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葉落秋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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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1-05-16
酒徒以手中鐵杖展開劍勢,刺挑截削,看似無招無式,卻如行雲流水,著著妙至毫巔,不僅盡避彎刀鋒刃,更能以鈍破銳,連番以杖尖盪開了對方彎刀,騰蛇君那看似潑水不進的刀勢中,竟也露出破綻,讓騰蛇君不由得暗暗吃驚,只見他不得不左閃右避,手中刀竟是攻勢少,守勢多,略顯支絀。

但聞酒徒口中清嘯,一振鐵杖,杖尖尋隙而進,直取騰蛇君持刀右腕。騰蛇君見來勢避無可避,剎時間氣聚丹田,潛運「驚雷勁」內力,朝著酒徒劈頭一聲斷喝,一股刺耳銳鳴如同兩支利箭,分襲左右,疾射貫入酒徒雙耳,酒徒料不到對方有此奇招,頓覺一陣暈眩,手中劍勢也隨之一緩。
騰蛇君伺機揮出右手彎刀,只見清脆一響,酒徒鐵杖應聲脫手,飛出老遠,酒徒還不及應對,左手刀刃已經架在了自己的頸項。

「大人不愧為飛星堂中人,奇招連環,當真令人欽佩。」
酒徒面對利刃加身,卻顯得極為冷靜,絲毫不動聲色。

「客氣了,真正令人欽佩的是,尊駕的劍法。我雖早已料到你必然藏有一身武藝,卻想不到你的劍法竟有如斯境界,若非我以奇招迎敵,只怕,現在早已敗於你的鐵杖之下。」
騰蛇君口中稱讚,雙刀卻分別指住了酒徒人身要害,左手刀架頸,右手刀則貼上了酒徒的左臂,只消酒徒有半分妄動,便難逃裂頸斷臂的下場。

「我只問一回,望尊駕能細細聆聽,好好思索之後,再做答覆。方才你也親自驗過屍首上的劍痕,你說,蘇家人丁既絕,天下間能施展蘆花劍譜之人,若非姓方,便是姓陸,這句話到底有幾分是真,幾分是假?」
「若你堅持所言為真,那今晚我便派出飛星堂麾下八百鐵騎,連夜趕往東州方家與陸家,將方陸兩家全數擒來京城,一一嚴刑拷問,直到有人俯首認罪為止。」

酒徒聽了這番言語,抬頭望向騰蛇君,一聲低哼,沒有答話。

「看來,尊駕也未必有如你自己所言這般無牽無掛。縱然你不畏生死,但若是要讓方家陸家上下一同隨你陪葬,似乎還是讓你有所動搖了。」

「大人,意欲為何?」

「很簡單,只消尊駕把話說明白。依我所見,在驗過屍首劍痕以後,你應當已經看出兇手身分,但是卻故意開口誤導我與勾陳君,好讓我倆去追查方陸兩家,你則是打算趁機去追查真兇,是也不是?你與蘇家既有莫大淵源,若我所料不差,真兇必然與蘇家有關,這才逼得你不得不行此險著。」

酒徒沉默半晌,長嘆一聲,緩緩說道:
「看來,是我低估了大人。」
「不錯,方陸兩家雖手握蘆花劍譜殘篇,但僅能臨摹其劍式,無法得其劍意,若非源於蘇家正宗,斷無可能在屍首上留下如斯劍痕。大人雖知蘆花劍譜,絕不外傳,但想必大人不知,多年以前,蘇家曾出了一名不肖子孫,意圖外傳劍譜,最終被蘇家除名於族譜之外。」

「那人,便是『蘆花一劍』蘇鳴泉的嫡孫,蘇泓。」

騰蛇君見酒徒已然吐實,便收回雙刀,藏入黑袍當中,開口說道:
「蘇泓?此人我有所耳聞,『蘆花一劍』蘇鳴泉之孫,蘇江寒之子,也是蘆花劍譜的宗家傳人,但據我所知,他在二十來歲時便染上惡疾過世,自此後,便是由蘇泓之弟,蘇清接替其兄,傳承蘆花劍譜。」

酒徒點點頭,說道:
「大人所聞,不過是蘇家為了掩蓋其不肖子孫所做之事,所公諸於天下的謊言。讓嫡孫死於惡疾,倒勝過讓他壞了秋水一脈長久以來的規矩,貽笑天下之人。」
「當年,蘇泓雖只弱冠之齡,卻已掌握蘆花劍譜精要,蘇家上下無不寄予厚望,指望蘇泓有朝一日能為東州秋水一脈重奪『劍聖』名號,但蘇家沒料到,此子天性頑劣,所行之事離經叛道,不只意圖雜合他派武學,藉此補其劍譜不足,更將劍譜口訣外傳給外人,讓外人修習劍譜,壞了宗家的鐵律。」
「蘇家有條破不得的鐵律,若是外傳劍譜者,斷其手腳,廢去武功;而修習劍譜的外人,則不分老幼,奪其性命,以保劍譜不失。當時的蘇泓,帶著其徒亡命天涯,逃避蘇家的追捕,但最終,兩人被逼得墜崖而亡,屍首也被捲入崖底滾滾江水當中,再也不見蹤跡。」

騰蛇君聽著酒徒的敘述,接口道:
「換言之,也沒有人親眼見到這一對師徒的屍首。」

「大人所言不錯,據聞蘇家當年沿著江水沿岸四處搜查,也沒有見到蘇泓兩人的屍首,不得已只得返回江燕門第,並假造蘇泓染疾之事,將其公諸天下,以保全蘇家的名聲。」

騰蛇君輕輕哼了一聲,似乎對這番話不以為然,但當著酒徒的面,只得欲言又止,便說道:
「所以,依你所言,蘇泓兩人墜崖以後,至少有一人存活至今,並延續其對蘆花劍譜的思路,雜合他派武學,補其不足,這才能留下那些劍痕。因此,當你一見到屍首上的劍痕,便立馬明白必是蘇泓或其徒所為,但你為了顧及與蘇家的淵源,想私下保全兇手,便編出那些胡話,好讓我與勾陳君去追查方陸兩家,沒錯吧?」

「大人慧眼,小人的確是這麼打算的。」

「哼!現在你倒是直言不諱。不過,你想得也太過簡單,對方連番行兇,乃是殺人不眨眼的惡徒,又與蘇家有著難解的過節。你仗勢著自己與秋水一脈的淵源,想私下弭平此事,莫說飛星堂斷不能插手不管,對方也不可能因為你的支言片語而收手。」

「正是如此,因此,小人特地在此向飛星堂討一個人情。」
酒徒朝著騰蛇君一揖到地,倒是讓騰蛇君為之一愕。
「對方既然精通蘆花劍譜,又能另闢蹊徑,更上層樓,若要緝捕此兇可說是千難萬難。飛星堂在京城縱有呼風喚雨之能,但勢必損兵折將;兩位大人雖然身手不凡,也不能保證萬無一失。因此,小人願全力協助大人,緝捕此兇,但求大人能念在小人為飛星堂獻力的微功上,若是成功擒捕此人,能饒他一條性命不殺。」

「哼!原來如此,你想得倒好。你既知自己無力阻止對方繼續行兇,便想借飛星堂上下之力,替你把這件事情給辦成了。只可惜,蘇家有破不得的鐵律,朝廷也有破不得的王法,按當今律例,殺傷人命者,最輕也得剜去一目,斷去雙臂,使其終生不能再犯,更何況此人連番行兇,殺害多名官差,怎可能還留得住性命,你想保全兇手,只怕是癡心妄想。」
騰蛇君說來斬釘截鐵,似乎毫無轉圜餘地。

「大人所言不錯,但我相信大人若願意,自當能有辦法保全此人性命。若否,小人便即刻返回寶華天,日夜靜候飛星堂各位大人好音。大人須知,飛星堂面對的,可是秋水一脈的宗家傳人,蘇鳴泉昔日能藉著蘆花劍譜揚名天下,便知不容小覷。」

「尊駕這番話,可算是威脅飛星堂?」
騰蛇君的話語更顯嚴峻冰冷。

「豈敢,小人只是就事論事,大人自可斟酌。」
酒徒答話顯得神色自若,更讓騰蛇君心中躊躇。全因早在夜訪酒徒之前,騰蛇君便已多次細觀屍首劍痕,知悉兇手劍法絕非易與,而方才與酒徒一番交手,隱約感覺出這個貌不驚人的乞丐,武功絕不在飛星堂星宿之下,其劍上造詣更是猶有過之,若能得其助力,臨敵將更添勝算。

過了許久,騰蛇君終於開口,一字一句緩緩說道:
「好,我便應允你。若是你能助飛星堂擒獲此人,我可力保其不死,但死罪可免,活罪卻難逃,此人餘生將囚於飛星堂黑牢當中,不見天日,直至身死,也不得與任何人相見。過著這樣的日子,雖能留住性命,但卻是生不如死。你可能接受?」

聽聞這番言語,倒是讓酒徒一怔,沉思半晌,嘆道:
「世上本無雙全之法,既然只有此法能保住此人性命,那便這樣辦吧。」

「好,那便一言為定。你助我擒拿此獠歸案,我定力保其不死,也算是成全了你的一番心意。但眼前此人尚藏身京城之中,隨時隨地都可能再鑄殺業,飛星堂捕快人數雖眾,也有如大海撈針。你方才砌詞說要離去,想必是有了追查之法。」

酒徒心知事已至此,唯有與騰蛇君合作緝兇一途,遂道:
「追查之法不敢,但假如此人當真如我所想,是蘇泓與其徒二人,依據我的了解,這兩人應當不會平白無故殺傷人命,所犯下的兇案,其中必有緣由。若是能推敲出其中根由,就有望提前洞悉此人下一個目標,進而制敵於機先。」

騰蛇君聽罷,卻似乎不以為然,微微搖頭道:
「這幾宗兇案,我已查訪多日。死者泰半不諳武學,有家財萬貫者,也有貧弱殘疾者,其中實在難以想像,能有何種關連。但若你認為此法可行,那不妨到煙榕衚衕那走一趟,衚衕內有一戶姓靳的人家,靳府的老爺,便是喪生兇手劍下。但這靳老爺賦閒多年,鮮少出府,與江湖中人更是毫無瓜葛,只怕你去探詢,也查不出什麼。」

「大人這話,當真令小人驚訝。我原以為大人辦朝廷的事,吃當差的飯,應該看得比我更透徹才是。在這汙濁塵世,哪可能存有清清白白的人?哪怕是造橋鋪路、樂善好施的大老爺,總也會有幾件骯髒的勾當掛在心裡,揮之不去,等到一旦揭開,總能看清這背後許多原委曲折。」
酒徒拄著鐵杖,見騰蛇君老半天沒答話,聳肩續道:
「那小人就先去這靳府一趟,看看能不能探出些蛛絲馬跡,若有斬獲,再來這飛星堂稟告大人吧。」

騰蛇君聞言一聲冷笑,答道:
「我倆協議既成,你還老想著找空子鑽。你一身乞丐裝扮,單槍匹馬上靳府,只怕連大門都進不去,多半只能從後院尋隙翻牆而入,然後落得一個私闖的罪名。你若是真有心合作,就先到靳府外頭等著,等會我帶兩個捕快,與你同上靳府,你若有何斬獲,隨時稟告上來。」

酒徒手持鐵杖,連連拱手作揖,稱道:
「一切謹遵大人諭令,那小人就先去煙榕衚衕,等候大駕。」

說罷,酒徒就拄著鐵杖緩步離開校場,穿過廊院,逕自往大門而去,只見他幾個拐彎便沒了人影。騰蛇君則佇立在校場,望著酒徒離去,默然不語,直到不知哪來的清風,倏然將一股黑霧捲至騰蛇君身畔,騰蛇君回過頭去,勾陳君輕展袍袖,已然落在他身旁。
須知這勾陳君的來到,並非巧合。早在騰蛇君提出要送酒徒出府之時,他便在身後以手勢暗中告知勾陳君跟上自己,是故方才兩人過招對談,全被藏在暗處的勾陳君看得清清楚楚。

「你適才可把這酒徒的武功路數全都瞧清了?別的功夫我不敢妄言,但若單論這『鑑兵訣』的功夫,你可遠在我之上。」

面對騰蛇君所問,勾陳君微笑道:
「同為飛星堂星宿,騰蛇君大人不必過謙,若論鑑別屍首上的劍痕,我可不及酒徒,但他都在我眼前臨敵過招了,武功路數自然盡收眼底。這酒徒雖長於劍法,卻極力掩藏自身招式,但若以劍意觀之,似乎與東州秋水一脈大不相同,反倒與西州的『化外劍宗』有不少暗合之處。」

聽聞酒徒的劍法並非來自秋水一脈,騰蛇君大感詫異,遂道:
「你說的可是當年,打敗『蘆花一劍』蘇鳴泉的西州『化外劍宗』司馬氏?這廝精通東州秋水一脈掌故,更能知曉江燕門第蘇家嫡傳的私隱之事,我原以為他勢必與蘇家脫不了干係,想不到竟是被蘇家視為不世寇讎的『化外劍宗』?但據聞,化外劍宗封劍已久,更是久無傳人,你當真確定酒徒的劍法來源於此?」

勾陳君自然知道騰蛇君所想為何,卻搖頭說道:
「劍招易飾,劍意卻難藏。酒徒為避免你看出他的家底,出招十分謹慎,但他的劍路隱約可見龍蛇飛舞之勢,刁鑽靈動,與東州秋水一脈出塵飄逸的劍式相違。放眼天下劍法,能有如此劍式者,只可能是西州『化外劍宗』的『傍生七劍』。」

勾陳君伸出了右手四指,對騰蛇君細數道來:
「依照堂主親傳的『鑑兵訣』所言,天下劍法,不脫四大劍界範疇。其一,觀天地風雲之變化,其二,仿走獸飛禽之動靜,其三,盡七情嗔癡之癲狂,其四,窮奇思妙想之極致。舉凡天下之劍,皆由此四大劍界孕生。此四劍界,也相應著四種極端,『蘆花劍譜』與『傍生七劍』有如陰陽,各處極端,再怎麼也是不會看錯的。」

騰蛇君心知這鑑別武學的功夫,自己遠不及勾陳君眼光銳利,故也不再多問,便道:
「既知這酒徒並非蘇家之人,那興許他要尋這兇手也別有所圖,此事我會多加留意,但眼下我還需要酒徒助我,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勾陳君聞言卻緩緩搖了搖頭,嘆道:
「既知這人來歷另有隱情,何苦冒此大險?只消我與你共查此案,傾飛星堂之力,連同京華一帶各大派門相助,此獠勢必插翅難逃,你何必如此固執?」

騰蛇君冷哼一聲,並不答話。勾陳君心知對方心意已決,便道:
「好吧,此事我也不再多提,但事若有變,你自當知道如何通知上我。此外,另有一事相告,酒徒右肩右臂似有舊傷未癒,哪天你若有必要制伏他,務必牢記此節。」

騰蛇君點了點頭,微微拱手作揖,便轉身而去。勾陳君目送對方離去,心中卻隱約感到不安,他與騰蛇君共事多年,心知騰蛇君行事向來冷靜沉著,雖然武功造詣不及自己,但其果斷明快,自己卻不及於他。此回遇上了這宗連環血案,騰蛇君行事作風卻一反常態,不僅固執己見,尋求堂外之人相助,更對自己諸多隱瞞,必有蹊蹺。

待騰蛇君遠去後,勾陳君一聲嘬哨,召來一名捕快,吩咐道:
「你帶我口信,攜堂中令牌,進宮去求見一名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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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時分,寒鴉掠空。京城東南一帶的煙榕衚衕,原本是一處老舊巷弄,長年來居住在這裡的人家,多半是貧困老弱,稍微有點力氣的多數早已離開此地,出外營生,剩下的則多以打柴燒炭為業,賴以餬口。

但這煙榕衚衕中,也存有一個異數,便是這靳府。在一眾破瓦寒窯當中,靳府的宅邸可說是憑空拔地而起,修建得富麗堂皇,更與周圍顯得格格不入。衚衕裡的居民都知道這姓靳的,原本也只是一名打柴燒炭的工人,只是在幾年前,這靳家不知從哪裡發了一筆橫財,不只特意修建了宅邸,豎起紅漆大門,更聽說這靳老爺還納了好幾房的小妾,轉瞬間似乎就成了富貴人家。
然而,這靳家並沒有因為發了橫財就改了脾性,相反的,靳老爺與靳夫人,在發家致富後,卻也樂善好施,不只捐錢鋪平了衚衕裡的石板路,還替街坊鄰居修屋補牆,送藥送糧,堪稱是救助貧苦的活菩薩。

原本這煙榕衚衕的百姓,都以為這小地方的苦日子當真到頭了,接下來,好日子肯定就要來了。直到那一夜,靳府內傳來了一聲淒厲的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