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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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1-05-10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男子就發現自己和別人不大一樣。在二十五歲的平安夜,擺在眼前的事實讓他再度意識到這件事。

此刻的外頭正下著幾十年難得一見的大雪。大雪配上平安夜,明明是這麼有氣氛的節日,男子卻得被困在一家咖啡廳裡,跟委託人談公事。
雖然就算沒有委託,他也只會窩在家裡一整天。

然而這也比現在的狀況要好。對面的委託人正滔滔不絕地發表有關審美觀的長篇大論,恐怕是想用言語假裝自己很專業,並委婉傳達「我不滿意,你要再改」這八個字。但男子實在對此沒有興趣。自己真的跟別人好不一樣啊。手指在放在大腿上規律地敲著,他面無表情地分神。

這並不帶有自命不凡的意味。不對,當時的他確實對自己的能力很有自信,甚至是自信過了頭,所以才不願屈就於他人的指使。但可悲的是,他並沒有能隨心所欲作畫的能力,不論是才氣還是運勢,他一概沒有。

不過,如果描述發生在他身上的變化,那麼他大概就有了人們口中的特殊能力。

「我的意思不是你畫的不好喔,只是我們的店不是這種感覺,所以會希望……」

唉,重複了。

用湯匙攪著快見底的咖啡,男子按耐住內心不斷湧升的煩躁感,強迫自己繼續應付著這場無聊至極的對話。這很不容易,尤其他完全知道對方接下來會說什麼。

說得更準確一點,他知道接下來會發生的所有事情。店內的牆上掛著復古且有擺錘的鐘,鐘面下方有個小小的日期欄位,寫著十二月二十四號,這幾個數字,昨天他也看過。

他的今天又「重現昨日」。

將咖啡喝完,男子看了看時間,以莫名哀戚的心情迎向某句話。

一句會讓所有設計師抓狂的無理要求。

「再改一次,可以吧?」

看吧。男子的嘴角不自覺地抽動。

然而,縱使早已知曉面前這個頭髮快掉光的中年大叔會說出什麼驚人話語,實際再聽一遍也還是抹滅不掉男子心中的不悅。

社會本來就不對等。給錢的人說話總是比較大聲,一副施捨給你的模樣。而會認為這樣的金錢關係很正常的他,或許也壞掉了吧。

「總之呢,希望你能照著我之前說的感覺去畫。」

此刻,男子非常想扯住對方的領子大吼。「你這麼行你來啊?」、「以你悲劇的審美觀所指定的畫面會有多漂亮?」、「照你要求還要改?」他很想這樣做,最好還可以一拳揮在對方臉上。

但他知道自己不能這麼做,而且他的膽小與怯懦也無法讓他這樣做。他甚至連直視對方的眼睛都做不到,從開始談話到現在,視線都一直落在咖啡杯上。

「……那就請您另請高明吧。」

最後男子只能勉強擠出跟昨日一樣的回應,音量卻因拿捏過輕而缺了氣勢。他快速起身走到櫃檯,幫他結帳的大姊跟她認識至少十年,他刻意避開了對方詢問的目光。

原本打算霸氣十足地離去,但習慣微駝的背部卻讓他看起來像是落荒而逃。他能感覺委託人錯愕的視線黏在身後,還有大姊責備的眼神,光是想到自己看在他們眼裡是多麼的狼狽,男子就為自己感到悲哀。

他粗魯地推開木門,急於逃離那股甚至帶有憐憫意味的視線,卻不小心踢到了店門口的柴犬陶瓷雕像,痛得抱著腿蹲了下來。

太遜了。他不想被等下出來的委託人撞個正著,只好拖著仍然隱隱作痛的腳往前走。外頭持續好幾個小時的大雪停了,他來到附近的公園,找了張長椅坐下。

抬頭仰望天空,視野裡是一片快壓垮世界的厚重雲層。他點起一支菸,開始思考起昨天他就煩惱過的問題——這個月的房租該怎麼辦。





男子第一次真正察覺到自己經歷「重現昨日」,是在國小五年級的運動會前一天。那天晚上,他的母親拉著一只皮箱,牽著弟弟的手踏出家門,然後就再也沒有回來過。

那時的他沒有驚喜,沒有惶恐,只覺得孤獨。因為在那些重複的日子裡,只有他記得一切,只有他的時間被排除在整個世界的運行之外。

然而,他從來沒有藉此試圖去改變或修正現實。

因為比起已知的糟糕結局,他更討厭未知。而且自己所經歷的真的是「現實」嗎?男子總覺得每一次的重現,都讓他些微偏離原本的世界,所以自己所待的世界充其量只是複製品的延續。就算認真地將每一天都當成現實,做出改變,也無助於修復某些現實在他的身上留下痕跡。

於是「照劇本演出」就成了他度過重複之日的最高指標。

而他也在其中發現了一些規律。比方說,同一天只會重現一次,結束之後時間就會繼續往前流動。只不過經歷重現昨日而來到明日,嚴格來說應該會跟真正的明日有些微偏差,畢竟他本就不可能完全照劇本演出,可這部分也僅僅是推測,因為他也無從得知其中的差異。

總得來說,把「重現昨日」的狀況包含在內,他照著自己的步調安穩的過活,所以這個特殊體質並沒有造成過於劇烈的改變。

直至那天。





男子不知道為什麼要看著天空。感覺沒有什麼理由卻又非做不可,就算他的後頸已經開始隱隱作痛。

抽到第二根菸時,細小的雪花又開始從天而降,他這才緩緩把視線收回。

這讓他想起了自己小時候竟然對雪有許多不切實際的美好想像,像是輕飄飄、鬆軟、純白。一部分的原因是他的居住地不常下雪,像今年這樣的狀況大約每隔十年會才會有一次。

上一次看到雪、也是記憶中第一次看到雪,是在他剛升上高中的那年冬天。當他滿懷希望的將手伸出窗外,他實在很難想像那種細如鹽巴、落到身上就變成水漬的東西是雪。

真是個可愛又可笑的過往。男子呼出白色的氣息,寒冷的空氣把他的鼻子凍得通紅,隨著抽菸的吸吐,他的喉嚨變得又乾又冰涼,讓他不禁彎腰咳了幾聲。

再度抬頭,他卻意外發現右前方、大約不到十公尺遠的一個小水池旁,有人站那裏。

這個認知讓他感到不安和緊張。

不知是純粹得討厭人類,還是單純認為他人的存在是種威脅,他對於別人接近他或是盯著他看的舉動極為敏感,在一定範圍內,總使對方沒發出聲音,他也能從一股氣息感覺到異於自己的存在。

但此刻,有人闖進了他的領域。

對方很嬌小,穿著一襲狀似名貴的及膝黑色洋裝,裙襬有一圈白色蕾絲,最外面則披上燙著金邊純白的連帽披風,帽緣遮擋了雙眼和半個臉,但從動作舉止還有臉龐的輪廓,讓男子推測對方大概是個年紀不大的女生。

她側坐在水池的大理石邊緣,雪白纖細的手在水面上下拍打,濺起了細細水花。雙腳似乎碰不到地面,在空中晃啊晃。

似乎察覺到了他的視線,她轉身回望,男子只好急忙移開視線,抓著自己過長且捲伏在額前的瀏海,怎料這樣做只會增加自己的可疑程度。

他聽到了在雪地上行走的細小「嚓嚓」聲,正逐漸往他這個方向來。

不妙。男子趕緊起身,盡量讓自己以一種若無其事的樣子走開,不過看在別人眼中或許又很像落荒而逃,始終無法挺直的背脊又再次出賣了他。

他不希望引起任何麻煩。那個少女的裝扮太過精緻、太不尋常,以至於他下意識地想避開。

不過關鍵在於,昨天的記憶裡並沒有這傢伙。他想避免所有不再預期的接觸,很怕與對方接觸後會發生無法挽回的事態,縱使這不代表不與對方接觸就能遏止所有倒楣事。

不管從哪個角度來看,他起身走遠的舉動都像是在拒絕與別人交流——男子以為對方會明白,卻又遺漏對方可能是個怪人的事實。

「大哥哥。」

對方這樣喊他。聲音很細,明明帶有孩童的稚嫩,卻很平板。

這個過於親密的稱呼讓他寒毛倒豎,雖然他從對方生澀的語調似乎感受到些許「同類」的氣息,但他還是沒有自信能和對方好好說話,所以加快了腳步。

不過對方並沒有死心。

「大哥哥,等一下……啊,你走太快了。」

少女也加快了腳步,這讓男子頓時緊張起來,腦內警鈴大響,讓他不顧外界眼光開始發足狂奔,心想能跑多遠就跑多遠。

等、等等,欸?欸欸?搞什麼啊?他完全不明白,明明三分鐘前還好好的坐在長椅上,怎麼就演變成一場追逐戰了呢?而且他都已經二十五歲了竟然還怕一個小女孩,怕到要拔腿逃跑,真是可恥。

他已經很久沒有遇到這種突發狀況、沒有直接跟人相處的經驗了,生鏽的大腦處理不了這些資訊,開始胡亂地思考了起來。

這樣是正常的嗎?最近正流行這種新的搭訕方法嗎?她想要做什麼?

然而,就算再怎麼思考,不去向對方求證就絕對得不到答案。他很清楚,但想遠離麻煩的心情完全凌駕於好奇心,他絕對不會停下來,除非意外發生。

於是意外就這麼發生了。

一直跟在自己身後的細碎腳步聲嘎然而止,取而代之是某個重物落在雪地上的悶聲。

「……」男子放慢速度。
「……」男子繼續減速。
「……」男子停下來回望對方。

純白披風散在地上,像是融進雪裡。他盯著少女,卻怎樣也沒辦法走過去伏她一把,那太需要勇氣了。他唯一能做到的就只有待在原地,居高臨下地看著對方像是隻小狗一樣抖掉身上的小碎冰,等著少女逐漸爬起。

「啊,停下來了。」少女再度站起,大概認定對方願意等她是個值得開心的事,連語尾都不禁意上揚。

似乎害怕男子會轉身就走,她馬上以小跑步縮減兩人之間的距離。然而在剩兩公尺左右時,男子趕緊抬起手制止對方,並擺出「妳再往前我就要離開了」的表情。

少女乖巧地停下,男子這才發現對方真的很嬌小,身高大概只到他的胸口下方。

然後她再度開口。

「秘密。」

就只有一個單詞。沒有主詞也沒有動詞,就只有單一個字。

秘密?對方的舉動讓他不解,他搞不清楚對方想要表達什麼。不惜攔下他也要對他說的話語,竟然就只是這兩個字嗎?

「你的秘密,我可以告訴你。」

每一個從她口中說出的字都是斷開來的,缺乏了正常說話的流暢感,又生硬又不自然。他不知道對方是故意還是本就這樣,倘若真的是後者,那麼這個小傢伙或許沒什麼跟人交流吧。

就連最開始叫他「大哥哥」似乎也不是本人習慣這樣拉近距離的方式,而是除了這個詞,她不知道要怎樣稱呼一個陌生人,或著是開啟一段和陌生人的談話。

「不需要。」他想都不想就脫口而出。

雖然男子也覺得自己應該要對「同類」更加友善才對,但對他來說,自己與他人的界線就是這樣涇渭分明,而他不管面對誰都會這樣拒絕。

「但你要答應我。」

可少女竟繼續開口,如同所有的話語和舉止都被設定好,不論遇到什麼突發狀況都以達成任務為優先,就像是機器人一樣。這個猜測讓男子不禁讓他懷疑披風下的模樣。

但少女的下一個動作卻證明他的想法是多麼的愚蠢。

只見她把披風的帽子往後一撥,純白的秀髮如雪花一樣柔順地散開,滑過肩膀,散在因為天寒而發紅的雙頰旁。

如夏日晴空般的湛藍雙眸直直地仰望男子。


 
「請幫我解開身上的詛咒。」

他這才想起,自己好像已經很久沒有直視他人的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