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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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1-05-03
陳聖硯撿起掉在床邊的T恤,翻到正面後穿上。轉頭看了眼發出細微鼾聲的吳元青,像貓咪一樣的睡臉一部分埋在枕頭裡,每次都讓他忍不住心生憐愛。他緩緩爬回床上,把臉湊在耳邊,即便知道吳元青不會醒來但也還是對他說了聲「我先回家囉」,然後在他的臉頰上親了一下。

走出旅館,天邊呈現魚肚白,另一頭則是已經有點洗白的藍灰色,像是退色一般朝著西邊脫去黑夜的痕跡。陳聖硯在無人的街上騎著腳踏車,忍不住停下來抬頭望,吸入冰冷的早晨空氣,肺部瞬間降溫,於是在打哆嗦之前趕緊用力踏下踏板,讓身體熱起來。

他哼著他最喜歡的那首歌,並不時彈舌模仿著鼓聲,彷彿一人就可以擔任所有樂器,組成一支完整的樂團。在這寂靜的只剩下呼吸聲的清晨,哼出的旋律流進了沿路的巷子裡,讓冷的幾乎結凍的空氣騷動起來。

到家後,他悄悄地將腳踏車牽進小門,小心翼翼地踢下側柱,讓腳踏車安穩地站著。用鑰匙緩慢轉動大門的鎖,探頭往漆黑的客廳看了看,確認沒人後將大門再次以最低的音量鎖上,躡手躡腳走上樓。

等到房門完全緊閉,陳聖硯才敢放鬆下來。呼了一口氣坐在床邊,蹭著被子爬進被窩裡面。

陳聖硯的心臟蹦蹦跳,除了像是做小偷一樣的緊張感以外,還有昨晚殘餘的興奮感。儘管已經幾乎一整晚都沒睡,但他還是睜著大眼看著天花板,重覆回想著吳元青點頭的模樣。

非常簡陋又像是扮家家酒一樣的求婚,沒有戒指也沒有單膝下跪。陳聖硯不自覺開始預想著未來某一天一定要好好的重新求婚一遍。穿著西裝,在吳元青面前單膝跪著,拿出婚戒,他笑得比以往還要溫柔……

十八歲的陳聖硯規畫著未來美好的輪廓,想著想著還是不敵睡意笑著閉上眼睛睡著了。



吳元青坐在小鎮裡唯一的連鎖咖啡店裡,喝著不是特別美味的冰拿鐵。他反覆咬著吸管,手裡漫不經心地滑著手機,瀏覽的網頁一個字也沒看進去。他低頭看了一眼身上的襯衫,上面還殘留著一些皺褶,讓吳元青感到有點煩躁。

才剛在旅館過軟的床上醒來,便接到陳聖硯打來的電話,他用著有些抱歉的語氣,說舅舅想要見自己一面。原本吳元青還覺得自己在作夢,問了好多遍才確定就是今天要見面的意思。電話裡沒有多說些什麼,也沒問清楚見面的目的,吳元青便急急忙忙掛上電話,把昨天弄得皺巴巴的襯衫沾了些水後勉強拉平,然後迅速洗了個澡,把自己打理的勉強可以接受的程度後便離開旅館,帶著忐忑不安的心情來到這裡。

看著冰塊在玻璃杯裡載浮載沉,突然昨晚的事情在腦中閃過。像 是在回顧夢境一般,感覺不到一點真實。習慣影像記憶的吳元青其實記不太得細節,因為被淚水干擾的雙眼看出去的都是經過柔焦特效的畫面。

每次讓情緒自然流露時,都覺得自己好像會切換成另外一種人格,那些情緒像是洩洪般無法控制,連自我也會被淹沒。吳元青不太喜歡這種感覺。

之後回想起來的記憶,都和昨天一樣十分模糊,只知道自己哭的很累,伴隨著胸口的不適。以前也有發生過一樣的情況,最嚴重的一次甚至失去了一小段記憶。

不過答應陳聖硯的事當然是沒有忘記,應該說昨晚哭過後唯一清晰的記憶就只有這個。

沈浸在幸福感中,現實面也悄悄躲藏在這份美好的糖衣底下。吳元青今天總是不由自主地去想到未來的事,光是能不能結婚就是一個問題,還有自己是否真的有辦法照顧除了自己以外的人,成為他的家人?

家人這個身份,對吳元青來說太過遙遠。他是公司的經理、陳聖硯的男友、某人的朋友、母親的兒子……只要活著,人在每種關係裡都會有各種稱謂,但他早就忘記成為誰的家人是什麼感覺了。在無法原諒母親的那段時間,他連同被愛的記憶也捨棄,就算釋懷了,那段被丟棄的感覺也就再也沒回來。

回過神,吸管已經被咬的稀巴爛,他只好停止咬它,改成拿吸管戳冰塊。

如果是陳聖硯,應該就不會想這些庸人自擾的問題,只會一股勁的把他的愛往吳元青心上的隙縫填。想著他,那股幸福的暖流又會再次回到胸口中央,於是他只好反覆想著他那張傻笑的臉。

因為不時盯著門口瞧,在推開門之前他便看見陳聖硯和站在身後一位體格健壯的男子。吳元青舉手揮了揮,東張西望的陳聖硯看見他後立刻傻笑走了過來,身後的男子臉上也掛著燦爛程度不相上下的笑容。

吳元青反射性地站起來,點點頭和對方打招呼。

「您好。」

「你好你好,我是聖硯的舅舅。不好意思還讓你留下來,聖硯早上說你出差在附近,我就拜託他臨時安排了,有耽誤到你嗎?」

「……是沒有。」吳元青朝陳聖硯看去,只見對方使了使眼色,他只好眨了眨眼繼續配合這個劇本。

「我下午剛好都沒工作了,請坐吧。」

「你也請坐。」

梁世聰因為對方穿著西裝的關係,動作開始彆扭起來,同時回想自己這輩子少數穿過西裝的時候應該就只有婚禮了。他打量了一下吳元青的西裝,雖然不知道是不是很貴,但他光看那個材質也知道不太便宜。

「你又喝冰的了,今天有點冷欸。」陳聖硯用著有些擔心的口吻說道。

「不想喝熱的。」

「點熱的放涼嘛。」

「這樣就不能馬上喝了。」

「我怕你感冒啊。」

「不會啦。」

梁世聰在對面靜靜看著他們,耐心等著兩人一來一往的閒聊結束,找到空擋後便說:「那個……元青?」像是要確認是否說對一樣,名字的部分帶著尾音上揚的口語氣。

兩人差點忘記舅舅的存在,於是有些不好意思地面向前方坐好。

「嗯,是。」不小心開啟和客戶說話的模式,吳元青身子向前傾,雙手放在膝蓋上,全神貫注等著梁世聰說話。

「今天來只是要看看你,我等一下就要去工地忙了,所以你可以不用太緊張。」

吳元青稍微放鬆露出了笑容,下意識雙手搓著大腿,抹掉手心的手汗回答:「嗯,好的。」

梁世聰用桌上的水壺倒了杯水,並喝了一口說:「聽說你們差12歲?你看起來很年輕啊。」

「媽之前還說他像大學剛畢業。」陳聖硯歪嘴笑著說,然後轉頭欣賞著男友看起來幼齒的臉。

「哈哈哈哈她太誇張了,我看過的人很多,一看就知道是不是在社會上打滾過了。元青看起來工作能力就很好,你是做什麼工作?」

「設計,主要是幫企業設計品牌形象。」

梁世聰雙手抱胸,點了點頭說:「雖然不太了解,但是好像很厲害。」

「沒有,我們只是一間小公司而已。」

「不用謙虛啦,真的很厲害啊,設計應該都用電腦去做的吧?像我這種高中畢業的只能去做工了。」

「舅舅也是很厲害啊,因為有好技術,很年輕就當工頭了。而且底下的人都很尊敬他喔。」

「哎呀這種事不用講出來啦,那是因為其他人剛好都是剛出來沒多久的,只好我去做啦。」

「我只是覺得你不用這樣說自己啊,高中畢業又怎樣,你賺錢養舅媽還有其其睿睿欸。」

「我這是做苦力,和人家元青不一樣啊。」

陳聖硯擺出不服氣的臉,順勢喝了吳元青的冰拿鐵,喝完一口朝了可憐的吸管看一眼。

「其實今天來主要是要和元青說些話。」

「舅舅請說吧。」

梁世聰深吸了口氣,伸手抓了後頸,說:「謝謝你一直照顧我們聖硯,當時我姊走的時候我們也都不在他身邊,我也知道你那天在醫院陪著他們。如果沒有你的話聖硯可能沒辦法這麼快振作了。」

吳元青微微垂下頭,因為不太習慣這種場面,只好沉默地聽著。

梁世聰繼續說:「所以我希望他回來只是想要多陪陪他,並不是反對你們,希望你可以理解。」

「我明白。」

「嗚啊⋯⋯你應該趁我去上廁所的時候再對他說嘛。」陳聖硯羞紅了臉,雖然雙手摀住臉但還是停止不了讓人起雞皮疙瘩的感覺,無處躲藏的他只好怪起了梁世聰。

「我怎麼知道你什麼時候要去廁所啊!而且為什麼是你害羞?」

陳聖硯「唉唷」一聲,沒再反駁。吳元青微笑看著他那翹起來的嘴唇。

「你有沒有和元青說你以後打算怎麼樣?」

「有啦。」

「元青啊,如果可以的話,希望在之後你還是能夠繼續支持他。畢竟這段時間對聖硯來說很重要,雖然不在同一個地方很辛苦,但如果你有空都可以來宜蘭陪陪他。」

「謝謝。」吳元青欠了欠身,說:「舅舅放心,不管他在那裡我都會支持他的。他是我……非常重要的人。」

吳元青說完後把手蓋在陳聖硯在桌底下的手背上,但雙眼還是直勾勾地看著梁世聰。陳聖硯感覺到他很緊張,於是反過來緊握他的手,並不時加重力道捏個幾下。看著他的側臉,忍著想親他的衝動。

梁世聰點了點頭,說:「很好很好,好久沒聽到這種話了。很不錯,這樣我就放心啦。」

說完後接著是一陣大笑,似乎是很滿意吳元青的回答。梁世聰有著柔軟的笑容,黝黑的膚色讓酒窩更加明顯,吳元青不由自主地盯著那似乎深不見底的凹洞。

梁世聰看了看時間,突然神色有些緊張:「抱歉啊,我快來不及,得趕過去了。你們慢慢聊!」

說完後站起身,並在桌上順手壓了張五百元,在兩人阻止他以前馬上離開位置。吳元青也只能小小的「啊」了一聲。

已經背對著兩人的梁世聰,走了幾步又突然轉頭說:「對了,以後當作是一家人啦,下次來就住我們家,別再去住旅館了。」

在座位上的兩個人聽了心頭一驚,看著他急急忙忙地離開了咖啡店的背影,接著轉頭對望。

「你說他是不是發現我說謊啦?」

「聽起來很像是發現了。」

「怎麼辦?」

「如果他問的話就實話實說吧。」吳元青喝了口冰塊已經溶化一半的拿鐵。

「你剛剛其實很緊張吧?」

「嗯,被發現了。」

「但你乍看很從容啊,謝謝你。我早上只是稍微提一下你在宜蘭,舅舅二話不說就說要見你。」

「總覺得比見你媽還要緊張。」

「哈哈哈怎麼會?」

「說是要見一面,以為是要叫我和你分手呢。」

「啊……在電話裡沒講清楚。」

「真是的。」

「我也很緊張麻。」

陳聖硯像是突然想到似的,坐靠近吳元青,在他耳邊說:「你最後說的話好帥,好想再聽一次啊。」

「不行,一次是我的極限了。」

「而且也不是看著我說的……」

「對了。」吳元青低頭翻了背包,從裡面拿出了一盒菸。「這個,幫我保管吧,我不抽了。」

陳聖硯接過菸,說:「好,但這個有這麼快一下子戒掉嗎?」

「你都叫我別抽了,不管怎樣我都得戒吧。」吳元青說完後,立刻把杯子裡的拿鐵喝完,穿起外套後拿著帳單準備結帳。

「要走了?」

「嗯,你先去旁邊巷子等我。」

陳聖硯感到困惑,但還是乖乖照做。開門的瞬間清新的空氣突然襲來,讓陳聖硯的腦袋瞬間醒了過來,蹦蹦跳跳地跑到旁邊的巷子。今天雖然有些冷,但出太陽後在室外也不至於冷到打哆嗦。

過沒幾分鐘,吳元青走出店門後就直直地朝陳聖硯走去,黑色大衣被冷風吹的搖擺不定。

在陳聖硯面前停了下來,吳元青面無表情,臉上一點笑容都沒有,彷彿走出來的是不同人。陳聖硯立刻意識到,這或許才是吳元青毫無保留時才會有的樣子。

吳元青以異常緩慢的節奏舉起手環住他,然後漸漸將手臂縮緊。他的身體軟綿綿的,整個人挨在陳聖硯身上。

「怎麼了……」

陳聖硯想推開看他的臉,但卻被更用力地環抱住。

「聽你舅舅說的話,我覺得很開心。」

「我其實也是,我不知道他居然會說這些。」

「為什麼你們都可以毫不保留的接受我呢?明明我和他才第一次好好說話,為什麼就可以把我當成一家人?」

「因為你是我最喜歡的人啊。」

「只是因為這樣嗎?」

「不相信嗎?」

吳元青緊靠著陳聖硯搖了搖頭,過了一陣子後開口說:「不管你在哪裡,我心裡都會一直有你。我不知道該怎麼說你對我來說多重要⋯⋯還有你帶來的一切,對我來說都像做夢一樣。」吳元青停頓,更加用力摟著他:「聖硯⋯⋯別讓我回到黑暗裡。」

陳聖硯心頭有一股涼意刺了進來,好像是隨著吳元青的嗚咽聲傳遞過來的。他的額頭蹭著陳聖硯的肩膀,瀏海隨之變得凌亂。

油然而生的不捨讓那股涼意隨即消逝,他輕撫著吳元青的背,希望能將自己在寒冷中僅存的溫暖傳遞給他。

陳聖硯像是對待孩子一般,有規律地拍著他的背,說:「不管我們有沒有在彼此身邊,你一定要記住我們擁抱的感覺。因為沒辦法隨時給你,所以你一定要用身體記得,只要這樣就不會回到那裡的,知道嗎?這個感覺是只屬於你的。」陳聖硯接著用力緊抱,然後把吳元青從自己身上用力推開,雙手捧著他的臉頰。

他的眼眶有點紅但沒有哭,眼裡也沒有被憂鬱蒙蓋著,閃閃發光的雙眼裡透著陳聖硯之前從來沒看過的東西。

「我不會讓你一個人的,絕對不會!」陳聖硯帶著有些憤怒的聲音說道。具體究竟是對什麼感到憤怒他並不確定,但他想把縈繞在吳元青身上的束縛趕走。

吳元青點了點頭,隨著每次的點頭,他把頭越垂越低,靠回他最喜歡、最有安全感的肩窩。

「我會好好加油,等到考上台北的學校我就會回去找你。」

吳元青抬眼,看起來很疲憊的樣子,但還是擠出了一點點笑。像這種自己說不出來,宛如小孩般的宣示,總會讓他感到心裡很舒暢,胸口悶住的感覺也會消失不見。

「以後我會騎車來找你。」

「不要啦很遠欸,這樣我會擔心,如果車壞掉怎麼辦⋯⋯」

「⋯⋯你不要烏鴉嘴啊。」

「你趕快出發了,明天還要上班。」

「我送你回家吧?」

「我騎腳踏車來的。」陳聖硯指向不遠處的腳踏車。

「嗯,那⋯⋯下次見了。」

說完後緊牽著的手依依不捨的鬆開,吳元青轉身朝前方的機車走去,陳聖硯在他身後揮著手。

當吳元青快走到重機旁時,他轉過頭看向陳聖硯,臉上展現的是比以往任何一刻都還要溫暖的笑容。

陳聖硯像是觸電般,止不住心裡的撞擊,沒多想就朝著對方跑去。拉著他的領帶,深深地吻了他。似乎覺得還不夠,又將溫熱的舌尖伸進對方嘴裡。吳元青「嗯」了一聲,皺起眉頭。

兩人靠著彼此額頭,深深喘著氣。彼此的熱氣濕潤著對方的鼻息。

「不要忘記我說的,需要我的時候一定要告訴我,好嗎?」

「嗯,好。」

「是不是要錄音給你,這樣你每天都可以聽。」

吳元青噗哧笑出來:「不用啦,我不會忘記的。你說的話我都有好好記得。」

陳聖硯心滿意足地傻笑,再次吻著不知道何時才能再觸碰在一起的愛人。但他並不感到孤單,他明白這次的離別,換來的會是充滿期待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