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爛俗小說/自殺/文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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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0-11-23
  「所謂的愛情是種病、是種癌症,需要被肅清。」這句話出自於某個不入流的小說家之口。那男人將這句話奉為圭臬並帶入了小說其中。想當然耳,自稱浪漫派後裔的老闆是不接受這套的,他隨即命令男人重寫過。那個男人,就是我。我認為愛情就是種病,需要被醫治才行。這世界上不需要理性外的事物,而愛情也只不過是繁衍下代所需之化學反應罷了。只要谷歌一下,自然會找到許多關於多巴胺、腎上激素等等的化學公式。

  「沒人在乎你覺得,我們只在乎讀者覺得!懂嗎?去談場戀愛再討論愛情觀吧,小處男。」老闆絮絮叨叨,我一句也沒聽進去,只覺得18年的冬季特別冷,很適合穿棉襖與窩在被窩中一整天,甚麼都不做,就吃顆橘子。時間過了多久?一分半?兩分鐘?不知道,只知道老闆罵完後,彈了彈指,將我拉回現實世界。

  「總之,我派了個責任編輯給你。她有病,跟怪人一樣,但論實力還是不錯的。」老闆揮了揮手示意我快滾。18的冬天,我是不入流雜誌的專欄作家。也是負責那有病女人的工具人。

  所謂的怪異是甚麼?怪異,指的是不遵守自然定理之超自然現象,其中包括生物、非生物、氣象、聲音、光等等。只要不正常,人們就會貼上怪異的標籤,而我就是其中之一。他們說我這叫做無性戀者,佔世界的百分之一,不是甚麼可恥的事。然而,對我來說,這並不是一句話即可帶過的事情。無性戀者並不憎恨愛情,反而有許多人高歌其偉大之處。但對我來說,這只是病!人們只是病了罷了!

  黑格爾曾言道:「凡是合理皆存在,凡是存在皆合理。」又知培根曾說:「所有的美都存在著某種比例上的怪異之處。」兩者讓我們得知,所謂存在的美即是怪異的美。沒有怪異、特殊性的話,人類就不會是藝術,只是單單的作品罷了。從日本繩紋時期的神話到歐洲的基督教信仰,乃至中國的文化大革命,這一切的一切背後都有著一種怪異的美感。而現今大多數人則淡忘了這道理,除了那女人之外。

  跟那女人第一次見面是在大學的餐廳內,她正滔滔不絕地向陌生人傳遞卡西勒《人論》裡頭的藝術思想。她的第一次開口就令人驚艷,從理性的藝術講到情感的宣洩以及模仿是否為藝術等等問題,每一句話都有自己一套完整的脈絡與獨特見解,彷彿像個大學教授一般。在座的幾個大學生聽著聽著覺得挺有趣的,便開始發問。然而,意外總是在人得意的時候襲來。那女人突然面有難色、呼吸不順了起來。她默默地向服務員要了杯水,一口灌下,但水好似從她皮膚表層滲出,不斷盜汗直到她向我走來為止。

  女人穿著長版的大衣、牛仔褲下頭是純黑帶的長靴。烏黑亮麗的長髮中仍夾雜著幾根白色髮絲。要不是操著一口流利的中文,肯定許多人會認為她是哪來的混血。女人手拎黑咖啡朝我這邊走來,明明再三囑咐過她多吃點蔬果、不要只喝咖啡,但她仍不聽勸。

  老實說,認識這女人幾個月了,但我們並沒有實際見過,只有在通訊軟體上頭聊天過,而所謂的聊天其實也不過是校稿等事宜罷了,沒怎麼聊過私事。但也因為如此,她認識了我幾個哥們,至於他們有沒有約出去喝酒過,我不知道也不想干預。

  根據老闆的說法,這女人有極高的表演慾還有一種病:愛情病。這病的名字是她自己取的。傳聞,當有人對她發出好感時或者她對某人有好感時就會開始呼吸急促、痙攣,甚至休克,感覺就像太興奮的狗狗一樣。

  第一次見到本人就知道她是誰了,果真跟資料上說的一樣。我將一整疊的稿子從包裡頭拿出來。雖說故事有些皺褶,但仍值得一看。

  「感覺妳病又要發作了,是嗎?」女人很不喜歡這問題,也不願直面它。自從《月薪嬌妻》播出後,我告訴她把「逃避雖可恥但有用」這句話奉作聖旨,讓自己稍稍委婉且低調地過日子,否則,我想她恨不得讓全校都認識自己。對於這種難搞的女人,最好的方法就是減少接觸。此時此刻,全餐廳的學生都緊盯著我,想看這落魄作家想搞甚麼把戲。幾個看好戲樣子的女學生正面我這邊竊竊私語、時不時噗哧!笑了幾聲。我看在眼裡覺得可悲,野狗的素質也進了大學教育體制內嗎?

  「別管他們,走吧。」我被半推半拉地請出了餐廳。她抓著我的手快速跑起,整個過程中我都只注意到她手汗黏黏的,很噁心。由於實在太過在意了,也沒仔細聽她廢言。我想,應該又是卡西勒云云吧。

  說道這女人,她是我的責任編輯,比我大兩歲。才貌雙全的她自然會吸引許多野狗。然而,畢竟是野狗,他們只要聽到愛情病三字便會退避三舍,彷彿那女人才是穢物般的存在。也幸虧這病,她至始至終都不曾愛上過任何人。對她而言,她已經嫁給了文學,只願自己能如泰戈爾所言:「使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每當她讀到這時,便會有一連串的感嘆。但對我來說,文學只是拿來賺錢的工具,並不需要美感,只求銷售量罷了。

  我們跑到榕樹下的小亭子,那是為了吉他社期末成果發表會特意準備的破爛舞台。木板與木板間的縫隙裸露、釘子缺這缺那的樣子不禁令人感到可笑。這舞台就像我的作品一樣爛俗。而在小亭子隔壁倚坐的是生意寒慘的便利店。

  「我拜讀過你的新作品了,愛情觀跟西村賢太的《苦役列車》一樣可笑。這邊的可笑不是指你幼稚,而是太過於現實。想必你也知道網路上的評價了吧,甚麼可笑、噁心、譁眾取寵等等諸如此類的回覆佔了九成。你知道為甚麼嗎?」

  「大概是國民閱讀水準下降太多了吧。畢竟,這是個速食社會。任何事都講求快、新、簡單易懂,導致了無腦文學的氾濫。」說是這麼說,但我就是無腦文學的創造者之一。爛俗、媚俗的小說充斥,讓認真討論文化與藝術含意的作品沒落。

  「那麼,就寫一部堪比又吉直樹的《火花》的作品讓大眾取回本心吧。」台灣人嗎?讓這充斥著野狗的大學找回本心?別傻了,在日本或許可行,但在台灣就免談了,尤其是台灣女人更不用說了。比起做這種無用功,不如教豬怎麼爬樹算了。聽我不斷嘲諷,女人眉頭一皺反問道。

  「不知是誰說自己有錢拿就甚麼都寫?無論是爛俗愛情故事,或者政治敏感議題,只要有錢甚麼都做。」確實,我確實是這麼介紹我自己的。金錢,我的中心思想只有金錢,所以我比任何人都專注於潮流上面。然而,是否緊跟隨它卻是另一回事。

  我們移駕到便利店裡頭,裡面只有三三兩兩的顧客與包含店長的兩名員工。我拿了瓶果菜汁給女人,女人則回敬我一杯黑咖啡。正好,兩人都拿到了自己最討厭的東西,並且默默地去結帳。正當她閉氣、一大口胡蘿蔔色液體灌入口腔後,她吐了出來。唾液、鼻涕與果汁的混合物由吸管灌回到了瓶內。

  「承認吧,其實你不是無性戀者,只是沙文主義豬吧。從你給我挑的飲料就知道了。」確實,我點頭承認,自稱無性戀者只不過是想要避免麻煩罷了。對我來說,逃避似乎成了家常便飯,逃避爛俗文學、逃避純文學、逃避女人等等諸如此類的事情彷彿村田沙耶香的著作《便利店人間》一樣。

  「那不如說妳就像村上龍的《接近無限透明的藍》一樣吸毒過量,才會有愛情病這種怪病好了。」不,我必須得收回這句話,因為論怪異程度,不管怎麼說都是平野啟一郎的《日蝕》才適合。

  「不不不,論怪異程度應該是村上春樹的《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才對吧。這本書的雙主線劇情才更適合我們。」喂喂!我跟妳可不是一體的,別把我跟妳混為一談。不過想逃離、逃避的思想方式道是很適合我倆。一個逃避女人、一個逃避愛情。說來,人類不是都在逃避甚麼嗎?逃避竹一的太宰治、逃避霸凌的西村賢太等等。所謂的文學家啊!往往都是逃避幸福的膽小鬼啊!我高談闊論自己的想法,彷彿醉酒的文學教授一般。不,是小丑吧。

  我們談論著文學,最後將話題點落在太宰治的《女生徒》上頭。現在的女學生是不是跟一百年前根本沒差呢?沒有個性、缺乏內涵、沒有理想、沒有反省、沒有真正的自覺、自愛、自重。不能負起責任、沒有對生活正確又強烈的愛情、沒有真正意義的謙遜、缺乏獨創性、缺少「愛」的感覺,故作高雅卻毫無氣質云云。這些隨便一個女學生都無法反駁。

  對我來說,這就是「女人」嗎?我不禁反問自己,這就是我眼界中的人類嗎?「愛情是病、是癌症,必須被肅清。」我面對老闆時是這種態度,面對這女人也是,並不會因此而改變甚麼。直到現在,我仍厭惡這種情感,如同嚼蠟般無味而不耐煩。

  我將稿子交給她,上頭有句話被我改了數遍:「他最終愛上了他曾瞧不起的她。」少爺將酒家女擁入懷中,直到黎明。月光灑在水仙上頭,成一幅畫。

  回到家中,我思索,為甚麼是她?為甚麼她仍開朗樂觀呢?這些問題不在她腦中,而在我心裡。正當我還停留在原地思考,她該如何活下去之時,她便已經跑到前方終點處等待我撞線。陽光、活潑、健康彷彿這個人的標籤一樣,即便生活充滿黑暗,她也不遲疑地向前邁進。然而,哭泣的人仍然是她。

  隔天,我收到老闆的通知。他告訴我那女人喝醉了,倒在雜誌社門口大喊著我的名字。所以老闆立即打電話叫我過去幫忙。老闆很討厭我們兩人,他覺得怪異與怪異湊合在一起,就不會鬧大事了。或許吧,但我並不認為我倆是怪異,真要說怪異的話,應該是那群竊笑的女大學生。唉!又想起《女生徒》那部小說,嗚呼哀哉!

  來到雜誌社門口,果真那女人爛醉如泥,一手拿著便宜的啤酒而另一手則是華茲華斯的詩集,她狂笑、嘴裡還不斷呢喃:「這痛苦恆久,模糊而暗黑,直像無邊無際。」這首詩出自華茲華斯的《邊界人》,或許正好可以描述她的心理狀態吧。腦袋不斷正向思考、想忘記自己的病痛的人往往是最痛苦的。記得太宰治在《狂言之神》中有句話是這麼說的:「人類最悲痛的表情不是眼淚也不是白髮,更不是眉心的皺紋。最苦惱的場合,人會默默微笑。」

  「真是的,一大早就喝了一整手的啤酒。明明不會喝酒卻偏要喝。」我將她牽起,像顧小孩子一樣。位在郊區的雜誌社,一旁是櫟樹林,另一旁則是整片的金黃色麥稈。抬頭望向天空時,那希臘藍的天空配上奶白色的雲朵頗具國木田獨步《武藏野》的味道。

  「喝死我吧!反正也不會有愛情,那種如同《羅密歐與茱麗葉》的愛情。」羅密歐與茱麗葉?這女人在說甚麼啊?不要像國木田獨步的《牛肉與馬鈴薯》就好。

  「別哭得像個失戀的孩子。很吵。」語畢,我將她一把拖入雜誌社裡頭。隨手拿出兩顆醒酒藥,塞入她嘴中。要一個人閉嘴最快的方式就是堵住她的嘴。隱隱啜泣的樣子像極了孩子,這點我看來最為生氣。全世界不是只有妳在受氣,很多人事物都是違背他們的理想而活。即便難過,我們還可以選擇逃避!逃避困難有何不可?將一切棄之不顧然後選擇去死有何不可?李琴峰在《獨舞》中也選擇了自殺不是嗎?所以去死吧!不要為任何人哭泣;去死吧!不要為愛情而感傷。

  時間才過半晌,嗚咽聲便停了下來。女人開始傻笑並且高談闊論。麻煩!這女人真麻煩,一下子哭、一下子笑的,到底要選擇哪種情緒,我想就連她也不知道。

  「所以我說,在《13》這本書中,醫生肯定代表了慈父的形象。那種莊嚴、肅穆的樣子,還有無論多少次都會去拯救他人的精神令人敬佩。」白癡女人開始探討起我過往的作品。說真的,在作者眼中,根本沒有什麼所謂書背後的意涵。在我的世界中,只有錢而已。錢是最偉大的象徵,而現代人只不過是錢的附屬品罷了。沒錯,就像我只是這女人的附屬品而已。

  「這女人、那女人的叫法是甚麼意思!我也有名有姓,好嗎?我可不是艾琳.艾德勒,沒有資格被稱作『那女人』。」方才還在爛俗小說,現在又轉向到偵探小說了嗎?可惜,比起福爾摩斯,我更喜歡江戶川亂步。不過這句話倒引起我注意,直到現在我確實沒叫過這女人的名字。說實在話,我實在不記得了,對我而言要記的事情太多,不如將不重要的部分全部忘卻才是。

  「說吧,為甚麼要喝酒?」我脾氣只能軟下來,不然無法溝通。面對女孩子時必須小心謹慎,不然時時刻刻會被當成笨蛋。對我而言,與女孩子,不,與女人溝通這件事比登天還難。每每跟她們說話,嘴裡就像塞了顆黃蓮,痛苦到受不了,只得把自己的嘴用水清洗過三遍,不然苦味會蔓延一整天。

  這女人開始鬧脾氣,認為她不該受到方才粗魯的待遇。真是的,要想強調女權的話,就滾回南北戰爭時期,《小婦人》中的喬說不定會幫妳。又過了半晌,女人終於酒醒了。她對方才無禮的舉動感到抱歉,並且嘆了口氣。

  「我討厭自己。」醒來後的第一句話,我有聽沒有懂。對我來說,我從來沒有愛過自己。我的出生就宛如廢稿一樣,天生就帶著失敗與屈辱。我討厭我的家庭、我的父母、我的兄長、我的老師以及我的同學們。我恨不得殺了他們,但卻沒那個勇氣動手。每每被羞辱,只得往自己的手臂上增添新口子才能平靜一會兒。這或許就是為甚麼我崇拜愛德華.勒維這位作家吧。我也想在墓碑上刻上:「一會兒」這詞。

  「你在想愛德華.勒維,對嗎?你在想過往的人會如何看待我們,對嗎?」我遞出剛泡好的三合一咖啡,她啜飲了一口,我看到她表情扭曲就放心了。那咖啡是真的難喝,好比洗腳水一樣,但由於其在市場最便宜,所以老闆屯了大量的庫存。

  「妳有想過,寫出《自殺》這本書的天才在想甚麼嗎?」女人搖了搖頭,並表示自己雖看過他的著作,卻不是粉絲。

  「我想,他肯定是這麼想的:『人生真美好,美好到即便選擇死也無所謂。』」這世上並沒有完人,所以即便選擇自縊也好、自戕也罷,都無所謂。知道嗎?有人曾說這世界上的幸福總值是固定的,當妳幸福時,某個人就會不幸。所以反過來想,當自己處於不幸時,某個人就會受到祝福。

  「先別談《苦役列車》這種悲苦的極端例子,說說《銀河鐵道之夜》吧。裡頭有句話是這麼說的:『在全世界都還沒變得幸福之前,是無法追求個人的幸福的。』雖然只是句屁話,但人們仍相信這話語中的魔力。我想,這就是為何宮澤賢治受到推崇吧。」說實在的,我很早就不相信這句狗屁倒灶的格言了。但是為了錢,我還是常在以前的故事中引用這段話。

  對此,女人長嘆一口氣,表情舒緩了許多。

  「我們自殺吧!你不是寫過一篇殉情的小說,叫做《櫻子》嗎?最後主角二人都死了,就是這種感覺。果然,地點選在江之島才行啊!甚麼愛情、甚麼結婚的都不需要,愛的最高境界就是死。」我嘆了口氣,看來她的酒氣仍未消散。但這瘋言瘋語的姑娘提出的意見不錯。不是指自殺的部分,而是江之島的部分。有空可以去看看。

  「回到為甚麼喝酒這件事上頭吧。我想,還是跟你說一聲吧,我母親她自殺了。對她而言或許是解脫吧,病了這麼久,想逃離這也是應該的。」是嗎?那真是令人扼腕。我淺淺地接下去說。

  「所以妳也想走嗎?想讓妳爸的餐桌再少一人嗎?妳不是黃國峻,妳爸也不是黃春明,懂嗎?」我越說越激動,如同舞台表演般的情緒醞釀與爆發,使得眾人認為我對於死亡這件事的感受跟他們一樣,殊不知我只是裝裝樣子。這些話都只是說給她聽的,我並不贊同。對我而言,誰死了、誰沒死都不打緊,那些都是小事,只有錢才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