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獨角仙的一生了,小朋友還有沒有想知道的事?」
下午四點時,於熙關了手上的指示雷射燈,白幕上的投影影像靜止在海克力斯獨角仙成蟲畫面,而今天在座的小朋友們紛紛搖頭,嚷嚷起:「可以摸獨角仙嗎?」「我想摸大蜘蛛!」
於熙想了會兒,帶起淺笑回答:「獨角仙可以,狼蛛的話……我看一下牠們心情好不好?」
「耶!」
花了十幾分鐘陪孩子們與昆蟲零距離接觸後,與心滿意足的幼稚園小朋友們揮手道別,於熙雖然覺得心累,但看著小孩子們的笑容,仍然感到開心。
他們讓他想起了陸駒的笑容,也和小孩子們一樣歡快大咧著嘴,有時覺得他笑得沒心沒肺,但不可否認的是,他很喜歡那樣的表情。在陷入回憶與思念的湖泊時,一道男聲將他扯回了現實:「喂,結帳。」
「好的。」
他停下正收拾投影機的動作,回頭走進櫃檯處,接過那位年輕顧客手中的書卡,只粗略看了眼套膜上的標價,卻留意到那其實有整套五枚的蝴蝶標本書卡,今天已經是第三天售出其中之一了。下意識地抬頭望向正站在他對面的男客,那人堆著一臉和善笑意:「怎了?」
「……八十元。」他只這麼回應,在對方給了錢後把書卡收進如信封的和紙紙袋裡,貼上印有碎堂字樣的紙膠封口後,將紙袋交給顧客,卻在這麼瞬間,手背感覺到對方掌心的濕熱觸感,宛如觸電般地由手背攀上他的背脊刺出一身疙瘩,但他仍然忍住幾乎打飛對方手掌的動作,只僵住在現場,一動也不動。
那人的手指指腹輕輕滑撫過他的手背至指尖,才抽走他手上的紙袋,像是把那刻意的觸碰當作不小心地,那人以輕薄笑意啟唇:「看你跟小朋友有說有笑的,面對其他客人就連點表情也沒有,該怎麼說呢?讓我想到教會神父,其實你表面跟私底下根本兩種人吧?反差萌?」
於熙意會不來這陌生人衝著他說些什麼?只是一般顧客跟店員的閒聊?內容聽起來不像啊?
內門後方傳出點動靜,這名男子連忙收好紙袋,一手略掩唇邊低聲道:「你店長要出來了,我就先走啦?明天我再溜班來陪你,再見。」
「喔……」於熙傻愣愣地應了一聲,便見那男人快速地溜走,在店門被關上時,子燕才從內門裡走出來,整理下怕打濕而捲上的袖子:「……怎了?表情怪怪的?」
於熙試圖整理一下情況,但最後還是整個狀況外:「子燕哥,我又遇到怪人了。」
「喔,怎麼個怪法?」子燕理好袖子後,微歪了頭盯著於熙看。
「……自來熟?我知道那人不是第一次來店裡買東西,但突然說了一些話,像是跟熟人說的話?但我明明不認識他,在剛剛之前連句招呼都沒有過。」
「他說了哪些話?」
子燕一問,於熙才勉強拼湊出幾句:「……說我反差萌?還說明天再來陪我?」
「的確不像會對陌生人說的話。」子燕拉出櫃檯下的椅子坐下,並給自己倒了杯溫涼的茶水,慢酌上一口。
沉默了好些時候,於熙才看向此時無人光顧的店內標本展區,右手撫上左肘,不自覺地微弓著身子,低聲說起:「最近好奇怪……老是冒出一堆不認識的人好像都認識我?不,也不是最近的事了,子燕哥,我現在有點懷疑我的記憶力是不是有點問題?雖然我知道我記性不大好,但這好像是……記憶斷片那種感覺?一兩個人也就算了……三個人以上的話……不,我想多了,這種電影情節怎麼可能真的發生在我身上?不,請當我沒說……」
無論是失憶斷片、另一個人格的出現、阿茲海默症還是時空旅人、另一個自己橋段,哪個狀況安在他身上都很鬼扯不是嗎?
『只是如果你又忘了,我會想哭的。』
耳畔忽地響起陸駒的聲音,他想起了,陸駒曾經說過這麼一句話,當時他只覺得違和,現在,他卻感到膽戰心驚,而僵住了視線,不自主地顫抖。
「喔,所以你總算發現自己有問題了嗎?」
子燕冷淡的一句話,刺得於熙瞳孔一縮、朝他凝來:「咦?」
子燕哥難道不該給他個吐槽,笑他電影看太多太會幻想還是太中二?
「手給我。」子燕只抬手示意要他交出右手,於熙也就照辦了,將右手手背朝上地伸向子燕。後者左手扶上,右指仔細地剝撕下他右手背上的膚色薄膠,露出於熙自己都已經沒印象的淺淡傷疤,過了五天已經好得差不多了。
在子燕將薄膠除得差不多後,鬆手讓於熙仔細看清楚那手背上的舊疤,於熙相當不解:「這是?」
子燕再喝過一口茶水,才淡漠回應:「你應該是真的打了人,手背掌指關節上的擦傷是握拳時擦撞會留下的痕跡,因為你那時一問三不知,我幫你上完藥後就順便塗了一層偽裝,省得讓人看了沒完沒了的問。」
「我……」
見他似乎震驚到無法思考,子燕低頭滑起手機,來回幾封訊息後,才起身出聲:「現在好像可以,走吧,打烊了,我帶你去個地方。」
「……現在?」
「對,現在。」
* * * * *
『隱約察覺到許多兜不上的細節,全都自行腦補、合理化,再忽視……』
『已經不是第一次這麼做了。』
『不想深究的理由,僅僅只是害怕日常的崩裂,』
『因為自己也隱隱約約感覺得到,』
『那都是,』
『-----------的事情。』
當於熙的意識逐漸聚攏、清晰時,他看見了車窗外的一片黑暗,擋風玻璃前方的視野僅有倚賴車頭燈映照出的柏油路面與稍遠方的兩旁草木反光輪廓,而上方電子鐘正顯示現在的時間,是【PM 10:43】。
他正坐在副駕駛座位上,子燕自駕的白色廂型車,他已經很熟悉這個位子,無論是夾在空調出風口上的去味香囊、兩個座位間的面紙盒,還是置物廂裡的薄荷糖,每一個小地方他都再熟悉不過,就算是腦袋陣陣鈍痛引得胃部翻騰的此時,他也能正確辨識自己的所在。
「如何?感覺還行嗎?」身旁駕駛座上的子燕雙目直視前方、雙手擱在方向盤上,口吻冷淡地問。
「……想吐。」於熙伸手摀著嘴,因痛苦而緊鎖著眉頭,額上浮泛冷汗,將頭擱靠在車窗旁望著窗外草木後移的景像,但那似乎沒能讓他好過一點:「頭好痛……」
子燕挪了一手扔給他一只塑膠袋,看也沒看他一眼:「想吐吐這裡,別給我弄髒車子啊。」
「嗚……」
於熙以顫得不甚靈活的手指搓開那隻塑膠袋並低頭將袋口摀上嘴,只不過,他也只是乾嘔,就連胃酸也沒能嘔出半滴。
「大概上車前已經吐得差不多了吧?」子燕這才睨了他一眼,再望回不停前進的前方視野,漠然問道:「還記得多少事?像是下午四點半離開店之前,到現在之間……你記得為什麼突然下午就打烊出門的原因嗎?」
「呃……」於熙放棄了吐出任何東西的念頭,仰頭癱在椅背上,閉眼深深吸了口空氣,在逐漸緩和的呼吸頻率中,試圖避開刺扎大腦的茂密荊棘,從空隙中取得任何殘跡,最後,他找到了幾個碎片,在言語中整理起:「我的記憶出了點問題……子燕哥說要帶我去個地方,那個地方……很遠、在郊區的白色建築物,很大,科學園區?外牆上有【腦科學研究】的字……坐在輪椅上的……教授?然後,我看到了我爸……從螢幕裡……還有腦部斷層掃描的舊病歷,說是我之前做過的,我的腦部一切正常……我就只記得這些了。」
「嗯,之後他給你做了心理評估和催眠療法,令尊說在你小時候也試過,現在成效如何還未可知,過程中你是想起了一些東西,所以後來又吐了好一陣子,反正,再度忘了也無妨,那位先生說,暗示是你施加給自己的,如果你有解除的意願,再過不久就能解決這毛病了。」
聽著子燕平淡的敘述,雖然他想仔細聽,但陣陣剜腦的刺痛令他專心不了,良久,只虛弱無力地問:「子燕哥認識我爸嗎?」
「不認識,你忘了你這份工是你爸幫你找的?」
「喔,對……是這樣的……」
他的記憶已經破碎到已知的也會遺失的程度嗎?
沉默了會兒,子燕才問起:「……你認為你父親,和一般人比較起來,有哪裡不太一樣?」
被問了個和自身無關的事情,於熙這才睜了眼,弱著語氣回應:「這個啊……是不太一樣,戀愛白痴,還有點變態。怎麼了嗎?」
「沒有,如果只是這種程度的話那很好。」子燕僅這麼作結。
「喔……」
於熙依然一頭霧水,只不過,現在也無力去撥除迷霧,僅僅沉溺在痛苦裡,思念起某人的懷抱,回憶起那人的體溫,還有在他難受時,那人是怎麼輕輕撫著他、給他安慰。
『陸學長……不知道現在在做什麼?』
想起陸駒說著那句話時,眼中的惆悵,輕輕擰上他的心頭肉,微微的疼,苦苦的悶。
『我到底忘記陸學長什麼事?』
『還有那些人……在我不知道的時間裡,我到底跟他們說了什麼?做了什麼?』
那簡直就像有另一個自己的存在,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留下許多自己不清楚的痕跡,造了什麼因他還不知道,但果卻已經找上門來。
簡直不能更糟糕了,不是嗎?
手機發出簡訊提示音,於熙這才掏出手機滑開來讀,先看見了來自陸駒的幾通未接來電,才是禹利申發來的簡訊:【星期五晚上九點,我去店裡接你,OK嗎?】
【行】他只簡單回了個字。
思緒混沌間,只想到這麼晚了說不定會打擾到陸駒睡眠,便放棄回撥電話而再度關掉手機。望著窗外路燈逐漸增多、開始見得到民居建物的景色,發愣,感覺自己頭疼得累,而再度淺淺睡去。
『喂,小於……對吧?』
『我是南哥,他是小秀,想說就在這附近,想過來看看你吧。』
『你不記得我們了?我以為我們照片修得很薄,不至於認不出來吧?』
『讓你看看你在網路上跟我們聊天的訊息,這樣你就想得起。』
『欸,小於啊……』
『下班的時候,要不要一起去喝一杯啊?』
倏地睜眸,於熙指節壓上差點出聲的嘴唇……
他想起了,拿著對方手機往對方鼻樑猛砸進去、揮拳往另一人臉上時,指節感受到的劇烈疼痛,而抱著身子顫抖起。
頭痛欲裂,生生阻斷他想起更多細節,但至少他知道他怎麼撂倒那兩個男人的,不過是鑽了個空子,對方也沒有要攻擊他的意圖……是的,他居然出手攻擊並沒對他表現出敵意的人,那是怎麼回事?太下作了。
『眼睛,和鼻子,這兩處是頭上最脆弱的地方,別怕弄死還是弄殘對方,攻擊一向是最好的防禦。』那是父親的話語,久遠縹渺得像是天際一縷薄雲。
『死人才是最無害的人,』
什麼時候的事?
『殺了他吧。』
那是誰的聲音?
一陣噁心感上衝,他再度拿起塑膠袋摀嘴,乾嘔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