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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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8-07-30
持續跟了啞巴一個小時,我開始覺得不對勁了。
啞巴搭的那輛計程車老是不開大路,專挑小巷子走,左彎右拐地繞個沒完。起先我以為是錯覺,後來我用手機裡的衛星定位,看見了我們這段時間的行經路線,發覺那輛車真的是在繞圈子。
雖然從頭到尾走的路都沒有重複,可車子行駛的軌跡在地圖上畫成了一個圈,很顯然,啞巴已經察覺我們在跟蹤他了。
「顧淵,再跟下去我的荷包就要乾了,你說怎麼辦?」
我試圖徵求顧淵的意見,他卻沒搭理我,一個勁埋頭畫圖。
「你說句話呀!車裡那麼晃也能畫圖,真服了你!」
顧淵把食指放在唇邊,做了個「安靜」的手勢。
還能怎麼辦?我只好閉嘴了。
普通的自來水筆拿在顧淵手上,竟好像是有了生命一般,靈活地勾勒出某種動物的羽毛,一筆完成,絲毫不需多加修飾。
先是翅膀,再來是腳,然後是喙,最後才是身體的輪廓,一隻烏鴉就這樣躍然在紙上,好似一碰就會振翅飛走,但這烏鴉與他的所有作品一樣,沒有畫上眼珠子。
即便我沒有學過畫圖,也曉得這樣的作畫順序,沒有一點功夫,是絕對學不來的。
「好漂亮。」我忍不住發出讚嘆。
「這隻烏鴉是我的朋友,牠會幫我們追蹤啞巴。」
顧淵沒頭沒腦地說了這句話,然後把水筆收起來,拿出另外一隻筆,拔開蓋子,在烏鴉的眼白裡點上瞳仁,而且竟然是紅色的。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一直到五年後的今天,我都還記得當下的震撼。
顧淵搖下車窗,用那支紅筆在紙上寫了足以覆蓋整張圖畫的「勒令」二字,接著他把紙從素描簿上撕下來,往窗外丟去。
我才想問他要幹什麼,就看見那張紙隨著風飄呀飄地,一隻紅眼睛的烏鴉從裡面飛了出來,腳上還綁著一條紅線,顧淵正抓著紅線的另一頭。
烏鴉飛到了啞巴坐的那輛車頂上,站著不動了,而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千百個想法在腦子裡流竄,卻沒有辦法組織成完整的語言。
點上了眼睛,鶴不就飛走了嗎?
我忽然理解顧淵那句話的意思了,雖然我早已看過他的表演,知道他畫的動物會動也會叫,可我一直認為只是魔術,現在鳥卻真的飛出來了,敢情畫龍點睛真有其事啊!
「師傅,停車。」顧淵沒有理會我,掏錢給司機,讓他在路邊停下來。
下車後顧淵也沒急著走,就坐在騎樓下,從口袋裡拿出一支菸點上,插進地板的磁磚縫裡。我站在離他稍微遠一點的地方,明明有很多疑問,卻不知該從何問起。
「你是不是很想問我,剛才是怎麼回事?」顧淵語帶笑意,我裝做沒聽見,低著頭滑手機。
「不想知道的話,那我就不說了。」
「你在變魔術。」我隨口回答,卻聽見「噗哧」一聲,顧淵竟然笑了!我還是第一次聽他笑出聲音來,但為了面子,硬是板起臉道:「笑什麼!有啥好笑的?」
「那不是魔術。」顧淵站起來走到我旁邊:
「是道術。」
「道術?」我疑惑地看著他,這個名詞太過陌生了。
「道家的術法,叫做點眼,被硃砂點了眼的動物有了靈性,就能從紙上出來。」
我聽得那叫一個懵逼,在我的認知裡,道士作法就是舉著劍亂揮、貼符咒、嘴裡還要一邊念念有詞之類,原來還可以做到這樣嗎?
「那你要是畫一張鈔票,它是不是也可以從紙上跑出來?這樣就有花不完的錢了,多好啊!」
「……」
我去,不小心把內心話說出來了。
顧淵說他畫出來的烏鴉普通人是看不見的,只要一直跟著紅線走,就能找到啞巴。於是我們招了另一輛計程車,朝紅線延伸的方向前進。
最後車子停在一棟商務旅館前,看來啞巴是打算在這裡過夜了。紅線還沒斷,可以知道啞巴住在哪個房間,我也稍微放心了點,去便利商店買了速食炒飯邊看報紙邊吃。
幸好我早料到這場旅途不會太快結束,所以在出門前就帶了簡單的行李,提款卡也帶在身上,不必擔心錢的問題。
顧淵靠在窗戶邊,不知道是在沉思還是在發呆。
「喂,你怎麼都不吃飯啊?」我終於忍不住問了,打從一開始到現在,我只看過他喝茶而已。
「我不需要吃東西。」顧淵答道,臉上沒有任何錶情。
「你開玩笑吧,是人都得吃東西的。」
「我不需要進食和睡眠,也沒有任何心理,或生理上的需求,你覺得,我是人嗎?」
顧淵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的問句,好像是用盡渾身力氣才說完的,幾不可聞。我一下子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雖然我早知道他跟一般人肯定不一樣,可聽見他親口說出來,還是很難相信。
「如果你不是人,那你是什麼?」
「跟我的商品一樣,都是無法投胎的魂魄。」
語音剛落,外面忽然雷聲大作,開始下雨了。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不好,斷斷續續地做了好幾個夢,大部分都忘了,只記得其中一個。
夢裡我被關在一個沒有任何出口的小房間,我坐在椅子上,全身都不能動彈。有個批散著頭髮的女人站在我面前,她穿著純白色的洋裝,兩隻手臂很細,好像營養不良似的。
女人一直沒有說話,因為她的臉完全被頭髮遮擋著,我甚至無法判斷她是不是在看我。我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這個畫面就像是電影中的定格鏡頭,持續了很久很久。
然後,女人終於抬起頭來,發出了極其沙啞刺耳的聲音:
「你們……都得死……」
夢境到這裡便中斷了,我醒來時是凌晨四點,外頭還霹靂啪啦地下著大雨,顧淵依然靠在窗前,我看著他的背影,不知為何竟覺得心疼起來。
「顧淵?」我試著叫他,他似乎沒有聽見。
「我睡不著了,你介意我抽菸嗎?」
「你抽吧,我出去。」
顧淵說著打開房門,我趕緊喊住他:
「算了,我不抽了,你回來。」
他一聽,還真的不走了,把門關上又回到窗前站著。
「你站在那裡多久了?」我問。
「從你睡著開始到現在。」
「不累嗎?」
我說完才想起來,顧淵沒有所謂的生理需求,那麼他應該是不會累的。果然,顧淵並沒有回答我,他那雙深沈的眸子裡又添上了幾分陰影,說不出是在生氣,還是在傷心。
雨,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