災難的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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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0-11-18
  我想成為美人魚,如果僅僅是想的話,那就好了。但我不是,我是真的想要進入大海中優游,然而我既不會游泳、也怕大海。有很多人說美人魚並不存在,她們僅僅是人類的幻想罷了,那要怎麼解釋世界各地都有的美人魚傳說、影片、水猿假說,以及幻想作品的準確性。我討厭大海,但想成為美人魚,想成為逃離大海的美人魚。細胞逐漸崩壞、變成魚類的構成。大腦逐漸萎縮、變成低智商的種族。愛逐漸分化、變成荒誕不羈的小說。肉體逐漸失去信任、變成花海。

  現在,我正在健身房的游泳池中,享受帶有消毒水氣味的水池。這麼多的水應該可以稱之為海洋吧。說到底,海洋的定義究竟是甚麼?很多、很大片的水嗎?還是說,要鹹水才行,裏頭的氯化鉀、氯化鎂是不是要一定濃度才能稱之為海洋呢?要是我在水裡倒入大量的鹽巴,是不是這座泳池就能被稱之為海了呢?我靠著浮板漂浮於水面之上,即便大部分的身體沒碰到水,但我還是處於心驚膽跳的狀態。我討厭水,正如同我討厭擠滿遊客的泳池一樣。

  我望著不斷靠浮板才能前進的孩子,不禁感嘆道他們的學習能力真是強,居然小小年紀就能與這麼大量的水相處。想想,我就連洗頭都要閉上眼睛、偋住呼吸,害怕水進入我的身體內。此刻,我潛下水裏,想看看自己可以閉氣幾秒鐘。水底下的世界近乎透明、無色,且沒有雜質。我嘴裡吐出的泡泡是唯一的白,它代表了這世界的不純色,是異樣、畸胎的存在。時間經過五秒、六秒、七秒,我便放棄繼續憋氣,看來還是上岸當個正常人才好。

  說起來,你們相信美人魚嗎?我可是很相信美人魚的存在,記得日本、中國都有出土美人魚的木乃伊,雖說好像是騙局一場,但我還是對此深信不已。我想要變成美人魚,克服害怕水的壞習慣。雖然講是這樣講,但其實我只是想看看自己能不能在水下生活。我嚮往大海,卻害怕大海。敬畏、恐懼、認同、害怕等等情緒被扭成一股,然後將我弔死。

  既然相信美人魚存在,那麼相信咖哩精靈存在也無妨吧。此刻,我正坐在健身房的餐廳,一個人滑滑手機、看看新聞或者一些關於外星人存在的小道消息。我很喜歡神祕學、UMA或者歐帕茲等等稀奇古怪的事物,我相信我們以前就會用核能發電、以前就見過外星人、以前就有實現願望的龍珠等等。我相信超古代文明的存在,但他們在今日卻看不到,究竟是為甚麼?我不清楚、也不知道。

  我吃著沒甚麼味道的牛肉咖哩,一個人默默思考這或許就是健康的味道。不知道有沒有咖哩精靈會出現給我三個願望,如果有的話,請幫我加點鹽吧。此刻,三兩的人群從其他教室走了出來,看來是瑜珈課的學生下課了。只見一個光頭男人坐到了我對面,看著我吃咖哩的模樣,似乎也想來一盤。

  「咖哩啊!好吃嗎?我也想吃一點味道重的食物。」

  「味道很清淡,似乎加了很多水,變得稀稀爛爛的。」聽到這,光頭男人似乎有些遲疑,但最後還是選擇了咖哩做為今天的午餐。

  他津津有味地吃著冷冷的咖哩,我不禁心想難道這裡只有我是重口味主義者嗎?我必須承認,我吃很多東西都喜歡加醬料,像是番茄醬、烏醋、醬油膏、哇沙米等等。但是,這咖哩實在太誇張了,感覺就好像湯咖哩一樣,我不能接受。吃飽後就離開了健身房,往西邊的便利商店前去,我在那裏約了一個人。

  我坐在便利商店靠窗的位置,而父親則坐在我旁邊。他的表情總是一副愧疚,不喜歡多說甚麼話的他,有時就像石膏像一樣。老實說,我很討厭這樣的他。他甚麼話都不說、不分享自己心中所想、不解釋行動背後的原因、不說自己開心或難過、不談論自己的夢想、不愛自己。我討厭將話憋著的他,就好像我討厭大海一樣。

  「我很抱歉。」又是這句話,說再多母親也不會死而復生。不如想想自己今後要做甚麼吧。父親直到現在也沒工作,不是因為他懶惰成性,而是因為他犯下了不可饒恕之罪:手刃自己的妻子。說道這邊,我以為我會緬懷一下母親的好,但並沒有。我只是覺得很空虛、空洞、不滿。除此之外,甚麼都沒有。

  「我說過了,在你行動前先想清楚後果。我就是討厭你因為衝動而行事,這樣很愚蠢。」

  「我很抱歉。」這句話要說幾遍都行,但甚麼事實都改變不了。我很抱歉這句話實屬沒用,所以我才會生氣。

  現在的父親失去了以前的威嚴,變得像隻病貓似的,那扭扭捏捏的樣子實在讓人不悅。我打開一包洋芋片,默默享受過重的油味與鹽巴,即便是濃湯口味的洋芋片,也無法讓現在的我心情好些。

  「你找到工作了嗎?先說好,我可不打算養你。」我將洋芋片遞上前,他拒絕了,但我堅持。他僅僅只吃了一口,便紅了眼眶。曾經那個頤指氣使、討人厭且嚴肅的男人,此刻已經成了風中殘燭,一吹便垮。

  「還沒。妳知道的,有前科的人很難找到工作,就算每天打工也很難平衡收支。除此之外,在監獄裏賺的錢也快花光了。總之,現在的我一蹋糊塗。」是嗎?原來還有自知之明啊!所以我才說,在行動前先確認後果為何,不然會倒大楣的。

  「總之,我先借你五千,下次記得還。」我掏出錢包,拿出五張千元鈔票,遞上前去。父親用那長繭的雙手接過,那上頭似乎還有母親的血漬,怎麼擦也擦不掉。望著自己像是丟入臭水溝的錢,不禁讓我感覺到錢實在難賺。

  我只是一名小記者,偶爾幫忙寫寫專欄,稱不上甚麼高大上的職業。有時候,我會問自己,到底喜不喜歡現在的工作。答案是肯定的,我很喜歡這種懶懶散散、沒甚麼幹勁、又不太常出包的工作。跟其他跑新聞的記者相比,我這專門寫奇聞異事的記者只要上網隨便找個素材,再加上偶爾的取景就行了,對此我深感謝意。

  「妳還掛念妳媽嗎?」這甚麼問題,真是讓人不爽。

  「老實說,我就連她長怎樣都不記得了,更別提掛念了。我唯一記得的只有她叫我乖乖吃飯的嘮叨。」我點起香菸,才不管此處是不是禁止吸菸。雖然店員瞅了我一眼,但我不在意,儘管吞雲吐霧,像個老菸槍一樣。

  「別抽菸了,對身體不好。」甚麼時候,這男人居然教訓起我來了。說到底,不就是因為他才讓我的生活變得困難嗎?但是,我卻一點也不憎恨他,僅僅是覺得這樣陌生化的世界,也別有風味。我雖然表面上感到不耐煩,但心裡面呢?我想也是有不悅,但更多的是覺得滄桑。身旁這老人是真地老了,不像以往那樣挺直身版、氣足地大罵家人。行動遲緩且唯唯諾諾的他,果然看了很不爽。

  「別擔心,反正我也不想活下去,抽根菸又不會死。」這句話成了我的口頭禪。只要不會死,甚麼都好,但就算死了也無妨。對我來說,人生只是一個痛苦難耐的過程,我們要的只是一個解脫罷了。我想死嗎?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我走了,自己照顧身體。」我離開了便利商店,回到了出租的殘破公寓。我躺在會發出聲響的床上,一邊思考自己是誰、做了甚麼、想要幹嘛,以及討厭甚麼。我深深吸一口氣,憋住看自己能憋氣多久。大概七秒我就放棄了。

  「果然,好想要錢啊!如果有個一億元的話,我的生活就能輕鬆許多吧。」一億元,就算我工做到死也賺不到。死亡,說道死亡,母親死的那天究竟如何呢?我身陷回憶當中。

  這不是什麼故事,也不是什麼特殊經驗,僅僅是最呆板、無聊的人生。它屬於我的一部份,即便它既冰冷又生硬,它也屬於我。然而就是這樣的人生構成了「我」,使我直到現在仍是「我」,仍是那情感缺失的女孩。這麼說或許有點奇怪,我並非沒了情感,而是變得難以表達,從那天起就一直是如此。我吃著、睡著、醒來思考,接著一年又過一年,一日又過一日,老了的同時卻甚麼也沒感受到。

  手錶,手錶一直是我嚮往的奢侈品,它與項鍊或戒指等事物不同的是它具備功能性與單調性。手錶不會喊累、它會不斷地讓秒針、分針、時針往前跑,直到圓環的鏡頭或者壞掉為止。我也是如此,每日每夜重覆單調的生活直到壞掉為止。我將小時候到現在的每一隻手錶都留存了下來,以免有一天我想緬懷過去的日子。有些人認為緬懷過去是無謂的,那是因為他們不懂得欣賞,欣賞那些早已失去靈魂的部件。將手錶上油、擰緊發條、換上新電池都是一種緬懷時日的方式。每隻錶都有它獨有的味道、脾氣、個性,甚至性別。它們是獨特卻同樣單調的,同時也是我僅有的美好回憶。

  想不起來那天的我幾歲,只記得是1990年代,我仍是背著書包上學的年紀。那天似乎也下著與今晚相同的雨,雨聲嘩啦嘩啦地響著,好像完全停不下來一般。我還記得幾天前我望著窗外時,心想如果可以逃離這國家那該有多好,到一個新地點、遇見新的人、避開紛爭與苦難、想要過上一個沒有哭泣的日子。但是不行,這個國家太可悲了,它監禁了我並把我的未來扼殺了。這個國家的大人,不,以及青年們都太過於噁心了。不是虛偽、就是憎恨,他們能夠毫無道理地攻擊別人、傷害別人、殺死別人,這就是台灣,我的家。

  這個國家沒有愛也沒有包容,只有憎恨和死亡,我從小便知道了這件事所以極其避免與陌生人接觸,因為我知道即便是在家裡也沒有安心的感覺,只有恨意圍繞著我們。我的父親只教育了我一件事:「人類等於狗屎。」我不該相信人類、不該愛上人類、不該為人類做事情、不該榮耀人類的精神。因為人類是狗屎般的存在,尤其是這國家的人類更是可惡。殺人並沒有錯、憎恨並沒有錯、厭惡並沒有錯、崇尚死亡並沒有錯,當時我還太小不明白這點,但出社會後便了解他的意思。

  父親殺了母親,母親死了,這便是我的家庭教育。她直到最後仍抱著我不停哭泣。我想不透有甚麼好難過的,母親接近了死亡應該很是開心才對,她不應該為此感到難過。她可以逃離這國家是種無上的榮譽,在這個罪犯猖獗、毫無理性、只充滿惡意的可悲國家中,能夠去死是種該值得高興的事。為甚麼她從不站在我的立場思考?能夠去死多麼光榮、能夠遠離塵囂多麼令人感激。她應該感激不斷砍向自己的那把菜刀才對,那把鋒利的菜刀切開了她的衣袖和胴體,血液噴了出來,對此我從沒哭泣過,只知道:「啊!她死了。」

  母親很難過嗎?我想是的,畢竟背上的鮮血不停流著,與此相比,微弱的嗚噎聲則逐漸轉小。我還記得她在口裡念念有詞地說著甚麼,大概是「對不起」又或者是「再見」之類的。但現在不論如何都想不起來了,我始終想不起來她說了些什麼又或者她想表達些什麼。腦海中只餘下老舊映像管電視中新聞女主播的高亢說話聲,語速驚人卻不斷地吃螺絲。

  好吃嗎?不曉得為甚麼我突然想到這句廣告詞,就彷彿我要大口咬下母親的肉一樣。她的血肉變成我的血肉,我的血肉再變成別人的血肉,這樣不斷傳遞下去,就好像手錶不停往前走一樣。我笑了笑,嘴巴不自覺地咧了開來,宛如聽到甚麼新奇的笑話似的。我在嘲弄母親的死。噁心嗎?不,我不曾這樣覺得,除了台灣人與蟑螂外,我不覺得其他東西噁心。

  母親死了,父親則走了,而我則被當成流當品不斷在親戚間轉手。從叔叔到舅舅、阿姨到大伯,每個人都當我是多餘的麻煩,不想我在他們身邊多作停留。最後是獨居的奶奶收留了我,她總是對我笑著,直至病逝之前都笑著,但我卻僅僅是表露出那呆板、木訥的一號表情。即便是在她的葬禮上,我仍然沒有落下一滴眼淚,心中多少有些澎湃及不捨,但卻無法表現出來。有趣嗎?好笑嗎?甚至覺得新奇嗎?我不禁在喪禮上又咧開了嘴嘲弄到奶奶的死。要記住,人類等於狗屎,尤其是台灣人更甚。這是唯一一件我在父親身上學習到的事。他是堂堂正正的台灣人,卻如此憎恨自己的國家與人民,想必有甚麼理由吧。然而,我從沒過問過,因為不感興趣。

  「人渣的孩子終歸是人渣。」叔叔在葬禮上偷偷地說道。人渣是嗎?或許吧,我只是個人渣,不值得探討與拯救。但至少,我以身為台灣人為恥。垃圾們都去吃屎吧。

  那一晚,父親變成了那男人。沒人准我提到父親二字,或者他的名字等等。

  我見了那男人一面,他在監獄中,而我在外頭。「對不起!」這是他唯一脫口的字句,語氣如那天的場景、那天的刀子一般,既生硬、冰冷又缺乏現實感。他蒼老了許多、鬍渣也茂盛了許多,聲音哆嗦著,淚水則從眼眶中不停下落。我好希望此時的我早已原諒了他;我好希望過去的種種早已封箱;我好希望此時的我眼眶泛紅,淚已落下。「在你毀了我之前,就該想清楚。」我走了,沒回頭。

  老實說,我並不是多恨他,只不過是因為他讓我看到太多的惡,使我無法閉上眼睛當個盲人。我無法愚昧的面對這國家的人們,我無法積極去過平淡的生活,這些都是因為那男人給我揭發了惡。

  時間過了多久?不知道,我也不在乎了。只記得夏天,那男人假釋出獄後便馬上來找我,我們坐在公園長椅上一語不發。他真的老了許多,比我想像中的還要老了許多。無論是那凹陷的雙頰又或者早已花白的頭髮,都顯示出他過去的年輕、活力已不復返。陽光透過樹葉將他消瘦的臉頰劃分得一塊白一塊黑,那男人靜靜地喝完手中的罐裝咖啡便轉身離去,一句話都沒有說。他沒有道歉,甚至沒有說再見。此刻,我的眼淚卻緩緩滑過臉龐,模糊了視野。

  「如果我說我還愛你,你會相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