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芋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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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0-11-19
  所謂的壞人究竟是甚麼?所謂的惡又是啥子?為甚麼從來沒有人跟我討論罪與原罪的差異,以及惡人與罪人之間的差異呢?說到底,所謂的善與惡、罪與罰、戰爭與和平等等都不是我腦袋該想的東西。沒錯,我是個孤獨的旅人,只能將精力細思於下一餐吃甚麼、在哪裡睡覺,以及有沒有雨上頭。記得,那是我還年輕的事,當時還是夏天,微微的海風從台灣海峽對面吹來,還帶了不少霧霾顆粒,這對我這種鼻子靈通的人來說,很是糟糕。那個晚上,雷雨大作,轟隆的雷聲混合著大雨沖刷著我的背部,我哭著、怎樣都睡不著。或許是因為公園石椅太過堅硬的緣故吧,我只能將這種窘境全部怪給那堅硬的椅子與上蒼。

  即便是冬日,我也沒有力氣玩鬧。不,應該說正是因為冬日,政府才會對我這種人加以制裁。我永遠忘不了兩年前的冬夜,那一台台噴水車猶如怪獸一般將整個夜吞進了胃袋中。冷水不斷從那噴頭噴出,觸感就好像地獄的針山一樣讓人難耐。即便身體堅強如我,也無法全身而退。我哭了,我記得當晚不斷逃跑,從南走到北、從西走到東,不停呼吸冷空氣,但肺裡的火卻如何也散不開。我吐了一遍又一遍,而沒營養的身體卻無法接受此事,所以我又把嘔吐物吞了回去。不斷流浪,宛若日本時期的浪人一般,失去了主公、家園、朋友以及妻女。我,到頭來都是一個人,連獨立思考都不行的爛貨。爛貨?別傻了,我比爛貨還要糟糕,只是個老人皺皮上的疙瘩罷了。

  到底走了多久?腦海中的迴音越發大了起來,頭好疼,為甚麼呢?是因為我已經好幾個禮拜沒吃東西的緣故嗎?還是說是那垃圾水池的水害的呢?我也想喝乾淨的水啊!但誰允許呢?在這個極為高壓的時代下,承受不了的人就該被淘汰。「正常的世界極度高壓,異物會靜靜地被剃除,不正常的人會逐一被處理掉。」-村田沙耶香《便利店人間》這句話說的一點也沒錯,我就是這世界的瘤子,是污穢不堪的存在。如果死神要我的性命的話,儘管來拿吧。我的苦痛已經夠多了,是時候讓我睡睡了。說罷,我躺了下來,不在乎車子經過或者行人走過。總之,現在的我只想睡覺。

  那一夜繞著丘陵邊打轉的冰冷空氣令人無法忘懷,我刨開了山土並堆了個枕頭給我自己,上頭擺放了不少芭蕉落葉,雖說想睡得自在點,但濃厚的樹酯味道著實讓人心煩,尤其是對我這種鼻子很靈的人而言。我躺在上頭大約一兩個小時都無法入睡,直到山岫的霧氣繚繞為止,我昏死了過去。雨滴輕輕拍打在身上,宛若輕騎兵行進曲一般,在夢裡我找到了家並且躺在沙發上暖暖地睡了一覺。在夢裡夢到自己作夢?真是奇怪,若佛洛伊德說的是真的,那麼我睡著是因為何種性慾的緣故呢?今夜,冷雨重重打在我的身上,沁濕了每一吋肌膚、毛孔,而強風也不留情面的撕裂著肺部,直叫我哆嗦連連。散落在地上的油桐花,也都被這風雨弄的泥濘不堪,失去了原本的姿色。


  不清楚,只記得等我醒來時,會去祈禱所有痛都好了。直到現在,所有的罪與惡、善良與正直、錯誤與正確都還在我心底重複播放、不曾褪去。有時候,我會以為自己是穿上了甲殼的昆蟲,需要靜靜等待脫殼的那天來臨。我會褪去那滿是傷疤的舊皮、換上鮮豔繽紛的綵衣。家族會為我感到驕傲,即便我是個一事無成的大哥也是。我將伸手去撫摸,那一道道的傷口,喝下劇毒並且將現在即過去的自己殺死。這幾個月來,我不斷思考我是誰以及我是甚麼的哲學問題,如果我放棄這種苦行僧的生活,我還算是我嗎?抑或者,我會變成別人?過上好好家庭的快樂生活,忘記小弟們吃的苦難與罪惡。對不起,我做不到。我無法放下過去的恨,因為父親只教導我過恨的意義。去恨其他人、去恨這社會的冷漠、去恨這莫名其妙的天氣、去恨老天等等。

  我已經在山上過了幾天?這種失魂落魄、居無定所的日子到底還要持續多久?即便長出翅膀,我想也逃不開這晦暗的現實吧。沒了希望、沒了光芒,我的心底開始徹底渴求著死亡,但身體卻又想辦法苟延殘喘活了下來。此刻,所有的一切就好像背我遠去一般。我變得好小、好遠,遠到看不清身影,只有如同米粒般大小的殘像存留於世。如果你問我是不是真的放棄了,我的答案是否定的。雖然我是真的相信所有一切都背我遠去了,但我仍苟延殘喘地活著、貪婪空氣、陽光與水等等。

  現在即便像個末路亡徒一樣,也無法阻止我活下去。我是糟糕的代名詞、壞人的代稱與難過的使者。我不斷朝那延綿的山路上走去,試圖尋找個能暫時遮風避雨的角落。現在,又是晚上,每當這種時刻總會想起家人,不知道他們是否過得好嗎,還是說已經死在某處了呢。我的父親總是教導我,他甚麼都沒有就不怕失去了,沒有母親、沒有愛、沒有保護、沒有家。

  說道家庭,我從不相信這世上有完美的家庭,每個人以及每個家都失去過一點重要的東西,例如愛或者希望即未來之類的不可名狀的事物。對我來說,比起家人,我更想喝上一壺清水,裡頭除了冰塊甚麼都沒加,在炎炎夏日的中午,灌入喉頭,冰冷酥麻的觸感從口腔到腦子裡頭。嘶嘶嘶...的聲音出現,頭疼欲裂。

  「我到底走了多久?這裡是哪裡?哪裡可以避雨呢?」我一連三個問題,問倒了自己。即便背負了過去,我卻仍忘不了活下來的慾望。我就像討人厭的浪人一樣,摸不著前方,下賤如同青蛙的小便一樣。

  「連間空屋都沒有,看來我就只能到這了。神啊!如果可以的話,請讓我再一次喝下一整壺清水吧,我不像芥川書中那樣要求吃芋粥吃到死,我只要一口清水就行了,洗漱掉我嘴裡的血腥味即可。」體力已經消耗至極限了,疲憊的身子連一毫米都動不了。身上的傷口、空腹的飢餓感讓我連最後的祈禱都來不及做完就趴在地上睡了下去。或許這樣也挺好的,逝去之後,我不必再居無定所,不必再為了一口飯拚盡全力,不必再為煩人的生活苦痛。

  甚麼味道?誰的聲音?雨停了嗎?也沒有強風灌入身子了,難道這就是天堂嗎?所以才會這麼溫暖、舒服。心中的疑問還來不及解答,一個輕鬆緩慢的語調便先落入了耳中。我苟活了下來,如同浪人一般。

  「你醒啦,睡得還舒服嗎?我是這矮樓房的主人,叫我奶奶就好了。這裡是我家,看到你倒在路邊,便將你攙了回來。」看起來神明眷顧我,我還沒走到末路,祂還不想拋下我而去,給了一次重來的機會。我始終都忘不了那副帶了點稜稜角角,落了幾顆牙的笑臉,奶奶邊笑邊說好久沒有客人來她這了,非常的開心呢。

  開心?我不該開心,我的世界早已崩塌,沒有正確與錯誤了,有的只是災難重生的景象,爛瘡與無數疙搭佈滿我的身子。果然,我很骯髒吧,就像那些自甘墮落的惡人一樣,我就像人人喊打的蟑螂一樣,不該存留於世。不,這麼說或許太超過了,我只能孤獨存留於世,這樣就行了。然而,眼前這位長者並沒有因為我的身體而感到害怕。她對初次見面的我笑了笑,口裡訴說這兒的生活總是很單調,每天都重複著一樣的事,但有時卻有意外的驚喜,就像今天一樣,所以是如此的快樂。從來不覺得上天虧欠過她甚麼,就是這樣一個樂天知命的人,而我則只能害羞地紅著臉陪笑,因為在今天之前,我都過著怨天尤人,以怨報德的生活。

  「看我只顧著說自己的故事。你一定餓了吧,我幫你弄點吃的。」

  「謝謝,我還真的是非常的餓呢。」

  「我會幫你弄多一點的,放心吧。」

  奶奶轉身走去廚房拿了一大碗伴著梅乾菜的飯,我早已餓到虛脫,還來不及將它慢慢品嘗便全部吃下了肚。邊吃眼淚邊不停的流,心裡不斷想著這或許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被人這樣溫柔的對待,心中的寒冷在此刻似乎已然除去。那飯菜果真美味,不記得我到底多久沒吃東西了,連水都沒有喝,就像沙漠中的仙人掌一樣,不吃、不喝、不動、且不開心。我那狼吞虎嚥的模樣肯定令人發笑吧。如果說,這模樣也能讓奶奶發笑的話,那也不賴。

  「你可吃的真急啊!好吃嗎?」

  「嗯嗯,真的是非常的好吃,好吃到我連眼淚都流下來了。」滿懷著感恩之情將飯一口接一口送入嘴中,視線則早已被淚水淹沒看不見前方。但我知道奶奶就在我眼前,就這樣開心的笑著,並且對我這陌生的訪客毫無害怕防備之心。我的心中不再有一絲對世間的厭惡,即便就這樣死去也無所謂。我是真的如此想到,但我卻沒勇氣去死,我還眷戀這個世界,一點點的幸福都能成為一根稻草,讓我緊緊握住。

  「對了,還沒問你打哪來的呢,兄弟呢?還有家人去哪了?」

  「我爸媽在小時候都走了,兄弟早不知道去哪了。」

  「看你身上這麼多傷,肯定吃了不少苦吧。」

  「在外面生活難免的。」

  「就在這住下來吧,反正你也沒地方去吧,我正好也缺個孫子陪呢。」每當談到家人總會我難過的低著頭,大家都說我是隻沒人要的野狗,用盡各種辦法來欺負我、傷害我。而為求自保,我逐漸偏離了善道,將自己武裝了起來,心裡卻常想著要是能安安穩穩的過日子該有多好。奶奶是第一個如此溫柔對待我的人,或許她也跟我一樣,孤單到想找個伴陪吧。相遇,烙印在瞳孔。過往,答應不再回頭。而妳的笑容,卻只能沉沉睡在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