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21 告別樂園

本章節 4444 字
更新於: 2020-11-30


  風化,成一掬沙,由雙掌盛著,涓涓落下……

  他在沙中作畫,以手指勾勒著某人的容顏,但他卻記不起那是誰,只是不斷地堆砌、拍實、描畫、再抹平,他以為他可以透過這樣的行為,想起那重要的誰,所以不停重覆動作,再重覆。

  「喂,你看,我蓋出一個山洞了欸!」

  粗啞的少年聲音喚他抬起頭來看,在他正對面,有個大男孩,把沙堆成一座小山,在沙山中掏出一條坑洞,並打開雙臂環進沙山隧道裡,讓兩隻手掌在隧道裡握起手:「我摸到我自己的手了!真好玩!」

  「……你是沒人陪你玩才這樣嗎?我借你一隻手好了。」他起身,來到少年身旁,少年也就退出左手,偏了身子讓位子給他蹲下,探了左手進去。

  原以為他會在隧道中央和少年的右手握住,但卻一陣刺痛後,他拔出左手,發覺左手掌至下臂一半全被咬掉了,因為不怎麼覺得疼,而僅僅只是有些緊張:「我的手,被吃掉了。」

  「嘻嘻嘻……」少年發出詭異的笑聲,一對大眼骨碌碌地盯著他瞧,然後起身:「別擔心,我帶你去治好它。」

  「治得好啊?太好了。」他毫不起疑,就跟著少年走,這才發現,他們所在的地方,是社區公園沙坑處,一旁還有鞦韆架、溜滑梯、攀爬架、搖搖馬等兒童遊樂設備,更外圍是單向馬路、綠化植栽、民宅與店面,往更遠處是高樓大廈群,團團簇擁、高低不齊,圍得看不見地平線。他這才想起:「對了,我就想,在山裡沒其他住宅……施工中的遊樂園應該不會有小公園才對……的確有那樣子的社會新聞,但發生的地點,是在住宅區的小公園裡。」

  「欸,就是這個。」在前方的少年突然停下腳步,指著一口不知為何停在公園角落的半開棺木,指示他:「躺進去,躺進去你的手就會好了。」

  那是一口外型很簡潔的四方棺木,他搖了搖頭:「不要,你說的是像吸血鬼一樣讓手長回來吧?那樣的話我的棺木要六角型的。」

  「在說什麼啦?這也行!快給我躺進去!」少年急匆匆地催促起他,甚至有點發脾氣了。

  一見少年急了,他反而更不想照做,東張西望起,卻看見公園外的一戶人家搭起靈堂,靈堂外的左右佈置起罐頭塔,並在道路兩旁立起許多花環,聚集了不少人,他也就走過去看看。

  身後少年追著他,叫嚷:「別去湊熱鬧!那家有死人!有啥好看的?!」

  「可是有記者,應該不是普通死人……」他走到靈堂外,和記者們一起進去。

  靈堂內由白緞佈置得一片雪白,中央案桌上擺滿鮮花,上頭擺置的黑白照是少年的半身照,他回過頭想問少年『嘿,這是你嗎?』,但身後全是著黑白素色衣著的人們,看不見被阻隔在靈堂外的少年。

  再回過頭,見記者們圍上一名中年男子,問著:「你心情如何?」、「打算走法律途徑嗎?」、「他們都只是小孩子,應該得不到什麼……」

  他直覺那名中年男子就是少年的父親,那人只是憔悴地低著頭不語,偶爾看向靈照發愣。

  另一側,有幾名穿上黑衣的小孩,振振有詞地表示:「不是我們的錯!是他不好!」

  「一開始就是他先弄我們的!」

  絲毫沒有愧疚。

  「我們又不是故意的!誰知道他會那樣就死掉啊?」

  他想起某則社會新聞:『啊,對了,是那樣子的,早上晨運的人發現他……不是工人,因為場景變了的關係,發現者也變了,不過真正發現的人是晨運的社區老人……話說為什麼場景會變?因為是做夢?現在也在做著夢嗎?我……』

  「不見了、棺木不見了!」靈堂上的人們騷動了起來:「快去找!」

  死者的棺木不見了,應該就在外面吧?公園角落裡的那一個。

  所以他抬步離開靈堂,想著要去尋找那口棺,只是當他一出靈堂,那口棺木就停在公園出入口,像在等他似地,棺蓋緊緊闔起,不知為何,他知道少年躺在那裡面,而走了過去,伏在棺蓋上輕輕說道:「你躲這裡做什麼?大家在找你啊。」

  「不,沒有人找我,你再看清楚點,他們找的不是我。」棺裡傳來少年賭氣的聲音。

  他回頭看向靈堂處,只見人們慌成一團,像無頭蒼蠅似地亂找,明明少年和棺材都在這邊,如此顯眼,他們卻像看不見。

  棺裡,少年的聲音再度響起:「要是我死了就好了,要是我不在就好了……爸爸老是罵我,說怎麼會生我這個沒用的小鬼?書讀不好,又不幹活,成天只知道玩,晚上還不知道要回家,就吃飯吃得比誰都多,真不曉得辛苦賺錢養我幹什麼?」

  他聽著這番話,就算想安慰也無從安慰起,他根本不知道他爸爸是怎樣的人?為什麼要對唯一的孩子說這種話?

  「那些小孩子也很討人厭啊,整天炫耀他們爸爸媽媽給他們買了什麼新玩具、帶他們去哪裡玩,既然家裡那麼有錢有一大堆新玩具,又不借我玩,幹嘛老是來跟我搶公園裡的東西呢?他們就是一掛的,欺負我家什麼都沒有,欺負我連媽媽也沒有,笑我衣服沒一天是乾淨的,說我不配跟他們一起玩,我就欺負他們沒一個打得贏我,哼。」

  在同情少年之前,他模模糊糊地想起了,他很重要的一個人……

  是誰,全身破破爛爛地走在街上無人聞問?

  是誰,陪著他一起在攀爬架上看夕陽西下?

  「這個世界不屬於我,我就自己去尋找一個屬於自己的世界,自己做也可以……」

  少年的聲線逐漸透出幽暗的恨意:

  「沒人要我也沒關係。」

  儘管看不到少年的臉面,但他似乎,對這樣被孤立而被逼迫出的堅強,有著相當強烈的印象……支身一人對抗這充滿敵意的世界,路邊經過的人們只會冷眼旁觀,所以他鼓起勇氣向他搭話、找他玩、聽他說他的事情,那是他非常重要的朋友。

  那個人沒有爸爸,媽媽被抓去坐牢,被媽媽拜託照顧他的叔叔是個壞人,不只不給他飯吃,還經常打他,沒有人救他,也沒有人幫他。所以很自然而然地,那個人矗立的身影就像背光而行,只要能活下去,和全世界作對也無妨,堅強獨立又彷彿是一匹荒野孤狼,就算外表狼狽,那眸中星光依舊美麗。

  但他叫什麼名字?

  長什麼模樣?

  後來為什麼失去聯絡?

  他是不是和那人約定了什麼?

  他很喜歡、很喜歡那個人的呀……

  他想不起來曾經很重要的人,所以歉疚滿盈,痛苦得溢出眼眶,但哽咽的喉頭,卻只擠得出三個字:「……對不起……」

  棺裡的少年和他一樣,現在那個人,是不是也被世界的惡意給孤立著、被吞沒了呢?

  因為,他沒有陪在他身邊啊。

  「……你為什麼要道歉?」

  棺蓋掀飛開來,以繩掛起的黑色大頭娃娃曳著身軀般的大塊黑布幔,自棺裡飛了起,騰於半空像是自天空懸著那般,黑布包出的大個黑圓頭,光滑沒有破口、純黑沒有記號,但他總能感覺得到,藏於黑布後的視線正緊攫著他不放。

  但對他來說,那並不值得害怕,此時的他,只有滿腹的欠疚而垂首,不止地以雙手擦拭眼中的淚,卻越撥越多:「對不起……對不起……如果那時候我能多做點事情……如果那時候我能多說幾句話……如果我能一直陪著你……那就好了……」

  「你在說什麼傻話呀……」黑色大圓頭裡發出少年的聲音,略低。

  「就算被這麼對待了,你還是沒有恨過誰……明明要是這個世界……能有誰可以……」

  「夠了,我不想聽。」

  「要是有誰可以溫柔待你……那就好了……」

  「我說夠了!我不想聽!!!」

  張揚舞起的黑布表現出少年的憤怒:「不要拿那種軟弱的想法套在我身上!我是強者!我是最強的!在弱肉強食的世界裡,我絕對不要當一個被欺侮的弱者!只能我欺負別人,沒有誰能把我踩在腳下!聽懂了沒有?!我最不需要的就是眼淚了!我不會哭!我也不需要有誰替我哭!」

  無視少年的暴怒,他一躍撲抱上那看似只有布料的軀體,卻在抱上時,感覺到那是人的身體。他也無心去在意布裡是不是有屍體,只是緊緊抱著哭、不停地哭。

  原先憤怒揚起的布幔,似是因著那抽抽噎噎,逐漸垂了下,不再激昂。

  良久,是少年出了聲:

  「所以我才不想拉你去我的樂園,吵死了,每天聽你哭就飽了。」

  樂園應該是個充滿笑聲的地方,而不是哭聲。

     *     *     *     *     *

  「小熙?」

  熟悉的輕喚,伴隨在眼角與臉頰的溫柔摩娑,於熙這才從夢中緩緩回神,睜眼,發現自己正抱著棉被捲啜泣中。

  坐在他身後床沿處的陸駒正看著這樣的他,並動手為他拭淚,擔憂的神色表露無遺:「做惡夢了嗎?還是哪裡不舒服?」

  因為太過不想讓陸學長看到自己哭得唏哩嘩啦的模樣,於熙索性把臉埋進棉被捲裡,只是當他開口時,他還是無法掩藏哽咽聲:「我只是……夢到一個已經去世的朋友……」

  「……」陸駒聽到『去世』兩個字,也就沉默著,只動手指輕輕梳理那頭滑順輕軟的金髮。

  「雖然說……他的死是個意外,但喪禮上……一個為他哭的人也沒有……好像他本來就不應該存在在這世上……我就覺得……」

  輕輕撫著他,良久,陸駒才出聲,以著略低的音調:「聽說,人生在世總會累積一些罪惡,在死掉之後,其他人為他流的眼淚可以為他清洗罪孽,越多人為他流淚,他的靈魂就能飛到越高的地方,要有足夠多的眼淚為他洗去靈魂上的所有罪惡,他才能抵達天堂。」

  聽到陸駒這麼說,於熙才抬眼看向他,這個說法他似乎聽過?

  「……反正你都為他哭了,他應該覺得很高興才對,至少有你在乎他。」

  於熙想起了那畫在黑色大圓頭上的哭臉表情,雖然那個孩子極力否定,但是否,他要的就那麼簡單呢?

  只是想要有人在乎他……只是想要有誰,能為他遭受的苦難掉眼淚。

  陸駒的拇指在他臉上濕潤處輕拭,他也就索性棄掉棉被捲,翻過身面朝陸駒這方側睡,抬手壓住在他臉頰上的手掌,巴不得把整張臉都揉進那掌心裡去:「學長……」

  『這是撒嬌還是求歡?』陸駒很希望是後者,但他必須壓住差點暴衝的獸慾,畢竟在他的認知裡,現在於熙的身體應該很不舒服才對,愛他就不應該在他生病時只想要做吧?

  在他虛弱的時候更要表現出可靠的一面不是嗎?身高已經很像小孩了,不能連行為都像猴子啊。

  「唔……」於熙在那掌心輕輕蹭著,低垂長睫沾染晶瑩淚光,眉間微鎖苦澀,那微帶哽咽的低喃,聽來是如此甜膩:「謝謝學長……你的話讓我感覺好點了……」

  那表情足以令他立刻理智斷線,但那話語,卻又把他的理智給緊緊拽著,陸駒頗是煎熬。輕嘆一口氣,挪了另一手來為於熙理理額上碎髮,語帶極度無奈:「能睡就再睡一下,沒發燒是不錯,但是你看起來還是很不好。」

  「嗯,謝謝學長。」

  於熙想著,夢到自己忘了什麼人的夢,沒必要說了。

  想起在夢裡他忘了某人的事,但也許也只是曾經做過有那樣朋友的夢,又在剛才的夢裡誤當成發生過的事實?

  在夢裡的記憶和在現實中不一致啊……是說,夢裡的他,似乎也是個小孩子呢。

  收歛起不屬於自己的情緒,他再度沉沉睡去。



  於熙就這樣抱著自己的手熟睡,陸駒一邊慶幸著自己沒有衝動誤事,也一邊想著要不要把手抽回來?不抽回來不能做事,但抽回來又覺得很可惜?

  明明在認為自己得不到他的時候各種鹹豬手偷吃豆腐,確定心意後反而不敢隨意出手,就怕一個不小心掐碎了他、搞丟了他,真是萬般無奈啊。

  如果只從高中開始認識他,應該很意外他是個愛哭包吧?剛剛他自己都差點吐槽他:『平時一副沒心沒肺沒血沒淚的樣,沒想到意外多愁善感啊?』

  但回想起小時候的事,容易為別人的事情上心才是他的本性,否則他怎會一再纏上他還一直分食物給他呢?

  儘管於熙已經不記得那時候的事了。

  ……

  『怎麼辦?好想撲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