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往事之神秘而不動聲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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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1-01-05
現在是大年夜,外面不時傳來花炮的劈裏啪啦聲,在這闔家團圓舉國歡慶的新春佳節,李克梅一個人孤零零的呆在自己的房間裏。

中午的時候,馬東給他送來一些過年的東西,有火腿、紅酒、義大利皮鞋,李克梅和埃爾伯一人一份,此外還有倆個紅包,馬東說是王基恩送的,李克梅打開看了看,每個紅包一萬塊。

先前,在李克梅的一再規勸下,埃爾伯回到他父母家中去過節,可在家裏呆了不到倆個小時,沒有參與家庭聚餐,他就提前離開了。

埃爾伯本來是打算在家裏呆一晚上的,但等他一進家門,他的父親就質問他這麼大年紀了為什麼還不結婚,然後就開始長籲短歎,說什麼沒有孫子帶,他沒有臉出門,還不如跳樓死了算了,埃爾伯的媽媽倒比較直接一些,她眼淚汪汪的直接給埃爾伯跪了下去,懇求埃爾伯無論如何都要到醫院去看看,看是不是身體哪裡出了毛病。

李克梅從攝像頭裏看到,埃爾伯陰沉著臉,情緒非常的差,看來今天他又讓他的父母親失望了。

歎口氣,李克梅關掉了遠程控制,然後就躺到床上呆呆的看著天花板。在李克梅的人生記憶裏,他經常處於這樣寂寞孤獨的狀態,大概寂寞孤獨本來就是人生的常態吧。

李克梅曾經對林芳說他自幼父母雙亡,單就這一點而言,他倒真沒騙人。

關於自己人生最早的描述,李克梅是從他爺爺嘴裡聽到的,爺爺說,那天早上他打開門,赫然發現在門口居然放著一個籃子,籃子裏裝著的正是李克梅,看到爺爺,嗷嗷待哺的李克梅就開始哇哇哭叫。看到了吧,李克梅人生的第一次亮相就有些差強人意,換一種說法,如果說他是從石頭縫裏蹦出來的,好像也沒什麼不妥。

爺爺是個孤寡老人,平時靠撿廢品為生,可以想像,他和李克梅的日子過的會有多麼艱難。李克梅曾經對範特西說過,他說這個世界上有些人錦衣玉食,有些人卻衣不蔽體、食不果腹,其實這差不多也是真的,因為李克梅小時候就常常衣不蔽體、食不果腹。

在李克梅可以蹣跚走路後,他就經常跟著爺爺走街串巷,他記得很清楚,每當他發現一個瓶子或者一塊廢鐵,他都會飛也似的跑過去撿起來,感覺如獲至寶。在廢品積攢的足夠多後,李克梅就和爺爺推著車子把廢品送到收購站,稱重換錢,然後再回到那又小又黑的家,一遍又一遍的數著那些髒兮兮的硬幣和皺巴巴的鈔票,那種發自內心的欣喜和快樂,李克梅至今都能清晰的感受到。

雖然衣服破舊,食物粗鄙,但李克梅至今都很懷念那段清貧的生活,而讓他最懷念的是在每天睡前聽爺爺講故事,講劉邦和項羽爭天下,講孫悟空三打白骨精,講保家衛國滿門忠烈的楊家將,不過爺爺最喜歡的還是反反復複的講那些舊日時光,一些家長里短,許多恩怨情仇,當然了,還有那誰都逃不掉的坎坷悲愴的命運。

在李克梅剛上初中那年,爺爺去世了,等上門憑弔的鄰居四散後,他收住了啼哭。

在死一般靜寂的小屋裏,瞪著紅腫的眼睛,李克梅麻木的看著窗外濃濃的黑夜,他知道,以後得靠自己一個人找食吃了。

有時候,人生就像是一場充滿爭鬥和廝殺的追逐,它永不停歇,常常緊張殘酷到讓你連踹口氣歇息一下的功夫都沒有。

為了生活,李克梅不得不在放學之後四處溜達,撿點破銅爛鐵來變賣,或者騎著自行車到郊區的莊稼地里弄些玉米棒子或者土豆,有時候看到人家家裏沒人,他就直接撬門翻窗,然後在裡面吃點喝點,臨走的時候再大包小包的拿點。

一個人的運氣不可能一直都很好,所以李克梅經常在鶯歌的大街小巷像箭一樣的飛奔,而在他的後面,一群人拿著棍棒窮追不捨,雖然李克梅的身手還算敏捷,但被人毆打的血肉模糊,被惡狗追攆撕咬,或者被人圍困在池塘拿石頭砸這類事情都時有發生。

有一次,在亡命奔逃之中,李克梅在情急之下鑽到了一個雞籠裏,不速之客的到來讓那些雞上跳下竄,嘀嘀咕咕的叫個不停,不過好在它們最後還是安靜了下來,然後以困惑的眼神看著李克梅。

那一夜,李克梅一直呆在雞籠裏沒敢出去,後來他就聽到有人在反復的播放一首歌,是一個外國女人唱的,雖然他聽不懂她在唱什麼,但在那靜謐的夜裏,那個女人的聲音卻好似有著神奇的魔力,她時而娓娓道來,時而激昂澎湃,她撥弄著他的心弦,傾訴著他的悲苦,聽到最後,李克梅淚雨滂沱。

此後過了好久,李克梅才在街上一家商店櫥窗的電視上再一次聽到那個聲音,此外,他還看到一個光彩照人的明星,直到那天李克梅才知道,那個女人叫瑪利亞-凱麗。

雖然歲月艱難,但日子總還能湊合著過。

那天,當李克梅在學校第一次看到埃爾伯的時候,埃爾伯正趴在欄桿上朝樓下的腦袋吐口水,李克梅當時就不由得笑了。

自埃爾伯和李克梅交上朋友後,就再也沒人敢對他動手動腳,大家都比較忌憚李克梅,知道李克梅是一個無法無天的野孩子。

在某個週末,李克梅帶著埃爾伯來到了一個公用電話亭,他們撥通了季美麗老師家裏的電話,然後對著電話大喊「季美麗,我日你媽。」

又有一天,李克梅製作了倆個燃燒瓶,然後他和埃爾伯在半夜時分把燃燒瓶丟進了教導處黃主任的家裏,讓埃爾伯有些失望的是,黃主任並沒有像他所希望的那樣被燒成烤乳豬,黃主任全家五口人全都光溜溜的跑了出來。

又一天,在閒聊的時候,埃爾伯無意中說起,說他很想學習編程。雖然埃爾伯只是隨口說說,但李克梅卻記在了心裡,沒過多久,他就在夜裏撬開他們學校電腦室的窗戶,然後搬了一臺Apple II回來,做為送給埃爾伯的生日禮物。

後來,埃爾伯把李克梅帶回了家,介紹給了他的父母親。大概是許久沒有體驗家庭的溫暖了,李克梅滿懷感情的對埃爾伯的父母說道,「叔叔,阿姨,在我眼裏你們就是我的親爸親媽。」

大概是真的把自己當成了這個家庭的一員,李克梅一點都不見外,他當著埃爾伯父母親的面在家裏翻箱倒櫃,他還時常只穿個褲衩躺在客廳的沙發上看電視,把瓜子皮磕的滿地都是,而最讓埃爾伯父母親感到恐懼的是,李克梅經常會帶些化妝品、手錶、相機之類的禮物送給他們,終有一天,不顧埃爾伯的阻攔,埃爾伯的父母親狠心的把李克梅趕出了家門。

那天,李克梅抱著埃爾伯痛哭了很久,他說他並不是一個不知感恩的人,埃爾伯只得安慰說,他很清楚李克梅的為人。

初中畢業後,李克梅就輟學在社會上游蕩,而埃爾伯則繼續他的學業,後來考取了一所北方著名大學的電腦專業。

慢慢的,李克梅和埃爾伯失去了聯繫。

從學校出來後,李克梅幹過好多工作,但哪個工作都幹不長,因為有小偷小摸的習慣,他被拘留過好幾次,後來還坐過一年半的監獄。

不知道是厭倦了監獄的生活,或者是良知偶然觸動了他柔軟的心房,在出獄後李克梅找了一份快遞員的工作,他決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那天,在去一家髮廊理髮的時候,李克梅認識了髮廊的收銀員,一個名叫劉曉霞的有著清澈眼睛的姑娘。

李克梅和劉曉霞開始了熱戀,就像所有熱戀中的青春少男少女一樣,他們誓言海枯石爛,永不分離,他們都商量好了,先攢上幾年錢,等到了法定結婚年齡,他們就登記結婚,然後生幾個可愛的寶寶,從此過上幸福的生活。

愛情讓李克梅充滿了力量,他早出晚歸,風雨無阻,每天都是幹勁十足,而且他在工作之餘開始學習英語,打算考個涉外導遊證,這樣以後就能多一份收入來補貼家用。但就在李克梅憧憬著未來幸福快樂日子的時候,彷彿是驚天霹靂,劉曉霞向他坦白,她說她愛上了他們店裏的一位理髮師,理髮師讓她捎話,說李克梅要是有種的話,就到他們店旁邊的一條小巷子和他談判,把他們三人之間的糾葛做個了斷。

一想到要到別人的地盤去談判,李克梅一時就有些躊躇。

「還說你愛我?」看到李克梅的軟弱,劉曉霞很是輕蔑,「你還是不是男人?」

為了證明自己是個男人,李克梅隻身來到那條巷子,然後見到了那個非常酷的理髮師。

在看到理髮師的第一眼起李克梅就有些心虛,這個理髮師有著鮮豔的紋身,五顏六色的腦袋,耳朵上還釘著亮晶晶的耳環。就是這個時髦新潮的小年輕,他抽煙壞壞的樣子讓劉曉霞心醉神迷,而他少年濃濃的憂思又讓劉曉霞為之心碎,為了他,劉曉霞決絕的一定要和李克梅分手。

為了爭奪劉曉霞,李克梅和理髮師展開了談判,但也就三言兩語,倆個人就叫罵起來,只見理髮師猛吹一聲口哨,聽到信號,從巷子的倆頭突然竄出一群也是有著五顏六色腦袋的年輕人,他們拳打腳踢,把李克梅打的是滿地找牙。

就這樣,李克梅在爭奪配偶的戰鬥中敗下陣來,為此他痛不欲生,常常在夜裏偷偷的抹淚,覺得今生再也不會愛了。

因為失去愛人,李克梅的精神變的有些恍惚,那天在馬路上,因為沒有及時禮讓一條流浪狗,失魂落魄的李克梅被那條狗狠狠的咬了一口。真是欺人太甚,撿起一塊磚頭,李克梅奮起直追,最後他把那條狗堵在了一個角落裏,說來真有意思,當年李克梅常常被狗追逐的魂飛天外,而今卻反了過來,只見那條狗一邊狂吠,一邊用複雜的眼神直勾勾的盯著李克梅。

在打死那條流浪狗後,李克梅把狗帶回了家,擼起袖子,他褪毛,剝皮,清理內臟,等把狗肉清洗乾淨後,他又拿起了鍋鏟,先是倒油,然後就一番爆炒,再加上薑、蒜、蔥,當然最重要的是一定要多加辣椒,最後,在狗肉被呈上飯桌的那一刻,那沁人心脾的香氣真的是讓人九死而不悔。

坐在房間靠窗的位置,望著雨夜街巷之中來去匆匆的行人,李克梅一邊津津有味的吃著狗肉,一邊不時抿幾口酒,然後就在這醉眼朦朧之間,他魂思漂移,念歲月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李克梅有些想埃爾伯了,他已經好幾年沒有埃爾伯的消息了。

因為不善交際,埃爾伯在大學時代整天沉溺於代碼之間,等到畢業的時候,他就已經成了國內發掘操作系統和應用軟體漏洞最頂尖的人物之一,很順利的,他進入了一家著名跨國公司,成了一名程式員。

時光荏苒,埃爾伯愈發難以與人相處,他囂張狂妄、他鋒芒畢露、他自以為是、他異常的驕傲敏感、他自信到已經近乎偏執,人說性格決定命運,用不著占卜問卦就可以想見,埃爾伯的命運一定好不到哪裡去。

跨國公司嚴苛的制度和冰冷的文化讓埃爾伯完全無所適從,像部門經理就多次當眾指責他寫的代碼是一堆狗屎,而勾心鬥角爾虞我詐的同事關係更是讓他看上去像個傻瓜,終有一天,當部門經理再次頤指氣使的呵斥他的時候,他質問對方,「操,你算哪個雞巴?」

「世有千里馬,而伯樂難尋。」埃爾伯哀歎自己生不逢時,在那家公司前後總共呆了不到三個月,他就正式結束了他那短暫而毫無榮耀可言的職場生涯,他被辭退了。

思前想後,埃爾伯決定到美國去,他相信,憑藉自己過硬的技術水準,在那片廣闊天地一定會大有可為。在拿定主意後,埃爾伯就回到故鄉鶯歌辦理移民手續,但因為和剛剛離職那家公司的工作合同糾紛,證件一時辦不下來,其間,鶯歌市寶塔公安分局刑警隊長馬東有意招募他,但他覺得薪水太少,而且規章制度束縛太多,所以就沒有接受。

就在埃爾伯等待工作合同仲裁的那段日子裡,有一天,他在家中的雜物間找東西,突然間就看到了那臺早就廢棄的Apple II,剎那間,埃爾伯想起了舊日時光,想到動情處,他禁不住淚如泉湧。

通過馬東的幫助,埃爾伯在一處破舊民居內找到了李克梅的臨時住址,等他推開門,只見李克梅正滿頭大汗的在房間裏拆卸空調主機的銅管,顯然,那個時候李克梅又重操舊業了。

埃爾伯的突然出現把李克梅嚇了一跳,不過,在片刻的錯愕之後,他很快就欣喜若狂的擁抱了埃爾伯,接下來,他們就開始熱烈的訴說對彼此的牽掛,追悔抱憾那些錯過的韶華流年,一邊訴說著,他們一邊涕淚橫流。

回憶到這裡,李克梅的眼眶不禁有些濕潤,如果要談論生存在這個世界的意義,毫無疑問,埃爾伯就是他在這個艱難世間最美好的意義之一,就像王基恩常說的,李克梅離不開埃爾伯,埃爾伯離不開李克梅。

慶祝新年的禮花和鞭炮的喧囂慢慢的沉寂了下去,這時李克梅又想起小時候爺爺給他講故事的情景。

在靜謐的夜裏,爺爺有一句沒一句的講著,李克梅則乖乖的聽著,偶爾插話問那麼一倆句,不過爺爺翻來覆去講的無非就是那幾件陳芝麻爛穀子的舊事,那幾件積鬱於心中一直難以釋懷的過往,那些故事李克梅早就爛熟於心了。

李克梅又想起了爺爺走的那天他痛徹心扉的嚎哭。

李克梅還想起了那天他躲在雞窩裏那些雞看他的困惑眼神。

感覺就像是好久好久以前的歲月了,漸漸的,李克梅的眼皮開始打架,在輾轉反側幾次後,他終於沉沉入睡,發出了輕輕的鼾聲。

而在窗外,鶯歌西山頂上的那顆北極星正靜靜凝視著這寂寥人間,它高掛在那深邃清遠的夜空,晶瑩閃亮,神秘而不動聲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