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閃耀的晨曦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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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8-07-26
「妳還這麼小,為什麼要單獨襲擊運輸車輛?」

「妳為何不加入新政軍呢?」

「我們是正義,我們會帶來充滿希望的未來啊!晨曦之光引導我們!」


*

西勒馬在審問室前猶豫很久,直到衛兵都有些不耐煩。

「你想要上廁所的話可以先去,中尉。」

「沒有啦。」西勒馬擺擺手。

「請小心,那個俘虜攻擊你可就不好了,我會在外面待命,需要我的話叫一聲就可以了,裡面的隔音沒有很好。防衛的小刀有帶嗎?」

「有啦。不要這樣關心我,很噁心。」西勒馬撇撇嘴,他很確定那個人在自己升上中尉以前還很看不起一個二等士官長。

他拍拍口袋,確定只有手掌長度的小刀依然在口袋中,又深呼吸了一口氣,才終於推開門。

一雙冰冷的視線刺了過來。

「……晚上好。」西勒馬試著讓自己看起來沒有那麼危險,連忙關上了門鎖起來,上前坐到椅子上。

他面對的是一雙寶石般的藍眼睛。

「……我剛剛讀過報告了,俘虜。」西勒馬說:「可以回答我等一下的問題嗎?」

「……」

「不回答嗎?」西勒馬嘆了一口氣。「好吧,那我說『夏曼伯爵女士』可以嗎?雖然講起來有點怪怪的。」

他的目光越過手中的報告,仔細打量那個俘虜。

看的出來是個女的,大概十八、九歲吧,除了那雙藍瞳外,還有一頭如白雪般潔白無瑕的頭髮,精緻的五官就像是水晶切割出來的,沙土污漬下有著健康白嫩的肌膚,就算是俘虜,身為新政軍一員的西勒馬依然可以感受到她散發著一股奇特的魅力。

然而,他也可以從被扯得參差不齊的頭髮、皮膚上的瘀青與打傷、被繩子綁得死緊得手腕腳踝、還有破爛的衣服看出來,眼前的她是真真實實的「俘虜」。

見對方還是不回答,西勒馬決定當作默認。

「妳為什麼會在戰場上?」西勒馬直接提了個最大的問題。「別說貴族,連戰力不足的平民都幾乎沒有女性會參軍了,為什麼妳會出現?貴族已經少到得把女性送上戰場了嗎?」

「……」還是沒有回答,雖然他一開始就有這種預感。

好一會兒得沉默後,西勒馬嘆了一口氣。「……我去過夏曼封地。」

「……」對方稍微提起了眉毛。

西勒馬把報告隨手往桌上一丟,換了個舒適一點的姿勢。「我家裡以前是經商的,八歲開始我就開始跟老爸和大哥到處跑了,一直到我十五歲的時候加入新政軍。」他歪著頭思考片刻。「上次去那裡的時候,我記得是在秋天的時候吧,伯爵宅邸後方的小山丘上的楓葉紅了一片,還順著附近的小溪飄到農村附近,去釣魚或幫忙收割的小孩子到最後都是從裡面撈落葉出來玩,而宅邸花園外的貿易都市也有為期一周的楓葉慶典,到處都在賣楓糖,每年第一批的楓糖都會上貢給你們家,聽當地其他商人說你們的花園很漂亮呢!不過我從來沒有進去過就是了,以後也沒機會。」

針對夏曼封地的戰爭在他從士官訓練班畢業前就已經結束了,到畢業典禮的現場來致詞的新政軍將軍還拿這件事來勉勵畢業生呢。

而把象徵貴族暴政的宅邸庭園給摧毀,一直是新政軍的做法。

「我看過新政軍攻打夏曼封地的報告,那大概是起義──就是你們說的叛亂以來抵抗最激烈的地方之一吧,因為當地很少有人願意支持我們。」西勒馬雙眼直視前方的人,把眼眸磨得更尖。「攻下那裡後,軍方確認了貴族的屍體,但就只有最小的女兒沒有被找到。

就是妳吧?娜達‧佩雅絲‧凡特布爾。」

「……你到底想說什麼?」娜達的眼神依然充滿警戒,但也多了點怨恨。她的聲音如果柔和地說出來,應該會很好聽吧。

西勒馬撇撇嘴。「我家鄉的領主因為財政短缺,又因為之前被抗議過所以不敢增加稅金,就和強盜團商議好他不會管強盜在領地內打劫,但他們搶到的分要分四成給領主。那些強盜瞄準商隊回來的時間,然後就……」

娜達的眉頭更皺了點,但沒有任何回應,大概是覺得身為貴族的自己說什麼也沒用吧。

「我想說的是,那件事是我加入新政軍的契機,我當初加入新政軍的時候,曾發是要把造成這一切腐敗貴族的帝國消滅,造就一個大家都可以幸福生活的國家,這也是一直以來支撐著我的力量之一。」西勒馬說:「那麼,妳又是為什麼要走上戰場?」

「如果說為了復仇,貴族女性有其他的方法,像是使用外交策略讓其他國家干涉內戰之類的,不會戰鬥這種必須從頭學起的方法。」

「……你又為什麼要知道?」娜達說:「反正我都已經被你們抓住了,現在要殺要虐要姦都隨你們便了,要知道幹什麼?」

西勒馬瞇起眼睛。「果然,是這樣啊~」

「嗯?」娜達皺起眉頭,兩顆寶石對上他的眼睛。

「其實,」嚴肅刻在了他的臉上,壓低聲音說:「在夏曼封地,還有一個人的屍體沒有被找到。」

「!?」娜達全身一緊。

西勒馬點點頭,繼續悄聲說到:「瓦力亞‧諾德‧凡特布爾,凡特布爾家族最小的兒子,也是家裡的老么,並沒有被找到。」

「你……」娜達咬咬牙,知道自己落入陷阱已經太遲了。

「如果我剛剛說連他的屍體也沒有找到,妳就不會那麼自暴自棄地說想死了吧?」雖然是疑問句,但西勒馬的語氣十分肯定。「妳之所以上戰場,是因為要找妳的弟弟吧?報告上有提到,在封地快被攻陷的前幾天,夏曼伯爵暗中派人把最小的兩個孩子偷偷送出去,雖然還是被新政軍發現了,但在當地民兵的幫助下沒有被抓住,妳和妳弟弟就是在那時候失散的吧?」

「畢竟現在國內這麼亂根本沒辦法派人調查,妳只能藉由加入軍隊來四處打聽消息,而接下領主的位子也是希望告訴他自己還活著,趕快來跟自己──」

「不準找他!」娜達低吼,雙眼如野獸般兇狠,但很明顯壓低音量避免被外面的衛兵。「你要我做什麼事我都願意,就算要怎麼侮辱我也行,不準動他!不然我就算是用咬的也會把你殺了!」

「……」突然的爆氣讓西勒馬愣了一下,微微瞇起眼睛。「……這就是,屬於妳的覺悟嗎?」

「嗯?」聽到意料之外的回答,讓娜達有些困惑起來。「你說什麼?」

「沒什麼,妳不用管。」西勒馬不在意地擺擺手。「不過,我很好奇耶。明明被因為我們而失去了一切,妳為什麼沒有選擇向我們報仇?妳不恨我們嗎?」

「廢話,當然恨!」娜達充滿怨恨的大吼就像炮彈一般砸了下來。「我恨你們!我恨死你們了!恨不得親手將你們砍四肢、挖眼珠、削鼻子、扯耳朵、開腸剖肚之後放狗咬死,就像你們對我家鄉裡的人那樣!」

西勒馬微微皺起眉頭,他知道,那是新政軍軍事法庭的處刑方式,而且還是極刑,用以處決貴族,或支持貴族的平民,當初攻陷夏曼封地後,似乎曾經大規模用這種處刑方式把那裡的人民殺光。

「既然妳這麼恨我們……為什麼不向我們報仇?」西勒馬嚴肅問到:「比起漫無目的地四處尋找一個是生是死都不知道的傢伙,報仇應該更簡單吧?」

「簡單又能代表什麼?」娜達嗤之以鼻,嫌惡地撇過視線。「如果我在污染自己的雙手時錯過了瓦力亞,我還寧願自己跳到海裡餵鯊魚算了。」

「……」

「我的弟弟妹妹快餓死了!我要幫他們找食物!」

「誰要加入你們啊!就是你們新政軍的人說什麼為了正義和未來,把我們村子裡的食物全部搶走了!爸爸被抓去你們那裡當兵,媽媽也病死了。」

「媽媽跟我說搶別人東西的人就是壞蛋!但我為了弟弟妹妹,就只能當壞蛋啊!反正你們也是壞蛋,壞蛋搶來搶去又傷不到好人。」


「這樣啊……」西勒馬微微點頭,嘆了一口氣。

「你那是什麼表情?」娜達警戒地瞪著他。「我警告過你喔!你要我做什麼事情我都願意,但如果你敢——」

喀嘞!

西勒馬突然從椅子上站起來。

「!?」雖然他不算很高,但動作突然,還是讓坐在椅子上的娜達有些嚇到得上半身往後傾。「你、你做什麼?」

「這妳不用知道。」只見西勒馬居高臨下、瞇著眼睛看著她,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拉高音量:「做什麼事情都願意……那妳也知道會發生什麼事吧?」

「嗚!」娜達瞬間表情扭曲、全身緊繃起來。

「怎麼了?」西勒馬挑釁地挑起眉毛。「我沒記錯的話,十秒前妳是這麼說的吧?這麼快就後悔了嗎?」

「誰、誰會啊!」娜達只愣了一瞬間,隨即毫不退縮地擠出怒容。「你要就來啊!但如果你敢──」

「妳已經說過了。」西勒馬毫不在意地應聲,他緩步繞過桌子,走到娜達的身旁。「所以,妳也知道該怎麼做吧?」

「……」娜達把臉別到一邊,雖然她剛剛是那樣說,但除了妓女之外,世界上恐怕沒有一個女性會樂意讓不認識或討厭的人隨便觸碰自己吧。

西勒馬把手從口袋裡抽出來,抓住娜達的肩膀,因為她的衣服很破爛,可以很清楚地感覺到彼此的體溫,娜達還全身抖了一下。

「妳的身體,很漂亮啊……」西勒馬發出連他自己都覺得有點詭異的聲音,手來回在房間裡另一個人的肩膀上來回撫摸,可以感覺到她全身都緊繃起來,肩膀還微微發抖著。

「如果不是因為現在這種狀況,妳應該會是一個很好的女人吧。」

「你吵死了!」

西勒馬順著將手往下,撫過她的手臂,感覺得出來雖然手臂纖細,但有不少為了揮動武器而練出來的肌肉。

夏曼封地被攻陷已經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啊~在那之後這個人就一直在鍛鍊自己嗎?他不禁這麼想到。

手掌撫過綁著手腕的繩子,西勒馬用力握了她的手一下。

娜達的視線兇狠地釘在他身上。

她沒有多說什麼,只是等著西勒馬開口。

然而,西勒馬什麼也沒有說,只是從無聲地放開她的手站起,轉身打算離開。

「慢著!」

喀嘞!

身後響起了椅子往後挪移的聲音,只見娜達站起身來,瞪著他,但眼裡充滿的是震驚和懷疑。

「……為什麼?」雖然壓低了音量,但她的語句仍充滿了敵意。「你在做什麼?」

她瞄了自己握起來的拳頭一眼,繼續瞪著西勒馬。

西勒馬聳聳肩。「還能做什麼?貴族再笨應該也能明白吧?」

「不要給我裝傻!」娜達用充滿氣勢的氣音喊到,那烙在臉上的猙獰就像是遇到天敵而激起了防衛本能的野獸。「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你到底想做什麼?」

「我想……做什麼?」西勒馬回以一個無奈的苦笑。「可能連我自己都不太清楚吧。」

「什麼?」

西勒馬看向那雙儘管在盛怒之下仍然像寶石一般純淨的眼瞳,開口:「我審問過很多人,很多很多。」

「但只有一個跟妳很像,娜達‧凡特布爾。」閉上眼睛,西勒馬似乎在回想著些什麼,也不擔心對方會不會偷襲──或許他心裡有一部份這麼希望。「妳們的社會地位雖然就像白雲和泥土的差別,但妳們的目標都很亮,亮到不會讓自己找不到。」

「……」

西勒馬將手移到自己眼前,盯著它反覆握拳、打開、握拳、打開。

「我母親說,我的名字在祖先的話裡意思是『眼睛』,希望我可以看清楚身邊的一切,看的比任何人都清楚,但是現在……」他的視線垂了下來。「我恐怕已經被晨曦的光芒照得有點瞎掉了吧。」

娜達的表情沒有變化,但緊皺的眉頭有些放鬆開來,不知是因為理解、還是更多的困惑。

「但如果是妳的話,娜達‧佩雅絲‧凡特布爾。」他看向娜達。「妳或許……可以看到我所看不清楚的東西。」

娜達又露出不開心的表情。「我才不會看你要看的東西,要看你就自己看。」

西勒馬聳聳肩。「那就隨便妳吧。」

他轉身走出房間。

「結束審問了嗎?中尉。」

「嘛~算是吧,那傢伙意外的沒種,我威脅個沒幾句就全都說了,貴族果然就是沒種,你剛剛也有聽到吧?」

「有是有,不過沒有很清楚……啊!總之,不愧是中尉,這麼快就審問完了,在下深感佩服。」

「別佩服我~要就佩服我們偉大的托斯可里大人,晨曦之光引導我們!」

*
當天晚上,第三軍團發生了戰俘脫逃事件,那人利用軍隊剛打完一場惡仗、還沒恢復力量的時候,用不知哪裡來的小刀切斷綁住自己的繩子,趁夜一連殺了全部看守的衛兵,換上他們的服裝逃脫成功。

這消息讓新政軍內部興起了不小的風波,或許是因為逃亡的人是帝國貴族中的伯爵、或許是因為新政軍內部的權力爭鬥而被放大,不僅許多士兵討論這件事,連高層內部也有不少爭論,領導革命的托斯可里元帥都派人到軍中確認情況不說,甚至還有些拖慢攻略帝都的速度。

最後,事情以第三軍團的卡羅丹少校被降級處分並剝奪指揮權做結束,而事件的話題也像興起時那樣,很快就平息了下來。

戰爭持續進行,兩個月後,格爾塔要塞被攻陷,新政軍與帝都之間再也沒有可以防衛的建築。

隔年春天,新政軍與帝國軍在亞普多德平原上進行最後一次大規模作戰,以新政軍慘勝做收。

夏至,帝都被攻陷,皇帝自殺、王子和公主在貴族們的護送下逃亡,新政軍元帥托斯可里宣布帝國滅亡。

那個小小的逃獄事件,也就此淹沒在新時代開始的巨流中,幾年之內,再也沒有人提起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