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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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1-05-01
安靜無聲的房間裡,手機裡發出的鈴聲格外刺耳,陳聖硯按了音量鍵幾下,想減緩這如針紮般的感覺。電話響了第三聲後,對方接起電話。
「Polaris您好。」
「店長嗎?」
曹一郁發現是熟悉的聲音後,隨即換成自然的聲音問道:「阿聖?怎麼打店裡的電話?」
「抱歉,因為我怕你沒接到,店裡忙嗎?」
「不會啊,在老家過的如何?」
「很好,只是有點無聊。」陳聖硯遲疑了一下,有些不安地說:「那個……我打電話是要問,元青最近有去店裡嗎?」
「他最近都沒來喔,正想說要問你呢。」
「這樣啊……」陳聖硯毫不保留展現失望的語氣。
「怎麼問這個?」
「之後再說吧,佔著電話也不好,謝謝店長。」
「好吧,先這樣囉。」
曹一郁的聲音聽起來似乎想要關心他,但陳聖硯假裝沒發現似的,趕緊掛上電話。
陳聖硯往後一倒,躺在柔軟的彈簧床上,但他一點也沒有放鬆的感覺。今天一早起床時,他突然覺得如果自己再不做些什麼,他和吳元青兩人的關係或許就會畫下句點了。
但在做些什麼之前,他想先知道吳元青到底過得好不好,於是就異想天開地打給曹一郁,沒想到什麼情報也沒得到。
吳元青過得不好他當然捨不得,但又會一絲絲覺得自己備受重視;陳聖硯希望他不要被這件事影響太多,但又會殘存著吳元青是不是沒有他也沒差的想法。
陳聖硯覺得這樣想的自己幼稚死了。
「嗚啊……搞什麼嘛……」陳聖硯摀住臉喊著。
「你在幹嘛?」
謝雅莉剛好走過房門口準備下樓,陳聖硯的自言自語被聽得一清二楚。看著倚在門邊的舅媽,陳聖硯像是觸電般地從床上彈起,傻笑說:「沒事〜」
「我們要開始打掃囉,你可以有空再下來。」
「我現在就下去!」陳聖硯說完就從床上跳起,跟著謝雅莉一起下樓。
◆
寒假的尾聲即將迎來過年,陳聖硯一起幫忙打掃家裡,順便將一些舊東西扔掉。而他今天主要的任務就是整理好陳母留在這裡的一些遺物,好讓家中有多餘的空間可以利用。
和謝雅莉一起將一樓打掃完畢後,陳聖硯來到位於三樓母親的房間,他站在門口往房間裡探,感到眼前的景象非常不真實。
母親結婚後就馬上和父親搬去台北住,在這之前一直都住在這個地方。小時候回來幾次老家,住的也都是這個房間,但陳聖硯此刻卻對這個空間感到十分陌生。這種曾經有所緊密連結,但又不熟識的感覺,是能夠牽引著內心,卻無法幻化成實際的言語。陳聖硯帶著這種說不上來的心情,踏入了房間。
房間內有張簡陋的合成板桌子和非常古老的舊式衣櫥,倒是床組看起來挺時髦的,按照它那格格不入的款式來看應該是比旁邊的衣櫥還要年輕許多。在他記憶中,這個房間的擺飾從他第一次來就沒換過,但現在才發現這點。
他打開咖啡色與綠色相間的衣櫃後,裡面隨即飄散出樟腦的味道,還有一種久未通風的霉味。裡頭都是用衣架掛著的舊款式套裝和洋裝,應該是母親年輕時候穿的吧。
陳聖硯把衣服一件件從衣櫃拿出來放在床上,並仔細端詳著,想像著母親穿上這些衣服的模樣。他很少看過母親年輕時的照片,但印象中她當時是個十分時髦的女性,頭髮總是吹整得很完美,口紅塗得鮮豔。
發呆似地盯著平躺的衣服良久,接著他起身把扁平的紙箱打開,用膠帶將箱底封住後翻過來,準備將衣服放入紙箱打包。
陳聖硯像是在捧著幼兒般,用著右手拿起領子處,下擺掛在左手手臂的方式,小心翼翼將這些衣物放進箱子裡。一遍一遍地重複這個動作,似乎在對著這些被擁有者留在世間的衣服說「好好睡吧」。
塞滿了兩個紙箱後,陳聖硯將封好的箱子推至門口。接著返回衣櫥,打開下面的抽屜。
這個衣櫃的下方總共有三層抽屜,陳聖硯打算一格一格打開來檢查裡面的東西。老舊衣櫥的抽屜總是要花一番功夫才有辦法好好拉出,有時候角度不對就會卡住,因此他花了一些力氣打開第一層抽屜,反覆地重新推入、拉出,終於找到正確的角度打開了抽屜,結果這層卻什麼東西都沒有。
他只好再用盡力氣一鼓作氣推進去,接著他打開第二層抽屜。
好險這層非常輕易就被打開了,映入眼簾的是一個喜餅鐵盒,孤獨地躺在抽屜裡。陳聖硯拿起鐵盒,蓋子上有些許生鏽的痕跡,在原本喜氣洋洋的鳳凰與龍的圖案上十分突兀。
打開蓋子,裡面裝的是一疊照片,以及一個厚厚的白色信封,兩樣東西塞滿整個鐵盒,彷彿是量身訂做似的。
陳聖硯疑惑地拿著盒子,走向床邊坐下,打算好好研究裡面的東西。
打開白色信封,裡面裝著許多信紙,每一封信都被整齊地摺好。平常陳聖硯是不會隨便打開別人的信的,但他現在很想要確認一件事。於是他打開了其中一封,目光直接落在直式信紙上的左下角,信尾端的屬名寫著「雲峰」。瀟灑的運筆座落在信紙上兩條紅線之間,彷彿想要逃出框架般左右超出了紅線。
陳聖硯盯著這兩個字,抿了抿嘴。接著迅速將信重新摺好塞回信封裡,拿起旁邊的那疊照片。
年代悠久的照片上盡是泛黃的污漬,但不影響畫面的呈現。陳聖硯快速瀏覽著,一開始的照片都是出遊的團體照,接著只剩下一男一女的合照,兩人互動越來越親密。
陳聖硯慢下速度,仔細看著這兩人的臉龐。
照片中的女生是母親,而一旁笑得很開心的男生,是陳聖硯從來沒見過面的父親。
陳聖硯原本靜止不動的手開始些微顫抖,立刻沒來由地紅了眼眶,心裡突然湧現一句話:「我是這兩個人的孩子呢。」
母親從他有記憶以來,便會指著照片裡的父親說,小聖這個是你爸爸唷,他的名字是陳雲峰,絕對不能忘記他的樣子喔。然而家裡的照片也就只有那幾張而已,因此陳聖硯對父親的印象也只侷限在那幾個固定的畫面,但他還是馬上就能認出手中這些照片裡的是他。
陳聖硯吸了下鼻子,目光在兩人合照上停留了很久,然後像是觀賞幻燈片般,手動切換著畫面。每張照片都散發著兩人之間彼此的愛意,如果他們兩個都還活著,到現在應該還是會這樣望著彼此吧。
身後傳來敲門聲,陳聖硯轉頭一看發現是梁世聰後,急忙用袖子擦掉留在眼眶打轉的淚。
「怎麼啦?」梁世聰上前關心。
「在看照片。」
梁世聰彎下身湊近一看,說:「你知道他是誰嗎?」
「我爸。」
「姊夫當年真的是很帥呢,而且講話很有趣,當時可是個風雲人物呢。」
梁世聰將一瓶罐裝水遞給陳聖硯,然後也在床邊坐下。
「謝謝。」
「看來你媽有和你說姊夫的事啊。」
「沒有,媽她好像不想提,我只有看過照片而已。」
「……畢竟那時候她懷了你,在這種時候居然就走了。」
「當初是媽和你說想和我爸放一起的嗎?」
「是啊,位置好像是之前老早就已經買好了,我也是她說了才知道。」
「她都沒有告訴我呢。」
「她怕你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吧。」
陳聖硯低頭轉開水瓶的瓶蓋,說:「才不會呢,老是把我當小孩子。」
「不管你長到幾歲,在我眼裡也都是小孩啊。」
陳聖硯不服地嘟嘴,瞇著眼睛看著梁世聰。
「之後你回台北,就把你媽的東西先整理一下寄回來這裡吧,也空出一些地方可以擺了。」
「東西滿多的,可能無法很快……」陳聖硯想到要整理母親房間裡的東西就覺得有點苦惱,一定又會像現在這樣回味著被遺留下來的物品,花上不少時間。
「如果你覺得在那邊生活可以負荷的話,你可以偶爾回來這裡就好。」
含在嘴裡的水差點沒噴出來,陳聖硯用力嚥下後問:「什麼意思?」
「但如果真的沒辦法了,這裡隨時歡迎你回來。」
「怎麼突然這樣說……你是說我可以不用回來住?」陳聖硯不安地按壓著塑膠水瓶,發出了清脆的聲響。
「之前我急著要完成你媽的心願,但我之後仔細想了一下。其實家人嘛,不管在哪裡都還是可以互相照顧啊。而且聖硯這麼懂事,好像可以不用這麼擔心了。」
如果是幾個禮拜前的陳聖硯,聽到這段話應該會很開心。但回來這裡一段時間後,陳聖硯發現自己心中渴望著家的想法漸漸萌芽。這個慾望之前就像是種子般一直靜靜種在心裡,只是他一直無意識地壓抑著讓它成長,現在有了家人的灌溉,終於探出了頭。
有時候他總忍不住想,之前這麼喜歡去劉訓輝家,說不定也是這個原因,不禁覺得自己有點自私。
「我其實可以留下來,幫你和舅媽照顧其其和睿睿,有我在的話你們也比較輕鬆吧?」
「喔?怎麼你也突然有這想法?那你……那個男朋友怎麼辦?」
陳聖硯的肚子像是挨了一記直球,手又開始按壓著可憐的水瓶。他偷偷瞄了梁世聰一眼,對方似乎感到有點難以為情,將臉別過另一邊。
「舅舅之後有稍微了解一下……同性戀的事,你舅媽還比較了解呢,我還被她笑怎麼連這都不知道。你和他是那樣的關係吧?」
陳聖硯感到心跳加速,他反覆吞了吞口水彷彿想把心臟嚥回去似的。
「嗯,對。」
「你要回來的話,他怎麼辦?」
「他才不會覺得怎麼樣呢,反正我在哪裡他好像也沒差。」
「怎麼可能會沒差呢。」
「他自己說不管在哪裡都可以交往啊。因為這件事我們吵架了,我也不想問他。」
梁世聰看著陳聖硯嘟嘴的表情,笑了笑說:「你改天帶他回來吧。」
「舅舅態度也差太多了吧?你真的是舅舅嗎?」陳聖硯忍不住捏了捏舅舅的手臂,想確認他是不是別人假冒的。
「不管怎樣你來這裡他一定會很寂寞的,你也是吧?」梁世聰將他粗糙的手放在陳聖硯頭上,繼續說:「你說過他也是你的家人,家人吵架總是會和好的嘛。」
「你說像我們一樣嗎?」
「是啊。」梁世聰不好意思地傻笑,像是朋友一樣把手搭在陳聖硯肩上。
「我們其實也不算吵架啦……」
「老公!下來搬東西了!」在一樓的謝雅莉站在樓梯間扯著嗓子喊道。
「我下去了,你慢慢整理吧。」梁世聰說完後輕輕拍了拍陳聖硯的頭離開。
房間裡又只剩下陳聖硯獨自一人。他盯著那疊照片一會兒,然後將它們整理好後和信封一起放回鐵盒裡。
拿著鐵盒回到自己的房間,陳聖硯輕輕推開衣櫃橫拉的門,將裡面隱藏式的抽屜打開,抽屜因作用力延著滑軌無聲地往外跑。
陳聖硯摸著盒子上斑駁的喜氣,將鐵盒輕輕地放在數不多的衣服旁邊。
◆
石橋下的涓涓細流不停地流動著,為安靜的鄉間帶來自然的噪音。陳聖硯牽著腳踏車盯著河面,嚴肅的表情看起來像是在傾聽河流的話語。
以往總是會有人拿著釣竿在橋邊釣魚,但今天一個人都沒有,於是他決定在這裡稍作停留。他將腳踏車停妥後,趴在石造欄桿上眺望著橋下的景色。因動作改變,手臂傳來了方才搬運東西的痠痛感,但陳聖硯似乎一點也不在意,依舊直直盯著遠方。
遠處像是沒有盡頭的山,還有參差不齊的電塔坐落在這些山上,自然與非自然的景象在同一個畫面裡,似乎也是能夠巧妙地融合在一起,彷彿這個世界本來就這長這個樣子。
陳聖硯拿出手機按了幾個鍵後貼近耳朵,想著等一下該說些什麼。
原以為會持續個幾聲的鈴聲,在第二聲響時就應聲被截斷,比店裡的電話還快被接起。
「喂?」
陳聖硯聽得出來對方的聲音有些慌張,但還是近乎完美地鎮定著。許久沒聽見吳元青的聲音,他內心有些激動,只能簡短地問:「在忙嗎?」
「我今天來公司加班。」
「那我晚點再打吧。」
「等一下,公司只有我一個人,沒關係。」
「上次我沒接到電話,所以打回來給你。」
「嗯。」
吳元青應聲後停止說話,而陳聖硯也想不到要說什麼,只是聽著他的呼吸聲,想像他現在皺著眉的表情。
「你還生氣嗎?」
問句的波動擾亂著空氣,但陳聖硯腦中一片空白。當初就是因為無聊的生氣,搞成現在這種煩人的狀態。
說了不生氣又能怎樣?現在根本不是生不生氣的問題了,陳聖硯突然覺得自己很可笑。要是當初成熟一點就好了,這樣兩人就可以不用這樣折磨著。
「聖硯?」
陳聖硯緩緩蹲下,額頭倚靠著表面粗糙的橋邊柱子,但他似乎感覺不到疼痛,肩膀抖動著。
「元青,我好想你……我真的好想你……」
終於忍耐不住情緒,思念幻化成斗大的淚珠宣洩出來。「我不想要這樣子了,我想要好好的抱你、親你,我想要你的全部!」
不知道電話另一頭沉默了多久,待陳聖硯不再哭出聲音,只剩下如冬日細流的吸鼻聲後,吳元青才開口問道:「你家在哪裡?」
「什麼?」
「你宜蘭的家在哪裡?」
「我……」
「你把地址傳給我。」
陳聖硯聽見電話裡傳來細小的雜音,便狐疑地問:「你在幹嘛?」
「我在收東西,等一下就出發去找你。」
「你該不會要騎車來吧?很危險啦,不要這麼……」
「陳聖硯。」
「幹嘛?」陳聖硯愣了愣。
「這陣子我每天晚上都在想,如果我隔天死了,我最遺憾的事情就是沒有告訴你,你對我來說有多重要。我不想把間浪費在這樣不清不楚的狀態,我已經受夠了。」
陳聖硯聽完後怔著,一時半刻說不出話來。接著又哭了,握著手機的右手越發用力,因為不用力的話手機有可能會直接滑落在地上。
吳元青再次等待陳聖硯恢復平靜後,溫柔地說:「別哭了,你這樣我捨不得掛電話騎車。」
陳聖硯忍住不哭,邊吸鼻涕邊說:「小心騎車喔,雖然我想要趕快見到你,但是不要騎太快。」
「好。」
「下次如果敢再說什麼死了,我一定直接把你甩掉!」陳聖硯威脅道,但因為帶著濃濃的哭腔,一點也沒有魄力。
「知道了。」吳元青笑著說。
「那我掛電話囉。」
「嗯,晚點見。」
看著通話結束後的手機螢幕,陳聖硯好想馬上見到吳元青,想要觸碰著他全身的溫度,連一刻都不想等了。
打開了google地圖,將搜尋到的地址複製下來傳給吳元青,接著把手機塞進口袋裡,迅速踩著腳踏車踏板趕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