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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節 3692 字
更新於: 2021-0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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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嗎?小草真這麼對你說嗎?」
列丹弓抱著犯睏的楚憶弓左搖右搖哄著孩子入睡,聽著楚云溪轉述的故事忍不住插嘴問道。
「小草……」楚云溪嘴角一抽笑得尷尬。「夏枯草可長了你三十來歲。」
「那……老草?老草總行了唄!」
「……」帝王垂首沉默,什麼叫換湯不換藥他可見識到了。
「別停在這兒,快往下說呀!你到底決定怎麼處置那些白癡和夏家一案?」
楚云溪抿嘴一笑,從懷裡摸出本摺子遞給列丹弓,道:「這是陳固剛送來的摺子,你若覺得他提的意見好,明日早朝就這麼頒下去。」
列丹弓騰出一手接過摺子置於桌面打開一瞧,才看了幾行字就忍不住抖肩笑道:「不愧是陰險的大木頭,怪不得他一開始沒動聲色向你討人,原來早計畫好了要整治整治司刑部的那群傢伙。」
響北夏家一案則以大司官等人的供詞為憑,翻了這宗埋了多年的慘案,至於夏枯草雖是慘案的受難者又是解除東晴關糧危之急的大功之人,卻難免身為白朮幫大當家的一身血債被押入天牢等後秋決。
罪大惡極之人卻又是解救天下危難,甚至可說是救了皇帝的大恩人,朝廷上議論紛紛誰也拿不定主意。
要殺他,於情於理卻又說不過去;可若不殺就等同忤逆律法,亦是不尊帝王的大惡。唯一能解兩難的方法便是帝王的大赦之權,可大赦天下也得有個條件,不能沒憑沒故隨意為之,好歹得來個饑荒災星什麼的當藉口,偏偏刻下饑荒沒有災星不來,做臣子的就算幫著找藉口也沒轍。
就在夏枯草一案壓案再議後的第十天,後宮傳來皇后病危的消息,皇后的病來得又急又猛,太醫們卻束手無策找不出病因。於此同時,才三歲的太子跪在大殿外哭求父皇大赦天下感動上蒼,讓老天爺給母后添壽,求老天爺不要讓他成為沒娘的孩子。
太子的孝心給足了大赦天下的理由,這一赦不僅免了夏枯草的死罪亦還他一介平民的身分。
至於司刑部及其上下官吏但凡牽涉此案者一律罷官歸鄉三世不得錄用,一個在權力的位子上待的太久的人,對他最嚴厲的懲罰就是叫他一輩子遠離權勢。至於科考得名被陳固安排進入司刑部的都是些懷有抱負的年輕文人,不僅如此陳固還專挑些脾氣臭又不願與人結黨營私的人,遞補因罷官歸鄉而空出來的位子成為司刑部的新血,藉年輕人的熱血好好改革腐敗發臭卻掌管天下刑律的司刑部。
這,便是陳固摺子上的主意。
「皇后她……還好吧?」
一聽列丹弓提起皇后,才從清寧宮過來的楚云溪就難掩情緒,也不管聲音是不是會吵醒才剛睡著的孩子,一拳搥在石桌憤怒開口。
「你知道她的病是怎麼來的嗎?」
列丹弓搖搖頭,摟著被驚得睜眼醒來的小太子側過身子,不讓楚云溪難看的臉色嚇著孩子。
「用毒!邵娟居然背著朕找來紀敏討毒藥吃下,所以太醫院的人才不知病因、所以這病才來得又急又猛。憶弓還這麼小,她若真這麼死了孩子沒了娘該怎麼辦?要朕怎麼跟孩子解釋皇后愚蠢荒謬的行為?」
「……」
列丹弓沒有回話,抱著楚憶弓起身走到亭外,吩咐宮娥將小太子帶回守民宮,然後才走回亭內摟著楚云溪的頸子坐上他的腿,吻了吻他的髮頂,開口。
「我終於明白邵娟方才為何是那種表情。」
「你別幫著她說話,朕說了三個月內不見皇后就是不見。」
「閣下幾歲啊?竟鬧這種脾氣。」列丹弓沒好氣地白了楚云溪一眼,用手指戳戳他的鼻尖。
「哼!」環著情人的腰,讓他能更舒服地坐在自個兒的腿上。
「云溪……」列丹弓覺得心口有些酸澀,卻有更多的歡喜。
「嗯?」嗅著列丹弓髮間的味道,緩了怒意的人噙笑應著。
「邵娟,只是顆棋子……」
列丹弓沒說完的話讓楚云溪渾身一震,接著抬起臉愣愣瞅著他的臉,錯愕……
沒錯,邵娟是顆棋子,是顆既無外戚又無背景,更於朝廷派系豪無瓜葛牽連,就算有了子嗣也無法牽制太子的好棋,一如當年侍寢後她說過的誓言──
她,會是帝王手中最好的驅使的一枚棋。
一個對權勢沒有野心,只會依他心意而前進或退後的──棋子。
持棋的人說,他無法愛她,無法像尋常夫妻般以丈夫的身份愛她;名為邵娟的棋子含笑回答,她不在乎能否被帝王所愛,只在乎自己是否夠資格當楚云溪手裡的那枚棋。
曾幾何時,說不愛的人,因她荒唐愚蠢的行為動怒,全然忘了皇后服毒瀕死的舉動給足了他大赦天下的理由。就像國庫缺銀之時,邵娟無視閒言惡語潑灑其身,以最不傷民最不動國本的手段,從朝臣從富賈手上搜刮銀兩解了庫銀缺乏的危急穩定局勢,不讓任何事情添加東晴關的變數。
曾幾何時,說不愛的人,怒了、也痛了。
怒她荒唐服毒的行徑,痛她不顧自己不顧愛兒也要替他留下人才的舉動。
怒了,痛了,也……愛了……
列丹弓將頭枕在楚云溪的鎖骨上,以指描摹著他溫暖的唇,淡淡一笑。「別露出這種表情,我會妒忌。」
不否認,邵娟能延續情人的子嗣,單就這點便讓他又妒又羨,更別提百年之後她還能以皇后之尊長眠在楚云溪的身旁;而他,只能孤孤單單化作塵土。
是啊,他妒忌了,像個姑娘家一般妒忌起情人的髮妻。可他除去妒忌之外卻也歡喜,歡喜佔走情人心頭一角的女子不是庸脂俗粉而是邵娟。
道句狂妄的,除了邵娟以外,天底下他可不認為還有第二個女子夠資格與他列丹弓擁有同一位情人,擁有如楚云溪這般睥睨天下睿智豪氣的情人。
「邵娟,不只是棋子。」
換了個語氣,多了個不字,列丹弓坐在楚云溪的腿上捧著他的臉與之對視。
「邵娟不只是棋子,無論對你、對我,對天下百姓而言,她都不只是顆棋子。」
「弓,我……」
楚云溪不是傻子,自己心裡想的什麼,情人言語中說的什麼他怎會不知?
只是明白後卻又興升愧疚,對邵娟的在意像是背叛了他對丹弓的情,而他卻是那羞恥的叛徒。
「你呀,真是個傻瓜。」
擰眉搖頭,列丹弓捏著楚云溪的兩頰向外拉扯,直把一張好好的俊臉拉成張大餅。
「疼……」
捉弄過癮了後才終於放開那張被扯成大餅似的俊臉,看著楚云溪邊呼疼邊揉臉的滑稽反應哈哈大笑。「就是要疼你才會長腦子。」
「唔。」揉著臉,用眼睛委屈瞅著列丹弓。
「所以才說你傻,邵娟是你的妻子你的皇后,你本就該愛她敬她。你是覺得愛了邵娟就不再喜歡我了?」
「唔。」搖頭。
「還是你覺得我會因為區區小事學人家姑娘給你來個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戲嗎?」瞪。
「唔唔。」脖子一縮,楚云溪搖頭再搖頭。
「或者你認為我和你那位好皇后會來個爭風吃醋妻妾爭寵?」
列丹弓狹長的鳳眼一瞇,一臉你若敢給我答是老子就扁死你的氣勢,嚇得皇帝陛下拼了命地搖頭。
列丹弓拍拍楚云溪的臉頰從他腿上起身,笑笑。「知道嗎?你的好皇后第一次見到我時說了什麼?」
楚云溪搖搖頭,面露苦笑。
當年他應了還是皇貴妃的邵娟一個請求,若她生下皇子就答應讓她見一個人,沒想到邵娟想見的人卻是列丹弓。兩人在後宮究竟說了什麼,這些年來他從未問過,卻在此刻突兀地聽見列丹弓說起這件陳年往事。
列丹弓抿唇而笑,娓娓敘述多年前的那天。「她說──」
『請讓邵娟追隨陛下和您,做那天下太平的大夢。』
邵娟,一個妄做天下太平大夢的女子,一個霸氣不遜鬚眉的女子。
『妳愛云溪。』
『是啊。』
愛上了,一個不會愛上自己的人。甘願做那人手裡的一枚棋子,一生仰望不會回頭看她的男人。
『妳好傻……』
『只要我愛著他,就夠了。』
邵娟對他說,愛有很多種形式,而她,自認選擇了最幸福的那種。
楚云溪沉默無語,腦海裡浮現的是方才拂袖離開清寧宮前,皇后強撐虛弱身子跪送帝王時堅定卻蒼白的臉,與多年前皇后曾對他說過的話……
『陛下,臣妾有了身孕,若是生下皇子,請封臣妾一等嬪妃吧!』
『御醫不是說了產後不能吹風?』
『農家的婦人生完孩子隔天還得下田呢!』
『就這麼不想臣妾與那人見上一面嗎?陛下大可放心,絕不會出現妻妾爭寵的局面。』
『陛下多慮了,這事兒臣妾也是剛剛才聽衛公公提起。』
總這麼進退得宜雍容大度、總這麼小心謹慎唯恐帝王多慮、總這麼默默守著自己的丈夫與孩子,就連丈夫的情人也一樣守著。
沒有親人獨自存活於後宮,對一個女子而言是多麼地寂寞?可他從未在邵娟臉上看見過孤單。強硬手腕向權臣豪貴徵銀徵糧,這等氣魄古往今來有哪位臣子敢作敢為不怕髒水潑身不懼謠言誹謗?可他從未見邵娟皺過眉頭,由著那些心有不甘的人恣意辱罵於她卻不則罰於人。
就連面對他的愧疚和歉意,也只溫柔一笑,笑著說……
『永遠都別對臣妾說抱歉,因為這是臣妾的選擇。無論您信與不信,臣妾對您的心意,是女子對丈夫的愛。愛的形式有很多種,臣妾自認選擇了最好的那一個。』
正是這樣的女子,連他身為一國之君也不禁折服;正是這樣的女子,才會讓列丹弓如此讚賞──
無論對你、對我,對天下百姓而言,她都不只是顆棋子。
如同邵娟的話,愛,有很多種形式。
多年以前,他曾對列丹弓說,對我來說你與天下一樣重要;多年以後,他想牽起一個名喚邵娟的女子的手,對她說……
於楚云溪,列丹弓與天下一般重要。
皇后於朕,亦與天下,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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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前,列丹弓輕輕在嬰兒額頭落下一吻,問:「云溪給這小東西取什麼名字?」
皇后以袖掩唇,噙笑問曰:「陛下沒說嗎?」
「他要我問妳,不過是個名字而已,天曉得他在害什麼羞。」
「憶弓!憶娟是本宮的小名,故取『憶』字,至於那個『弓』……」
也許就像楚云溪給襁褓裡的娃兒取的名字一樣,存藏著他的私心,一半是情人的名;另一半,是皇后的名。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