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迴-Sechszehn- 結合-ENGAGEMENT- (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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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夜之時，身穿一件單薄睡衣的路易斯在城堡裡四處散步。城堡裡的其他人都睡著了，只剩他獨自在走廊穿梭。他沒有目的地，只是漫無目的地行走。

　　從早上的訂婚典禮，到中午的宴會，以及晚上的舞會，這些活動一環接一環，作為主辦者和主角的路易斯未曾有過休息的時間。整天都在貴族前示人，無時無刻都要展現出身為公爵應有的成熟和穩重，又要時刻抱有戒備之心，試探和留意布倫希爾德，而且要確保活動的所有流程都依照計劃進行，沒有差錯，因此他整天的神經都是緊繃的。舞會完結，最後一位賓客離開後，一放鬆下來，他頓時感到全身無力，完全不想動，累得想直接睡在地板上算了。

　　明明想乾脆閉上眼睡到明早的他，在彼得森的陪同下回到房間沐浴更衣，躺到床上後，卻不知為何完全沒有睡意。明明全身酸痛，肌肉都在哀慟，但腦袋卻精神抖擻，絲毫沒有要暫停運轉的意思。他嘗試過閉上眼，強逼自己睡著，又嘗試過把精神放空，看著床頂上布料的刺繡發呆，但都沒有任何效果。望見窗外明月高掛，柔和的冷風陣陣吹進來，很是舒適，他便決定不如去散個步，讓冷風令腦袋慢慢冷卻下來。

　　弦月的銀光從窗外灑進來，把沒有任何蠟燭照明的走廊染上一絲灰白。路易斯緩慢地走著，享受著久違的寧靜。這兩個多星期的生活起伏太大了，先是在安凡琳的驚險經歷，然後是愛德華的決鬥，緊接其來的是訂婚典禮，很多重要的事情在幾乎同一時間排山倒海似的湧來，他為了處理它們而忙得焦頭爛額，心境沒有一刻是平靜的。現在這種身心都能夠放鬆的時刻，他竟感到陌生。

　　走著走著，路易斯不經不覺間從城堡內部，走到內庭的花園裡。花園呈長方型，佔地甚大，放眼望去，細心修剪的灌木和各種美輪美奐的花朵排列得整整齊齊，在柔月白光照耀之下，它們都被鋪上一層白銀，夢幻又優美。而在花園正中央，豎立著一個大水池，灌木和花卉都是以水池為中心，像漣漪一樣一層一層伸延開去的。

　　路易斯遠遠看見在水池附近有一個人影，他上前查看，發現那人竟是布倫希爾德。

　　她身穿一條雪白的絲絹睡裙，並披上一件薄紗外套。那把閃亮的淡藍長髮沒有束起，隨意散落在背上。脫下華美裝飾，除下繁複衣裝，此刻的她在月光的映照下是多麼的純潔典雅，嫻雅脫俗，彷彿世間最美的一切都沒法與她相提並論。她定睛抬頭看著天上的彎月，眼神看起來呆愣，但似是心有所思。

　　路易斯不忍打擾她，站在有數十步之遙的地方，安靜地欣賞這一瞬間的美景，看得入迷。十二年前，他曾經和布倫希爾德在這個大水池裡歡樂地嬉水，當時二人還只是萍水相逢的朋友；如今十二年後，二人站在同一處地方，而他，已經是她的未婚夫。

　　一陣呼嘯冷風括起，把二人的頭髮和衣服都吹亂。聽見身後傳來衣物因為被風吹起而傳出的摩擦聲，布倫希爾德立刻回過神來，轉身一看，這才發現路易斯的存在。

　　「路易斯，原來你在這裡，我都沒有留意到。」她羞澀一笑，有點不好意思。

　　路易斯連忙搖頭，問道：「我沒有打擾你吧？」

　　「沒有，」布倫希爾德用手按著被風吹起的裙擺，輕輕搖頭。

　　「你怎會到這裡來的？」路易斯問。

　　「因為睡不著，所以出來散步了，」說完，布倫希爾德打量了一下路易斯，看到他跟自己一樣也是穿著睡衣，輕輕一笑，問：「你也是嗎？」

　　「嗯，今天發生太多事了，腦袋一直停不下來。」如此的巧合令路易斯心裡有點小鹿亂撞，但幾星期維持著的戒備心讓他清醒過來，隨即又一道愧疚感襲來。

　　既然他選擇相信她，那麼為何還要那麼提防她？

　　這份愧疚，還包含幾星期以來對她的不信，以及那些故意的疏遠而生的歉意。

　　二人四目交投，沉默不語，似乎在等對方先開口。

　　「不如來這邊吧，從這裡看月亮很美。」最後是布倫希爾德打破寂靜，她往左移一步，示意路易斯可以站她的旁邊。

　　路易斯立刻微笑點頭，並走到布倫希爾德身邊，與她一起抬頭欣賞今晚的明月。二人之間幾乎沒有距離，垂下的手快要碰到對方，而且都一樣有點因緊張而生的僵硬，卻沒有人敢越過中間那微細的一線。

　　再次想起十二年前後的分別，路易斯不禁在心中問自己，十二年前的那天晚上，月色也是這麼美嗎？但想了一會，他卻突然垂下頭。

　　「對不起。」路易斯的道歉頓時打破二人之間曖昧的氣氛。

　　「為什麼？」布倫希爾德轉頭，樣子有點疑惑。

　　「最近我的態度……感覺有點疏離，對不起，」路易斯仍然低著頭，說得吞吞吐吐。「我不應該懷疑你的，但很多事發生，例如森林那件事，所以就是忍不住……」

　　他仍然不打算坦白那天在精靈之森裡遇上史卡蕾亞和諾凡蘭卡的事。那段回憶一浮起，他便立刻想起史卡蕾亞提出過的合作。那時他猶疑，但現在他可以肯定地給予答覆。就算她們二人說的話都是真的，他仍然會站在布倫希爾德那邊。

　　他不清楚史卡蕾亞此刻能否聽見自己心裡的答覆，但總之已經決定好了。

　　「我明白的，」布倫希爾德說完，路易斯有點猶疑地轉過頭去，看見掛在她臉上的是理解的微笑，而不是他預計的憂傷表情。她看似豁達地繼續說：「畢竟我們都是舞者，大家都有各自的負擔，很正常的。」

　　她何嘗沒有懷疑過他，沒有試圖對他下過殺手呢？

　　路易斯的道歉，反而令她多了一絲內疚。

　　布倫希爾德的回答令路易斯釋懷了些，他再次抬頭起來，學布倫希爾德一樣靜看著眼前的噴泉，又不時偷瞄她，想著不如談些話題，但又想不到該說甚麼。布倫希爾德的眼神十分專注，他想，她應該是在思考些甚麼吧。

　　「我其實也有事想向你道歉。」正當路易斯要開口開展話題時，布倫希爾德的一句打住了他。她捏緊裙擺，很是緊張。

　　「是……甚麼事？」路易斯有點吃驚。

　　「今天你問我，為何我會選擇你，那個答案並不是全部。」布倫希爾德不敢看著路易斯，就算話已出口，她仍猶疑自己此刻的行為是否正確。

　　路易斯心裡頓時焦慮起來。難道她要說其實自己一直對他沒有任何感情，或者對他說過的一切話都是謊言嗎？時間頃刻變得漫長，他開始害怕接下來會聽見甚麼。

　　「我之所以會選擇你，因為你是我的光。」思索一會過後，布倫希爾德終於把這句深藏心裡長達一個月之久的話說出口。

　　「甚麼……？」路易斯十分驚訝，不敢相信自己所聽到的是真的。

　　光？我？就憑這麼無能的我？為什麼？

　　「你還記得嗎？第一次來到安凡琳時，你曾經說過世界很美麗，」布倫希爾德轉頭望向路易斯，目光定在他的雙眼上，堅定不移。「當時我冷淡地回應你，心裡其實覺得眼前人不過是個不諳世事的貴族大少爺。」

　　路易斯頓時有點難為情地笑了笑，他已經認識到自己的無知，但回想起當天那個陶醉的自己，在她的眼中卻是「不諳世事」，就不禁感到羞愧。

　　「一直以來，我的世界都是由痛苦組成的。縱使身處在人類眼中的仙境，卻從來感受不到『美麗』。」這番說話，布倫希爾德沒有對任何人說過，就連最親近的莉諾蕾婭也沒有。

　　在那些零碎的記憶裡，歷歷在目的往往都是被夫人懲罰時所承受的痛楚、被逼進行儀式時痛徹心扉，彷彿靈魂要被撕成碎片的感覺。精靈的仙境在她眼中都是諷刺，她就是在這裡學懂世界一切都是由殘酷組成的。

　　「但那次見面之後，我卻忍不住在意，很在意你為何可以如此輕易又堅定地相信這一切。」她繼續說。「大概我也想相信吧，也想跟你一樣如此堅定，而堅強。」

　　在布倫希爾德眼中，路易斯是一個天真的少年。他對世界的一切險惡都不認識，但卻有一副直率的心，和願意相信一切的傻氣。曾經，她覺得這樣一個人不過是天真無知，卻總是禁不住在意他，漸漸地，他成為了她心中的支柱，成為了她心中引導其前進的光。

　　在那些無眠的夜晚裡，在那些被惡夢的痛苦侵蝕的時光裡，都是這道光陪伴她跨過無盡的孤獨，走過恐怖的黑暗。只有他會真誠地關心自己，只有他會把愛給予自己，這些都是她一直渴求，但得不到的事物。於她，路易斯是光，是那道能夠驅走黑暗，柔和的破曉晨光。沒有它，她應該早就被儀式帶來的痛苦吞噬，成為失去心靈的軀殼。

　　她不想放開這道光。要是她親手毀掉這道光，那麼就算她能如願活著，也必定會是行屍走肉，等同死亡。

　　「我只是相信自己所相信的而已……也知道這樣的自己很天真，沒甚麼值得你仰慕的。」突然得到心上人的告白，路易斯有點不知所措。他有點難為情地移開視線，不停地搓著頭髮，臉頰紅紅的。

　　布倫希爾德笑了笑，這個就是她一直認識的路易斯啊。她呼了一口氣，說出一句在她心中重量如同誓約的話：「既然你鼓起勇氣選擇了我，那麼我也要下定決心，作出選擇。」

　　路易斯的臉越來越紅，他不清楚布倫希爾德的這個選擇背後隱藏著甚麼後果，但單憑語氣，他大概猜測到其重量，也因此充分感受到她對他的感情。

　　他一直奢望能夠獲得她的愛，但當他真的得到時，卻不知所措。

　　布倫希爾德伸出手，並問：「路易斯，你可以伸出你的左手嗎？」

　　路易斯聞言，把左手放到布倫希爾德的右手上。今天訂婚典禮時所得到的溫蒂娜家祖傳藍寶石戒指仍戴在他的左手中指上，在夜光下閃閃生輝。

　　「太好了，你仍然戴著它。」布倫希爾德看到戒指，頓時安心一笑。

　　「我、我捨不得除下……」路易斯不好意思地解釋。睡覺前他有打算脫下戒指的，但心裡就是不捨，所以一直戴著，直到現在。「你想做些甚麼？」

　　「一份承諾，」說完，布倫希爾德把左手輕輕放到戒指上，閉上眼，輕輕唸出一道咒語：「我，精靈之統治者，布倫希爾德‧溫蒂娜，現於此立下憑證，擁有此指環之人從今將可以自由進出精靈之地，不受阻攔。」

　　「這是……」路易斯有點吃驚。

　　「我剛才把一個小元素術式埋在寶石裡，以後你要來安凡琳時，不再需要事先得到我的同意書信，只需要亮出這枚戒指，便可以自由進出。」布倫希爾德緊緊握著路易斯的手，輕聲地說：「這就是，我的選擇。」

　　沒有取路易斯的性命，現在更將自由進出精靈之國的權限交給外人，全都是對夫人命令的莫大反抗。布倫希爾德當然知道後果，但她沒有後悔。

　　她的大部分人生都被他人主宰著，而這個術式是她在自己能夠掌權的部分裡可以送給心愛之人的，小小謝意。

　　布倫希爾德抬起頭來，看著路易斯，她的臉紅潤如蘋果，眼裡流露著滿滿的愛意。路易斯注視著她那雙略為羞澀又閃亮的雙瞳，忍不住伸出手，輕輕撫摸她的臉頰，她也一樣，撫摸他那微熱的臉頰，並把手指插進那閃亮的金髮裡，感受其柔軟。二人之間漸漸沒有距離，互相對視一會後，他們都閉上眼，在月光的見證下，把自己的初吻交給對方。

　　銀白柔光灑在二人身上，在花園的襯托下，他們雪白的身影純潔、高貴，又令人動容。他們心裡都知道，今後將要面臨怎麼樣的難關，但在心意相通的此刻，一切都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