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真實所在之境,無人可訴

本章節 4038 字
更新於: 2021-05-10
  學妹們會怎麼看我呢?一股冷汗滑過我的背脊。

  方才教練在體操室公布名單時,我雖沒有轉頭望,但當張芬芬獲選的那一刻,我能感受到大家的視線都集中在我身上,如芒在背,自己花了好大的力氣才能裝出一臉若無其事的模樣,和隊員一起鼓掌拍手,然後教練就叫自己和他過來辦公室了。

  日後,我該怎麼在體操隊上立足?

  等等回家該怎麼和爸媽說?

  我……真的那麼糟糕嗎?

  思及此,一股酸澀難耐的悲傷,夾帶著終於能從苦練中解脫的複雜感,猛然湧上,令我不得不握緊雙手,用力深呼吸,否則無法繼續保持鎮定。

  忽然,眼角閃過一道白色的軌跡。

  兩眼沿著望過去,赫然發現玻璃櫃的角落有一條白色的長條物一晃而過。

  是……貓咪的尾巴嗎?

  我眨眨眼,瞇眼細瞧,白色長條物又出現了,像是被風吹舞般扭曲著晃動。

  不對,不是貓的尾巴,這白色的長條物沒有毛。

  「教練我希望妳能拿出風度來,我們要有運動家精神,勝不驕,敗不餒,再接再厲才是最重要的……汪蘋,妳有在聽嗎?」

  我詫異的問。「教練,你在辦公室養東西嗎?」

  白色長條狀像觸手的東西變多了,現在有三條像是豎起來的尾巴似地扭動著,動作詭異奇怪,看起來很不舒服。

  「胡說什麼。」

  教練轉頭望去,身子側了側,因而擋住我的視角,暫時看不到玻璃櫃的角落,隨即他一頭霧水的回過頭看著我。

  「什麼都沒有。」他說。

  教練沒看到嗎?

  我偏過身子,從教練的身後望去,櫃子角落的白色觸手不見了。

  奇怪。

  「妳又走神了?」

  「沒事,我沒走神。」我隨口說道,不死心地繼續看著玻璃櫃的角落。

  記得上次測驗時醫生還誇獎我的視力很好,玻璃櫃又整理得那麼整齊,我不可能看錯。

  會不會是老鼠?白色的老鼠之類的?

  這裡這麼亂、這麼臭,很有可能。

  總算想到合理的解答,我安心了。

  發現一股認真的視線投注在自己身上,原來是教練正審慎地盯著我的臉,有些不耐的問著:「汪蘋,是不是教練剛剛說的話,給妳的刺激太大?妳就是抗壓性不足。」

  刺激?抗壓性?

  想起教練找自己來此的目的,我的心情又盪到了谷底。

  「汪蘋,我還是那句老話,妳如果想繼續練體操,希望成績能更進一步,可以考慮報名芭蕾教室,體態和姿勢都會受到更好的調整。女子地板體操的動作是需要舞蹈動作的。張芬芬剛轉學進來就參加妳師母的芭蕾教室,妳看她的姿勢是不是和以前不一樣了?」

  「是,我會考慮的。」說歸說,其實我根本不打算報名,芭蕾太慢太無聊了,家裡也沒有錢讓我額外補習,所以沒辦法捧師母的場。

  教練滿意的點點頭。「今天的練習時間也快結束了,妳先回家休息吧。」

  「是。謝謝教練。」

  「等等。」

  我回頭。

  「汪蘋,妳……」教練皺眉,像是惋惜似地欲言又止。「妳……不覺得不甘心嗎?」

  一股彷彿尖銳的針戳入心的刺痛忽起,我握緊雙手,忍住了,沒有呼痛,應該也沒有失態。

  我不想讓教練看出自己的真心,那太丟臉了。

  所以,我勉強彎了彎唇角。「我習慣了。」

  教練不認同的皺緊雙眉,我知道他對我很失望,可是我已經很累了,不想待在這裡,於是又說了一次:「謝謝教練。」隨即轉身離開教練辦公室。

  一抹白色的東西又滑過眼角,定睛看去,卻是一張被風吹起的紙條。

  關上門,背抵著冰涼的牆,我仰頸閉上雙眼,逼退就要奪眶的眼淚,待平靜些後,掏出手機,按下號碼,螢幕亮起何晴中三字,響了許久沒人接,這才掛斷。

  踏出沉重的腳步的往盥洗室去,打算沖洗一下再回家,我不想帶著汗臭味搭公車。

  踏入盥洗室,我的腳步聲迴盪在空曠的空間內,因為現在大家都還在體操室練習,這裡只有自己一個人,暫時無需面對大家,可以放鬆臉部表情了。我鬆了口氣,任由蓮蓬頭的熱水從頭澆下,淹沒全人。

  我當然不甘心。

  但又有什麼辦法?

  成績就是拉不上去,我的身體和精神都到極限了。

  但是,真的要放棄嗎?

  雖說十八歲的自己已經過了體操的黃金年代了,但是奧運上有不少選手都超過二十歲,自己說不定也可以。

  苦澀的淚水與水花交織,如瀑布般沖刷而下。

  「嗚……」

  再也忍不住的嗚咽,漸漸轉成壓抑的啜泣。

  看起來像是豪不在乎似地,其實根本不是這樣。

  我只是愛面子罷了,因為我是學姊啊!

  痛快地哭過一場後,擦乾頭髮和身體,我呆呆地坐在洗手台前用吹風機吹乾頭髮。

  鏡子裡的人有一張鵝蛋型的長臉,烏黑的雙眼冒出血絲,鼻頭也泛紅,兩頰因剛洗過熱水澡而紅撲撲的,顯得整張臉像是發燒似地暈紅一片。

  「這樣不行……爸媽看到會擔心的。」我低喃著,扭開水龍頭往臉上潑冷水,確定恢復些許白皙後,吹乾頭髮,將瀏海旁分綁成長辮,挽至耳後。

  「汪蘋,妳沒問題的。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妳可以的,加油!」

  對自己信心喊話結束後,我走去置物櫃區換上制服。

  深藍色打紅領結的水手服是我最喜歡的冬季制服,當年選擇念華衛高級學校,除了這裡設有體操隊之外,也因為女學生的冬夏制服都是水手服,很是好看。

  只是在這寒流來的時節仍顯單薄,於是我連忙在外面套上紅豆色的制服背心,以及自己的白色羊毛針織罩衫,揹起裝有換洗衣物和書本文具等東西的大背包,將圍巾拿在手上。

  然後再次走到洗手台前,想確定自己的外觀是否合宜了再離開。

  忽然,門外走廊響起眾人談話的聲音。

  「芬芬,恭喜妳,太厲害了,我們學校可是第一次有一年級生獲得參加比賽的名額!」

  「就是啊!教練很看好妳呢!我之前就說過了。」

  「謝謝你們的支持。」張芬芬態度坦然的說:「是教練給我機會。不過妳們也小聲點。」

  「擔心什麼?教練說汪蘋學姊先回去了,我看她一定覺得很難堪。」

  「希望汪蘋學姊不會太難過,聽說往年的女子個人的比賽名額都是學姊的?」

  「是啊!每次的名次都差強人意,但那時我們隊上只有汪學姊一個人練四項,並且成績都在水平之上,所以教練才讓她參加。其他人都專精一項,像我就是高低槓囉!」

  「這樣啊……學姊真辛苦。」

  「雖然成績在水平之上卻無法超越那些頂尖的對手。如果學姊像我們一樣專練一項,說不定成績不會是這樣。」

  不會這樣嗎?

  回想這十多年的練習,我知道自己真的很貪心,原本一開始是玩韻律體操,覺得帶操舞起來很美又好玩,之後越練越有興趣,才在教練的建議下轉練競技體操,然後不知不覺就走到這一步了。

  一股疲憊的滄桑感爬滿全人,恍惚間,練習結束的學妹們已推門而入,與我兩兩相對。

  「啊!學姊……」將頭髮綁成雙馬尾的張芬芬學妹,露出詫異的表情。

  學妹們紛紛露出心虛的尷尬表情,欲言又止,滿臉同情又感傷。

  「嗯,剛洗好澡。」我說,然後自然的彎起唇,看向也態度坦然,勝不驕不餒的張芬芬。

  她的姿態真的比我美多了。

  我輸了。

  此時,我才第一次正視自己敗了的這個事實。

  於是,我將圍巾放在身側的臺子上,伸出手,張芬芬也伸手與我交握。

  「恭喜,加油。」我說。

  張芬芬力道恰當的回握。「謝謝學姊,我會的。」

  然後,我們客氣又簡單的寒暄,張芬芬和學妹們嘰嘰喳喳的一一進入盥洗間,我則是在確定她們看不到自己了,這才脫力的靠向身後的臺子,微微喘息。

  「沒問題,汪蘋,妳做的很好,很棒,很努力了。」忍下就要奪眶的淚花,努力深呼吸,恢復平靜。

  「好,回家吧!」我對自己說。

  然後,就在我欲拿取放在臺子上的圍巾時,一股濕滑咕溜的感覺忽然溜過我的指尖,低頭看去,白色觸手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瞬間佔據了整個臺子,噁心的悄然蠕動,姿態詭譎。

  「啊!」嚇了一大跳的我,忍不住放聲尖叫,連忙避至一旁。

  「學姊怎麼了?」一位圍著圍巾的學妹們衝出來。

  「臺子上……」我一面說一面恐懼的望過去,白色觸手消失了,只剩圍巾落在地上,極其刺目。

  「臺子?」

  「沒、沒事。」我極力鎮定的說:「先走了。」

  學妹們的說話聲透出門外,遠遠的傳入耳內。

  「學姊還好吧?是不是沒獲得名額,刺激太大?教練老說汪蘋學姊的抗壓性不夠。原來是真的。」

  「要不要和教練說?」

  「要嗎?」

  「蘋學姊只是累了,快洗吧。」張芬芬儼然成為新一任的隊長般,語氣平靜地替我緩頰。

  自認不如的我狼狽而逃。



  踏入夜色中的校園,走在同時間結束練習的體育社團的學生中,吵鬧雜沓的氛圍使覺得安全了些,等搭上擠滿同學的公車,心中的恐懼已然消散大半。

  我想我可能真的是受到刺激了,或是太累了,所以才會眼花。

  回到家,和向來支持自己練體操的爸媽報告這次沒有獲選進入出賽名單,兩老一面訓斥吵鬧搶菜的大哥和小弟小妹,一面寬慰著我,然後報告他們又得出差的消息。

  眾人風捲殘雲一番,兄弟姊妹很老套的又開始為著輪到誰洗碗而吵起來,這次我沒被捲進去,因為輪值表上不是我,輪到的那個人故意耍賴罷了,而今天沒人會推到我身上,這是沒獲得名額的好處之一,暫時能從家務中脫身。

  我一面感謝大家不著痕跡的貼心,一面回到自己的房間。

  鎖上門,免得今晚小妹跑來借唇膏,小弟借行動電源,大哥要我用臉書帳號幫忙點線上遊戲的贊助什麼的,這群人進來都不敲門也不等人應聲,頂多LINE丟個通知,甚至門開了就走進來。

  以前的我很習慣了,但今晚我只想一個人。

  隨便將背包丟在地上,我像跳水員般將自己投入柔軟的床榻間,正想不顧一切的乾脆睡死過去時,LINE傳來通知,從口袋掏出手機一看,晴中總算回覆。

  「抱歉,我吃飽就睡著了,沒接到妳的電話。有事嗎?」

  忽然間,滿肚子的疑問,牢騷,埋怨、悲嘆和自苦,如同捲成一團的線球般哽在喉嚨,我想說,又不知從何說起。

  最後,我沒有回覆LINE訊息,將手機拿去充電,便把頭埋入枕頭內,讓黑暗淹沒自己。







  一抹白色的觸手像是注視燦陽後留在眼底的黑暈般,忽然在眼角浮現,然後是落入無底深淵的墜落感。

  我猛然起身,四處張望,自己卻不在原本的溫暖臥房中,而是……

  一間吵鬧的教室內。

  「學校?」我喃喃道:「不是放學回家了嗎?」

   木造的教室內有桌有椅,有講台沒黑板,古樸雅緻,疑似學生的人三三兩兩的佔據各位。

  說是「疑似」,因為這些學生的長相和外觀千奇百怪,無奇不有,全都……

  不是人類。

  至少,不是我所認知的「人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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