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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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0-11-27
宮村伊澄有個煩惱。

想要再見一次的渴望。

他一直在找尋這樣的奇蹟。


國中時因為被欺負,伊澄自己自暴自棄地拿了長別針在耳朵上穿上了耳洞。看著緩緩留下的鮮血,不知道為什麼,比痛還真實的,是內心一瞬間的解脫。

就這樣吧。伊澄冰冷的眼神看著鏡子裡,那抹自己的倒影,那張沒有溫度的表情。他想,嘲諷地想,或許自己的溫度都給了鮮血,所以臉頰那裡才會有溫熱的什麼,毫無猶豫地流了過去。

父母沒有發現,因為伊澄的長髮蓋住了耳朵的傷口,也蓋住了伊澄原本開朗愛笑的個性。就這樣吧。他不停地對著自己說,如同催眠一般,在平時應該痛苦難眠的夜裡,他罕見地沉沉睡去。


「吶……宮村的名字是、什麼啊……」一個外表亮麗的女孩有點難為情地看著他,伊澄一瞬間反應不過來,回了一聲「哈?」

女孩有點惱羞成怒,臉上有明顯的紅潮,她丟了手上的鉛筆,眼神胡亂移動,卻不敢直視伊澄的眼。伊澄現在才發現,她和女孩對坐在一個客廳的小桌裡,她身上穿著附近高中的制服,頭上隨意綁了一個高馬尾,臉上看起來還有點淡淡的妝容,應該是回家卸掉的吧。

伊澄低頭看著自己的衣著,跟女孩的一樣……但自己明明應該還是國中生才對啊?他環視了自己所在的客廳一圈,沒見過的擺飾和格局,很明顯不是自己來過的地方。

那這裡是哪裡?這個女孩是誰?

女孩見伊澄沒有反應,總覺得自己有點理虧,悄悄拿起筆繼續埋頭苦寫,伊澄看著女孩眉頭倒豎,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很可愛。

「哈哈。」他苦笑了起來,「我叫做伊澄喔,宮村伊澄。教室的點名版不是有寫嗎?」

「我、我當然有去找啊!只是剛好點名版不在講桌上!」女孩手上的動作停了下來,突然抬起頭來瞪著伊澄,兩人的距離或許只有一塊橡皮擦,「那宮村!你知道我的名字叫什麼嗎?!」

嘴巴代替大腦動了起來,伊澄甚至連自己回答了什麼都不知道,女孩聽完失落地地跪地,手撐著身體一臉難過,「我好像笨蛋一樣……」

伊澄還想說什麼安慰女孩,他的眼前卻是一片昏暗……


「——咦?」伊澄倏地睜開了眼,先是看見了熟悉的天花板,再來聽見了惱人的鬧鐘聲。他放在額頭上的手臂不甘願地按下鬧鐘,不管裸露的上半身會不會著涼,掀開被子走下了床。


伊澄並沒有想太多,雖然夢裡的場景是如此的真實。只要想起女孩有些模糊的怒容和羞紅的臉頰,心裡就會感到無比安心。

像是一切都不那麼痛了。

在這件事的一陣子之後,伊澄的耳朵上又幾個耳洞。但相對的,伊澄夢見那個女孩的次數也變多了。有時候兩人並沒有什麼互動,可能只是走在路上肩並著肩,也可能只是在女孩家中的客廳寫著伊澄看不懂的作業。

雖然女孩常動不動就生氣,總是會笨蛋笨蛋罵個不停,有點暴力,甚至可以徒手摺斷自動鉛筆,但是他還是非常喜歡這樣的夢境,比耳洞那一瞬間的解脫還要令他快樂。只要看著女孩的臉,像是一切都可以平復。

所以伊澄又穿了耳洞。

一眨眼,兩人走在滿是人潮的街上,穿著自己的便服,女孩隨意紮起自己的長捲髮,果然他,很喜歡這樣的感覺。想到這裡,伊澄的嘴角不自覺地翹了起來,女孩無意間瞥見,停下腳步,笑著跟他說「宮村笑起來果然很好看呢」。

伊澄也停了下來,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嘴角。

原來……自己還笑得出來啊……伊澄像是想通了什麼,轉頭看向歪著頭的女孩,露出了笑容。自從上學之後,自從被大家排擠之後,自從進藤忙於課業沒有時間找他聊天之後,他就一直一直,很寂寞。

「真的嗎……沒有啦哈哈……」伊澄看著跟著露出笑容的女孩,幾乎要脫口而出,最後卻沒有說出口,一直很想說的那句話。



等到他中學畢業,沒有討厭的同學之後,伊澄的心裡輕鬆不少,但是他再也沒夢見女孩。常常,他會想起那女孩,雖然他只記得有點模糊的笑容、同樣模糊但有點低沉、好聽的聲音、看起來柔順的髮尾和時常倒豎的眉頭。

但他還是常常想起,那天,那場夢,那句沒有說出口的話。


高中開學的前一天晚上,伊澄又夢見了那女孩。

他們背著書包漫步在街上的人行道上,但是女孩看起來無精打采。

是怎麼了呢?伊澄一邊聊天,一邊觀察著不輕易顯露疲態的女孩。他默默想了幾種狀況,一對上女孩的眼神,卻又什麼都忘記了。

「宮村……」女孩欲言又止,站在路上躊躇著,緩下腳步的伊澄稍微回過頭,看見女孩咬著下唇,手緊抓著肩上的書包。那個不管做什麼都很強勢的女孩,現在看起來卻只有滿身的脆弱。

「如果我不在了,你會難過嗎?」女孩緩緩伸出手,拉住了他的制服袖口。伊澄因女孩突如期來的舉動而呆楞住。這是什麼意思呢?伊澄想不明白,但是對上女孩那雙隱藏了什麼的眼神,還有因為忍住不哭而紅起來的鼻頭,他的手緩緩地伸了出去。

蔚藍的天空沒有預警地下起了雨,豆大的雨滴打痛了沒有遮蔽的兩人。女孩低下頭,轉身抓著伊澄的手就往前頭跑去。伊澄踉蹌了一下,隨即拉住女孩,脫下自己身上的外套蓋在女孩頭上,手一拉帶著女孩繼續往前跑。

女孩在後頭大叫著,但伊澄假裝沒有聽見。沒錯,雨太大了,先找個躲雨的地方吧,他心裡這樣想著,不想去在意女孩聲嘶力竭。

因為女孩說,她就要死了。

因為女孩說,這是無法避免的。

因為女孩說,她已經為他破例太多。

果然,怎麼可能裝作沒聽見呢!伊澄咬牙,轉身對著女孩怒吼,「笨蛋——」女孩卻在那一瞬間用力掙脫了他緊抓住的手,將他推離開馬路。

伊澄只來得及聽見急促又尖銳的煞車聲、地面上拖得長長的痕跡,還有一台不知道從哪裡打滑暴衝,迎面撞上女孩的車子。他像是被人抓著四肢跪倒在地,只能眼睜睜看著前一秒還能大喊的女孩,倒在地上慢慢地失去體溫。

他已經搞不清這是現實還是夢境了。

猩紅的鮮血順著馬路的紋路流向他的手掌,他好像感受到了溫熱,就是那種,每次在自己穿洞之後會感受到的,不知為何地滾燙。原來血,是這麼可怕的東西嗎?

伊澄楞楞地看著女孩,雖然身受重傷,但還是努力地爬起,那雙富含情緒的眼睛中沒有渙散,相反地,瞳孔中有著強烈的光。她看著伊澄,嘴一張一闔,本來無法行動的伊澄緩緩地向前靠近,女孩的氣音不知為何他聽得十分清楚。

「對不起呢……」女孩的道歉讓伊澄感到心痛,「宮村笑起來很好看喔……」

「所以,別再哭了。」伊澄低下頭,咬著牙將差點滴落的淚珠硬是收了回去。他一對漂亮的眸子盈滿了晶瑩的淚水,他還是抬了頭,扯了一個微笑。

在女孩滿是血跡的臉上,看見了微微的弧度。

「謝謝妳。」伊澄的聲音幾乎扭曲地聽不清楚,「真的很謝謝妳……」



然後他又醒了。伴隨著止不住的淚水,還有幾乎揪成一團的心臟,他看見了熟悉的房間天花板,還有在牆上掛著的高中制服。

他胡亂抹了抹臉,拉開有點厚度的棉被,進了浴室梳洗。

那只是場夢。一整個早上,伊澄沒有停下過這個念頭。他幾乎要拿別針在耳朵上穿出幾百個洞,藉此想要麻痺自己、逃避現實。但明明是場夢,他卻記得比任何事都還要清楚,也比以前所經歷的任何一件事都要令人痛苦難耐。

真實到無法自拔。伊澄的眼神透過鼻樑上的無度數眼鏡聚焦在教室的門上,他不自覺拉了下身上的制服。一整天的坐立難安,就是因為這身熟悉的制服。他沒有辦法從悲傷中抽離,只能這樣發著呆,試圖轉移注意力。

直到教室的門被拉了開,伊澄渙散的瞳孔漸漸找回了聚焦。

一個光鮮亮麗的女孩笑著走了進來,身邊圍了三三兩兩的同學。伊澄甚至得握緊拳頭,才能稍微控制住自己幾乎潰堤的眼眶和內心。熟悉的長捲髮,上了一點淡妝的面容,彎曲得恰好的笑容,還有那道有點低沉,卻不失孩子氣的聲音。

真的存在著。那女孩在教室裡晃了幾下,直直地朝伊澄走了過來。伊澄甚至聽見了自己心跳的聲音,激烈的跳動,腦中不斷地吶喊,在夢裡那女孩的名字。

真的存在的。伊澄看見女孩的眼底有一樣的驚訝和驚奇。

「……你是宮村嗎?」女孩看著伊澄,有些疑惑,又不得不去解開的表情和夢裡的臉龐如出一轍。伊澄從來就不相信緣份,認為人和人之間只有不好的回憶。

奇蹟。或許只能這樣說了,他不相信緣份,只相信奇蹟。

因為那是真實存在的。

「你好,」伊澄對著女孩露出了微笑,「堀同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