為我父母共同的孩子,寶石家族的大小姐。生辰日對我的意義並不大,但卻是我母親辛苦讓我誕生於世上的一天。在那天我會感念母親,我最愛的人,也是此生待我最好的人,但我不需要任何人幫我慶祝,沒什麼好慶祝的,就算有人幫我慶祝我心裡也接收不到那份祝福。」

羅亞靜靜的聽著。

我笑了一下,「我也不知道幹嘛跟你說這些,反正我也從沒跟別人講過。生日就要感謝最偉大的母親,被生下來的人已經足夠幸運了,要慶祝什麼啊。」

「是詛咒。」羅亞突然說。

我愣了一下,「啊?」

突然他伸手撫上我右側臉頰,輕輕將我的頭轉過去,讓我必須直視他的眼睛。他看著我,用前所未有的認真語氣對我說:「他們會為妳慶祝,但那每一份禮物與祝福都代表他們對妳的詛咒,扎進妳心裡。畢爾大人知道妳會難過,還是每年都送妳禮物,關心妳,讓妳記得,妳永遠只能在那房間裡過生日,永遠都在他掌控之下。他讓妳知道就算流有魔女之血也沒什麼了不起,依然只能被人類父親囚禁於牢籠之中。」

他放下手,慢慢靠近我,在我耳邊用氣音道:「直到永遠。」

我用力推開他,大口喘氣。

他對我的動作不以為意,好整以暇的靠坐回去。「妳為什麼還要期待呢?」

期待什麼?

羅亞說的如此模糊,我內心卻無比清楚。

我無法判斷此刻自己臉上的表情是憤怒還是驚懼。但無論我外流出來的情緒是什麼,我都知道自己又再次在羅亞面前失控了。

我在別人面前從來不外露的情緒總是在他這裡掩藏不住。在他人面前的故作堅強,羅亞都看透了,清清楚楚,指不定他正在心中嘲笑我。

我身為一個會魔法的半魔女,其實大可用一個大型毀滅性魔法把整個宅子炸了,從此自由無人阻擋。但我卻只想偷偷溜走,總是用最笨的方法,像是一個想趁父母不注意偷偷跑出去玩的小孩一樣。

不想傷害別人,想用最簡單卻也是最笨的方法逃出去,這可能只是其中一個原因。更深層影響的,可能是我自己都不願承認的渴望。

縱使自己早已察覺,對父親的渴望。

渴望得到一份愛,一份來自家人的愛。就算他恨我,他也是我父親。

每年生日收到的禮物是詛咒,是怨恨,但也是我擁有家人的證明。

他的心中還有我,知道我是一個令他厭惡的女兒,每年生日都記得要懷著嫌惡的心情送我禮物。

我雖然被關著,雖然被討厭著,但卻不是沒人要。

也許我內心深處對於自由的執著遠沒有對家人的執著來得深。

但羅亞並不知道我可以使用魔法,也不知道我的魔法有強大到可以做那些大規模攻擊,所以他應該不是在質疑我逃跑的積極性,而是對我看待自己立場的態度做出質疑。

依然喘息著,我掙扎地想把話說出來:「雖然……雖然是自欺欺人,但誰在自己生日那天……收到禮物不會開心?我剛才……說了,我不需要別人的祝福,但在自己都不願……不願祝福自己的情況下還是有人記著你生日,還是會感動……」

「沒有愛。」羅亞這次非常不客氣的打斷我,「妳都知道是自欺欺人,那還在執拗什麼?真的假的看那麼分明情緒還會被影響,這不是定力好不好的問題,妳根本不敢貫徹自己的立場。」

一席話如同驚雷劈落,打在身上。

這並非打醒夢中人,畢竟被雷打的我本來就是清醒的,什麼都看得分分明明。這是劈開外殼,看清本質,看見自己從不曾認清的事實,未曾思考過的盲點。

我一直說著魔女沒錯、想要自由,也確實在採取行動,怎麼又放任自己沉溺在被囚禁的安逸之中呢?

既然知道哪邊對哪邊錯,就應該盡全力貫徹自己所堅信,對立面的誘惑再大也要產生厭惡反感,信念的方向再苦也要想著希望和光明。

本該如此的。

我已經不喘了,不自覺地看向羅亞。一個被派來保護外加監視我的護衛,看得居然比我更清楚。

心中悄悄地浮現一個念頭。

幸好是他。

這樣怎麼辦,他真的對我造成太大的影響了,而且都是我需要的正面影響。

必須報答。無論他身份如何,現在他於我而言就是好人。

不。

否定否定,好人太籠統了,是恩人。

而且是一個很強的恩人,是一個很奇怪的恩人,是一個脾氣很不好的恩人,是一個討厭吃蕃茄的恩人,是一個喜歡看書的恩人,是一個會保護我的恩人,是一個很帥的恩人,是一個我很欣賞的恩人。

是一個對我來說很重要的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