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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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8-07-24
鮮少人知道,這廣闊大陸上有座無名山;無名山下,有座無名的小鎮。鎮裡人不怎麼接觸鎮外的事,倒也不怎麼關心鎮內的事,鎮雖小,居民彼此卻互不熟悉,誰搬出去、誰走進來,只要動靜沒大到打仗似的,除那位說書人兼情報販子,無人會察覺。
秦霄便是這樣混進來的──眼上罩著白布、肩上挑著行囊、手中抓著竹竿,磕磕絆絆敲進這鎮子──隨意入住空屋不說,還徑直開了間醫館;可惜是個瞎的,沒人信他的醫術。客戶倒還是有,幾個紈褲大概衝他目盲、視不得人,隔三差五拿堆莫名其妙的毛病消遣他。
尊嚴能作飯吃嗎?不能,自然扔一邊去了。有錢拿又不用認真辦事的活兒,不幹怕是傻。在偉大的金主們面前,他就當自己耳朵不辨聲。
日子就這麼過下來了。久違的風平浪靜,挺好。
那日早晨,天清氣朗。秦霄背著竹簍、敲著竹竿上了山;這時間點人煙稀少,扒手沒什麼興致,為殘疾人士出門最佳時機。
雖說先人在無名山建了條小道供人行走,不知怎麼如今卻幾乎無人進山。思及此便不得不提,他認為當初相信「運氣」這他從沒信過的玩意真是自己目前做過最正確的抉擇──在山中,珍奇藥草不要錢地長,甚至比市售的生得健康漂亮,還有許多未曾摸過、大概只能經由書籍見到的植物。或許是身為大夫的本能,或許是對職業的熱衷,總之他徹底愛上了這兒。
一如既往蹲下身子、放下竹簍正準備摘揀,秦霄突然聞到一股淡淡的、不應出現於此的味兒。
鐵鏽味。血。
來不及閃避,那物事便挾著濃濃血氣從天而降,像個破布娃娃重摔在地。
一般人可能會嚇得不敢靠近吧,可一來他是個大夫,二來他是個瞎子。他沒給自己發愣與思考這麼大東西打哪來的時間,很快進入狀態。
小心翼翼將手搭上去,他準確地摸到了脈搏。濕濡黏膩的觸感令他不太好受,可這顯然是個生命,無論善惡正邪,基於職業道德他都得醫。
人類,男性,暫無意識。心跳失序、呼吸急促卻微弱。肌肉挺結實,應為習武之人。身上多處刀傷箭傷、數道裂口靠近要害。肋骨斷了四根,右手左腿骨折。頸部以上除了大概是從天而降產生的凸起,倒奇蹟似地沒傷著。
迅速判斷完畢,他點了幾個穴道止血後,盡量避開重點傷處、當機立斷把人半拖半拉帶下了山。現下再珍奇的藥草都要割捨,救人要緊。
下山時已有幾個攤販出來擺早市,幸虧他的住所離山的出入口相當近,連忙踹開後門將人推了進去。他可不想因一身血而自取滅亡──要知道沒誰喜歡見血,在這鎮上只要沾染血跡甚至會被誣陷殺人,殺人得判刑,公開處死。
光是吊著對方的命清理傷口,便花了倆時辰之久。第三次往香爐添放凝神香,他抹去幾乎要淌進眼上白布的汗珠,馬不停蹄地進行下一流程。
上藥、動刀、治骨。這事兒他做著趁手多了,可一系列行雲流水般下來,卻也要三個時辰。他已非當年那血氣方剛、精神充沛能忙活七天七夜不歇息的小夥子,體能這麼消耗幾乎要不堪負荷;確認沒有哪處傷口被他遺忘了後,他隨即脫下染血的外衣、「砰咚」一聲磕在床沿,眼睫擦著白布緩緩斂下。
猶記當年那破事發生時,他也是這般疲憊……疲憊到放下一切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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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霄不知自己睡了多久。
他在夢裡如願採了早晨沒來得及採摘的藥草,正準備揀最後一株,突然被誰抓住了手腕;他蹙了蹙眉,垂首看去,卻見一隻血淋淋的手──
秦霄立馬掀起眼皮、直起身子,背脊相當配合地發出「喀啦」幾響。
榻上那人攥他手腕攥得死緊,他卻感覺對方已經有控制力道了,否則能把骨頭硬生生捏碎。
他忍著疼拍了拍那隻手,語氣盡量放得溫柔和緩,「別動,你傷勢很重。我去給你倒杯水,一會回來,好嗎?」
對方似乎遲疑了下,慢慢鬆開緊箍般的五指。
倒像個害怕父母離去的孩子。
他忍不住脫口,「乖。」反正看不見對方什麼表情,意識到時也不害臊。
沒管手腕有無瘀青,隨便揉了幾下後,他從衣櫃裡抽出一件外袍披著,輕手輕腳地走出房間。
韶景只記得,自己實在被追殺得走投無路了。
百人圍剿他一人,他除了逃別無他法,最終逃上一座他自己也沒到過的山才甩開追兵,然後……
原是打算至高處探路,誰知高度沒拿捏好、身體狀況沒心思顧慮,輕功來不及降落就徹底暈了。
畢竟渾身是血,又和「那組織」有所牽扯,他可沒奢望過有誰會救他,不如自個兒下山尋自家大夫……豈料自己不但被救了,對方看上去還是個瞎子,真瞎。
他絕非歧視瞎子,只是挺訝異,這世道的瞎子普遍比雙目能視的人對周遭一切更為警惕,就沒哪個瞎子像這人一樣,把一個不知底細的陌生人帶回家不說,還給他治傷──看向那一桌子未收拾的藥材,他不禁對自己那有些過度的反射性動作倍感愧疚。
趁對方出去倒水,他簡單環顧了下四周:一張被自己佔據的床、一組桌椅、一個衣櫃、一個小櫃子、一道大概是用以隔開沐浴處的屏風……室內無燭,薄薄的月光往裡頭鍍上含蓄的銀白,如同對方給他的第一印象,清冷溫潤,兩者不衝突地織就一匹軟布、浸在月白色的冽泉中,經由時光洗練,成了那身飄然似仙的素雅。
美好得不切實際。
過了一會,瞎子……暫且喚他「恩公」吧,果真端水回來了,熟門熟路地走到床前,輕聲道一句「冒犯了」後便伸手往他的臉貼去,手指慢慢往下挪到他的嘴;那整隻手都是涼的,尤其指腹涼得滲人,停在他唇上有一下沒一下摩挲著,幾乎要給摩出霜來,生生把他逼出個寒顫。
「抱歉,我看不見,體溫又比常人低,望爾見諒。」恩公邊說邊將茶杯湊到他唇畔,「張嘴。」
他順從地張開嘴巴,水裡摻著糖流進喉嚨,久旱逢甘霖般沁人心脾。
體內受了一番滋潤後,他正想道謝,卻見對方似笑非笑地面向他,而他竟硬是從那條白布上瞧出了幾分無奈。
「你連我名姓都不知,就不怕我對你不利?」
嗓音似雅緻琴曲、似潺潺流水、似朦朧月色,即使語帶稍許戲謔,也是說不出的好聽。
對方這麼一說他才後知後覺地想起,那桌藥材也是可能調出毒藥的。
「……沒有。」他如實答道──不知怎麼,他總感覺不該在這人面前說謊。
對方顯然對此一回應毫不意外,唇角微微揚起,輕輕的笑聲春風般溫柔地捲走他的一切思緒。到頭來,腦中、心中只餘四字:眉目如畫。
他常年行走於江湖,盡與五大三粗的男人打交道,就沒見過一個生得這般標緻的男兒,連之前遭坑蒙拐騙而不慎踏入的南風館裡的小倌都沒眼前這人好看……想來即便失焦、白布後頭的雙眸也是極美的。
「那個……」
「嗯?」
「在下韶景,年方二一,敢問公子大名?」
「秦霄。」
他點點頭,低聲複述,秦霄、秦霄。倆字在舌尖上打了個旋,輕飄飄地落進心底,不知怎麼竟有些疼。
許是那副身軀太冷,就連名字也是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