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矛盾

第六章　　矛盾


　　同人文化養成社的成發會執行項目已經拍板定案。
　　除了製作影片以外，還要做出集合成員作品的同人誌。
　　討論下來的結果，影片大致上的內容是閒聊方式的網紅影片，以及看圖說故事的投影片。
　　由於曾怡婷完全沒有評估，以至於讓人懷疑這種大雜燴社團成果，評鑑委員到底會不會買單。
　　那天討論完製作項目後，成員便開始指定自己要做的工作。
　　社長曾怡婷負責圖畫、劇本；金煦宇是影片後製；高又薇要以自己顏值為擔當，拍攝介紹影片；王淨妍則包攬了美編設計、攝影、插圖背景取材，以及片頭設計。
　　而我的職位是名字很好聽，但完全沒有技術性的──專案負責人。
　　我要做的事大概就是時間排程、確認進度、對外窗口等等，簡單來說就是打雜吧。
　　創作者們大都很有個性，難免會無法聯絡到人，或者是互相起爭執，想到自己要幫他們擦屁股，我的頭就有點痛。而且我最一開始是反對方，當然更沒有熱誠可言。
　　公車行駛中，我看著窗外風景嘆一口氣。
　　「林一容，你在嘆氣什麼？」
　　聲音的主人，是坐在我隔壁，穿著對抗霸王級寒流穿搭的少女。
　　王淨妍裹著紅棕色格紋圍巾，外搭是白色的熊寶寶外套，下半身是深杏色長裙與黑色短靴。
　　有著陰沉天氣的寒冷午後，我和王淨妍正在公車上。
　　我用無奈的語氣開口。
　　「……因為我是專案負責人。」
　　「這有什麼好嘆氣的。」
　　「對成發會最不感興趣的我，竟然要負責整合所有人，真是強人所難。」
　　「嗯……因為你沒什麼專長。」
　　王淨妍歪頭思考後，用平淡的語氣講出有殺傷力的話。
　　「好、好直接……難道當個平庸的人錯了嗎？」
　　「沒、沒有啦，那、那個嘛，往好的方面想，你算是個通才啊，對、對啦，就是這樣。」
　　「我竟然被最厭世的王淨妍安慰了……」
　　看著王淨妍急忙地改口稱讚，我的心情越來越消沉。
　　她看了沒有幹勁的我一眼，隨後將視線朝上。
　　「你不覺得能專心投入某項事物，是一件很棒的事嗎？」
　　「呃……妳不要緊吧，有沒有發燒？」
　　我快速地舉起手，用手背靠近她的額頭，假裝要量額溫。這種話從她口中說出來相當有違和感，王淨妍的代名詞應該是厭世才對。
　　王淨妍斜瞪過來。
　　「我只是說，像曾怡婷那樣，有自己想做的事，看起來很耀眼，會令人不自覺地想要推她一把。」
　　「說是這麼說，其實你自己也想去嘗試吧。」
　　「嗯，或許沒錯……」
　　「是嗎……」
　　終究還是不一樣啊……
　　不管是投入籃球時的金煦宇，還是有著不切實際幻想的曾怡婷，又或是……
　　載有零星乘客的小型公車，目前正準備上山。
　　為了參加攝影比賽，我陪著想找尋靈感的王淨妍坐上公車。
　　從鎮上搭乘此班公車，沿途會經過兩個城鎮，最終目的地為山上的水庫。
　　由於提議此趟行程的人是王淨妍，她只有跟我說要拍照，所以我並不知道要去哪裡。
　　可能會選一站下車，又或是直接坐到終點站，總而言之，要去哪裡完全都是遵照公主心情決定。而我只是順便殺殺時間兼放鬆。
　　公車駛上斜坡，身體感受到地心引力，貼躺在椅背。往窗外看去，冬天的森林隨著寒風飄落樹葉，再加上灰濛濛的天空，與下雪場景有些相似之處。
　　我收起看向窗外的視線，轉往坐在隔壁的她。
　　「話說回來，你可以嗎？坐長程公車。」
　　「沒問題的。」
　　雖然王淨妍現在看起來很有精神，但是依照以往的慣例，說不定等一下就……
　　「少來了，我看等等就要擺出一副疲憊的死魚眼了吧。」
　　「才不會呢，那是不一樣的情況。」
　　「嘿～是嗎？說來聽聽。」
　　王淨妍的怪異想法老是令我感到相當有趣，待會她會給我什麼好笑的解釋呢。
　　「就……總之就是不一樣啦，幹嘛每次都硬要問……」
　　「你還摸不透自己啊，還是說，很難轉換成言語。」
　　「反正！漫無目的坐公車就是一種放鬆啦！」
　　我瞇著眼，用食拇指比出Ｃ字。
　　「好啦，我也稍微……稍微！能理解一點點，稍微喔。」
　　「有病，幹嘛強調三次。」
　　王淨妍看了，搖搖頭嘆一口氣，看起來相當無奈。
　　車子繞過蜿蜒的山路，在上坡與下坡中不斷前進。
　　王淨妍望向窗外，眼神像是在確認什麼似的。
　　「好像快到田林國小了，要不要下車看看。」
　　「要去國小拍照啊，好喔，走啊。」
　　我隨口附和。
　　下車後，我們走進國小。
　　現在是寒假期間，國小內空無一人，寧靜的氛圍顯得相當特別。
　　散步在走廊上，以前覺得很高的班級門牌，現在一伸手就能摸得到。
　　走到一半時，王淨妍拿起單眼相機蹲下，閉起一眼，滑動小滾輪調整，左手轉動對焦環，然後「喀擦」一聲按下快門。
　　當她在確認拍的畫面時，我走到她剛才拍照的地方蹲下看過去。
　　這是王淨妍眼裡的畫面啊……這樣的視角，是平常不會留意到的角度，應該說是只有小時候才能看見的景象。
　　待在國小裡已經有一段時間，王淨妍已經拍了不少照片，接著，我們來到遊樂器材區。
　　一看到盪鞦韆，王淨妍眼神閃閃發光地小跑步過去。真是的，她是小孩啊！？
　　「好懷念喔……」
　　她坐在鞦韆上，伸長雙腿輕輕晃動身體，揚起嘴角微笑著。
　　我跟著坐到她旁邊的鞦韆上。
　　「欸王淨妍，你小時候的夢想是什麼？」
　　「嗯……趕快長大？」
　　王淨妍用腳停止擺盪的身體，輕輕歪頭看過來，短髮也隨之晃動，回應我的表情帶有一點笑意。
　　「咦？還蠻正常的耶。」
　　「是嗎，因為那時候我很討厭上學，所以……」
　　「趕快長大去工作就不用上學了啊……真好懂，但是，等到長大後就會相反回來。」
　　我面帶壞心眼的表情潑了她冷水。
　　「是啊，所以我早就清醒了。」
　　王淨妍苦笑道，下一秒轉頭面向我，用淡定的表情比出橫Ｖ
手勢。
　　「現在的夢想是買一間房子。」
　　喂！不要用可愛的動作講出有夠現實的話啊！
　　「哇，清醒後反而現實過頭了嗎……不過，你是不是被路邊的房子廣告給影響了。」
　　像是「從此坐擁幸福人生，實現夢想」啦，或是「奢華生活，是極致的享受」啦，又或是「只要ＸＸＸ，便能找到一生的歸宿」啦，等等的。
　　「才不是，是為了……以防找不到伴……」
　　王淨妍有些羞怒地辯駁後嘟起嘴來，後半段的話說得很小聲，還頻頻把視線移到我這裡。
　　「啥？找不到伴？」
　　「唉……找不到伴，也買不起房子的話，最後就真的只能活到３９歲了……唉呀唉呀，唉呀唉呀～」
　　她喪氣地垂下雙肩，不斷搖頭晃腦嘆氣，模樣雖然做作，卻蠻可愛的。
　　我也故意裝出嚴肅表情。
　　「小姐，麻煩克制一下負面氣場，還有，你到底在說什麼，我有聽沒有懂。」
　　「這是我姐說的……房東不會租給孤苦伶仃的老人。」
　　「所以你的夢想是要為自己買葬身之地啊……噗哧，我第一次……聽到……這麼好笑，的夢想……」
　　我已經很克制肩膀的抖動了，但還是忍不住笑意，用氣音說出來的話斷斷續續。
　　「哈，哈哈……好好笑喔，能讓你開心真是太好了……呢！」
　　王淨妍對我回以乾笑，手伸過來大力擰了我的手臂。
　　痛痛痛……
　　下一刻，她雙手握緊鞦韆的鎖鏈，重新盪了起來。
　　「隨便說說的啦，現在的我，並不會那麼想。」
　　「看得出來。」
　　「不過，有時候我還真覺得，人其實是為了死亡而拚命努力著。」
　　她凝望天空的眼神透出一點反射光，彷彿早已洞悉到「追求」的結局。
　　我很清楚，王淨妍一直都想得很遠。不過，我還是要提醒她有別的表示方法。
　　我皺起眉頭半瞇著眼，向她鬥嘴。
　　「應該說為了好好活著才對吧……」
　　「是為了死得比較好看。」
　　「你至少要說得好聽一點，請說是為了幸福地死去。」
　　「都、一、樣。」
　　王淨妍一字一字地將話清晰說出來。被她稍微強硬地說，我就這樣被她呼嚨過去。
　　好好好，我服你總行了吧。只能說，很有她個人風格的想法。我帶著笑意吐出一口氣。
　　「那你呢？」
　　她接著反問我有沒有夢想。
　　「我哪有什麼夢想，當然是賺錢啊，很正常吧。」
　　「喔。」
　　「喂！你是聊天聊到累了是不是啊，句點別人是怎樣，好歹表現出感興趣的樣子好嗎。」
　　下一秒，耳朵傳來「喀擦」一聲，王淨妍不知道什麼時候把手擺在相機上，迅速朝著我拍照。
　　「林一容……你、你的……表情……」
　　「求你千萬不要發到班群上，拜託拜託。」
　　我看著彎腰遮住臉憋笑的王淨妍，雙手合十低頭向她請求。
　　王淨妍，拜託你不要這麼做！雖然我沒有偶像包袱，但還是請你為了我的形象著想，好嗎好嗎。

　　在國小裡逛逛，拍完照後，我們走到校門外的公車站。
　　我看向手錶，下午還沒有過半。
　　「既然都來了，不一次坐到終點站嗎？」
　　「……我不想一次逛完，留到下次吧。」
　　這樣啊……真是一句吸引人的回答。
　　這條公車路線，王淨妍不想一次探索完，彷彿像個優雅的咖啡品嘗師一樣。那麼，終點站依然會是神秘的。
　　所以，這趟旅程並不會馬上結束。
　　往左方看去，山路那端有著微小的車燈，是回程的公車。我舉起手揮了揮。
　　頓時，耳朵裡又傳來快門的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