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之一

沿途的風景，隨著時間緩慢流逝而有了不同的變化。

離開中央公會後，我們來到了人聲鼎沸的鬧區中心。路上行人多穿著寬鬆的棉麻布料衣物，有些和我們一樣配戴裝甲、披風或是武器，看起來都是相當基本的裝備，而長靴及短靴似乎是這裡最普及的鞋款樣式。

遍地鋪滿整齊紋路的鐵灰色石磚，街道兩側的距離寬約可以容納如我們乘坐的三台馬車，有些搭起遮雨棚做生意的店家，販賣的東西種類繁複，如服裝、飾品、肉類、蔬果等日常用品，不時還會瞄見一些沒看過的奇形怪狀……八成是哪來的不知名魔物吧。

周邊的建築外牆以淺色的暖色調塗刷，木條、磚頭及混凝土為主要材質，沒有太多於的裝飾圖騰，整體高度約莫介於二到三層樓，幾扇塑木製玻璃窗外掛著綠葉盆栽，給人一種樸實、安心的氛圍。

駛離繁華熱鬧的市集後，來到了像是郊區的地段，這裡的道路變得相對寬敞，並且可見一條狹長的街道運河貫穿其中。

少許的人們漫步於此，並開始可見翠綠的樹叢及青草延伸交錯於零散的建築之中，各處點綴著野莓般的艷紅，也代表著我們即將離開這座「試煉城鎮」，進入城外的遼闊草原──「榮耀原野」。


回到馬車車篷內。

由於我的目光被馬車外那片新奇而不曾見識過的異世界人文景象吸引，從出發到現在約莫二十分鐘，我只是一直發出「哇～」、「唔～」、「哈～」的語助詞，並沒有與身邊的少女發生對話。

直到眼前的風景變為一大片令人嘆為觀止、如綠色絨毯無止盡鋪向天邊般的草原，有些看膩了之後，我才將注意力收了回來，並回頭看了看一直都沒有出聲的櫻羽祈，好奇她在做什麼，結果……

她居然在用手機。

在純樸而奇幻的異世界使用這種格格不入的高科技產品？有沒有搞錯！

不過……仔細想想，好像也不是不行，畢竟都有勇者帶著智慧型手機闖蕩異世界的例子了，好吧。

看著櫻羽祈的兩隻姆指在手機螢幕上敲敲打打，不禁喚醒了我那被手機奴役的靈魂，我也將口袋中的手機拿了出來。

結果我的螢幕一片黑，沒有任何反應……沒電了。

少了科技冷漠的機會，只好順勢往這空間裡另一個生命有機體搭話。

「我說～妳在幹嘛啊？」

「…………寫日記。」

櫻羽祈停下手指的動作，遲鈍了一會才回應我，但眼睛仍盯著螢幕，沒有要看向我的意思。

語畢，她又開始重新敲打鍵盤。

日記嗎……這種東西我過去也寫過幾次，雖然每次都下定決心要好好持續記錄生活，但總堅持不超過一個月就放棄，如此反覆超過至少十遍以上。

想說不要打擾她寫日記，於是我便沒有再講話，開始無聊地環視這座馬車內的裝潢設計及貨物。

貌似是有些受不了這種異樣的尷尬沉默，櫻羽祈輕嘆一口氣後將手機收進掛於她腰間的皮革腰包，開口道。

「欸，我一直有個問題想問你。」

「……什麼問題？」

沒料到櫻羽祈會主動向我搭話，我緩了兩下眼皮後才回答。

「為什麼我們兩個會莫名其妙穿越到這個世界？跟當時從你口袋掉出來的東西有關係嗎？你是故意的？」

等等……原來是想追究責任嗎！

「我、我要先撇清哦！那顆暗紫色的水晶是什麼東西我自己也搞不清楚，所以我絕～對不是故意的……再說了，誰叫妳當時要突然把推倒啊……」

「嘖，身為一個男人怎麼那麼愛計較……啊抱歉，忘記你是個連魔法都不會的麻瓜，所以可能連個正常人都不能算……不對，大概半個都不行。」

「妳是故意想找碴的對吧！」

「呼哼哼……被發現了。」

櫻羽祈露出一抹壞笑，媚眼如絲，卻使我的心頭湧上了相當不甘的情緒。

因為就連搬出這種像在嘲弄人的態度，搭上了她那驚為天人的美貌，即便知道對方在損自己，仍會讓人忍不住想要多瞧幾眼……簡直過份可惡，這世界太不公平。

為了扳回顏面，和自己已經受損的自尊心對抗，我趕緊丟出下一個話題。

「話、話說～妳轉職成什麼職業啊？」

「別問了，想到就後悔。」

櫻羽祈眼光飄遠，以手托腮，看向馬車外。

「咦……發生什麼事了？」

「我原本希冀某人至少會是個有用的戰鬥職業，結果沒想到他是個87的純體術高手。」

「小姐，話好好講，我不是87，是魔力值87。」

明明可以好好解釋，卻話中有話，硬要指桑罵槐……看來這位美少女不只傲嬌，還很毒舌。

「我一開始選擇了支援型的巫術師，後來聽到你要選劍士類的職業我就安心了，以為多少可以彼此配合。唉……當時感到安心的我真是白癡，早知道就選可以自己施放攻擊魔法的魔導師了。」

嗯，完全被損得一文不值。

但……就算我擁有的魔力頂多只能到噴水澆花或燒柴煮飯的程度，我也能展現出我的價值！

「巫術師……支援型的職業嗎……可以再多說明一些嗎？」

「聽紫伶姐說，在、正、常、情、況、下，巫術師可以施放增益魔法於前線戰鬥的隊友身上，幫助隊友施放更強力的魔法。」

「不用特別強調是正常情況下！」

原來如此，簡單來說就是像僧侶或吟遊詩人的角色，可以在戰線後方幫助隊友上buff，本身不需要身陷戰鬥現場，且沒有什麼攻擊手段的職業嗎……

「那麼，就算是這樣，對我應該同樣適用吧？」

「哈？你沒聽懂嗎……如果要用比喻的話，隊友是柴，巫術師就是火。如果在已經點燃的柴上再添烈火，就能夠燒得更旺。但是今天如果是一塊燒不起來的廢柴的話……」

「──那有什麼問題！」

我以強烈的氣勢大聲發話，打斷這段頗為精闢的說明，櫻羽祈微張著嘴、黛眉輕挑，擺出困惑的表情望向我。

──我完全能夠理解櫻羽祈想要表達的意思。

如同「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這句俗語一樣，當今天來到需要依靠他人、以團體做為單位行動的環境時，朋友的可靠程度會直接影響到團體表現。

舉例來說，做報告同組的組員，如果有一個人負責的工作事項沒有達到預期，這時就必須由其他組員替他擦屁股。

不僅會讓其他組員勞心費神並在私底下咒罵，自己還需要承受極大的心理壓力，最壞情況就是人際關係的崩解，淪落為沒有人願意再與你同組的悲慘境地，成為學校班級中的荒野一匹狼。

不過，以上都是在、正、常、情、況、下才會發生的事！

假如團體之中存在著一位能力屌強的超級組員，可以一人抵兩人、甚至三人用，整份報告所需付出的心力和時間就能事半功倍，剩下的成員便可以納涼喝茶……不是，當然還是要付出一定的心力才行。

而今天，假如我就是那位廢到不能再廢的組員，但我身邊的隊友並非平凡人，而是如神明般具有神力、能呼風喚雨，乃是超越一切的存在時，就算是我……也能夠戰鬥！

何況，我只是個8……魔力值為87，但體能數值可是有著傲視群雄的破格等級，從另一個角度來看，我也能被稱作為神的化身。

當今天兩個神明碰在一起時，會產生什麼樣的化學效應呢？……呼呵呵呵呵……真是令人期待……這樣的組合可謂前無古人後無來……

「我說，你打算自己在那笑到什麼時候？有點噁心。」

櫻羽祈露出了像看到髒東西的眼神，朝著我的反方向挪移了一段距離。

「咦……原來我剛才遁入無我的境界了嗎？」

「你這個人是不是有病？」

櫻羽祈雙手護胸，彷彿看見了夜晚街道上會出沒的變態跟蹤狂。

「咳、咳咳！總之，妳剛才說的問題不是問題，畢竟妳可是繼承了我的魔力的人，只要用妳那如火山爆發般奔騰的犯規魔力硬是讓我起火就好了……」

「唔哇……說什麼繼承……嘔，突然很不想要這份魔力了。」

「給我認真點啦！」

就這樣，我們在馬車內周旋了十分多鐘，不知道是我表達有問題，還是因為光吐槽就花了至少一半的時間，最後櫻羽祈總算是聽懂了。

「總之就是截長補短的意思，對嗎？」

「可以這麼說，由妳來代替我魔力的不足，而我則利用超群的體能來應戰。換句話說，我們兩個必須合作，才能發揮最大效益。」

只是這樣的方式聽似很理想，但櫻羽祈的體能數值非常低落，在發生不可預期的戰鬥時，我還必須要保護她才行……希望不會遇到這種情況。

櫻羽祈完全理解了之後，低頭沉思，再看了看車篷外，向我道出了一個提議。

「既然這樣，趁天色還沒暗之前，我們來練習吧。不然進入精靈之森後遭遇危險可就來不及了。」

「啊……說的也是。」

確實，畢竟剛才說的都是理論上可行，但實際配合不曉得會出什麼差錯，事前演練百利而無一害。

我看了看地圖，雖然離抵達翡翠花都還有一小段距離，不過我們決定在此下車，沿路前進並找弱小的魔物開刀。聽說這附近遍佈新手勇者也能應付的史萊姆。


我和櫻羽祈下了馬車，雙腳站立在這片廣袤而柔軟的青草上，即將入晚的涼風徐徐吹來，幾團雲朵在空中飄盪。

往馬車前進的方向望去，可見一大片連綿於原野盡頭上的墨綠森林，距離我們約有幾公里的路程。

我和櫻羽祈隔著幾步的步伐前進，除了風拂過的呼呼聲和我們啪嚓啪嚓的行走聲，四周景緻雖然心曠神怡，卻有著令人提心吊膽的寧靜感……

「啊……前面。」

走著走著，櫻羽祈忽然出聲並指向兩點鐘方向，發現草地上棲息著一隻緩緩蠕動、全身融於這片碧綠之中的淺綠色史萊姆，不仔細看的話相當難以辨別。

「好……我們就拿這隻史萊姆開刀吧！」

我放下手中的行李背袋，走到櫻羽祈的前方，拔出劍鞘之中的長劍，黯淡的白銀色劍光在空中輕輕劃過，舉在我的胸前位置。

櫻羽祈看似有些緊張地亮出她的棒球棍……我說魔杖，生疏地在空中晃來晃去，似乎在尋找最恰當的施法位置，我則屏息以待劍身被賦予魔法的那一刻……

好的，我想接下來的場景各位應該相當熟悉，為了省去各位寶貴的時間，請容我以濃縮、簡化的方式再次帶過。

「……………………」

「……………………」

「…………呼哼～～」

「……………………」

「…………那個～～我說，還沒好嗎？」

「呃，等一下啦……你、你也知道，這種事急不得的嘛……」

「能不能再快一點？」

「第一次很不熟練嘛！你就不能有點耐心嗎？」

「哦、哦…………」

「哈……哈啊……」

「──唔！這、這個是……！」

「你、你感受到了嗎？」

「哦哦，終於來了嗎……！有……我感受到了！」

「哈……哈啊～～這樣……可以嗎……？」

「嗯～～可以，就保持這樣……啊……要、要去了──！」

看著劍身上纏繞著肉眼可見的火光，我的全身劇烈顫抖，思緒空白而清晰，彷彿成為魔法劍士的美夢成真，我亢奮地將身軀壓低、微向前傾──

「哦啦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吃我一記──飛天爆焰擊啦！」

伴隨著高聲吶喊的嘶吼，我高高舉起手上的白銀之劍，縱身躍起跳離地面約莫兩公尺高的距離，眼帶殺意地朝著前方的目標飛去，高速垂直砍下──

「噗啾！」

「…………咦？」

結果，我奮力揮下的劍不僅沒有對目標造成任何傷害，反而讓劍刃與目標表面因瞬間的強力摩擦而發出了可愛且滑稽的聲響。

我嘗試將劍重新抬起，不死心的將劍舉起再砍下、舉起再砍下、舉起再砍下……如此重複相同的動作。

「噗啾～～噗啾～～噗啾～～噗啾～～噗啾～～」

然而不論我揮了幾遍、砍得多快，還嘗試從不同的角度切入，眼前的目標依然不為所動、毫髮無傷，還持續發出有韻律且彷彿在嘲笑我一般的噗啾聲。

「為什麼……為什麼啊…………」

我止住了手、低下了頭，握住劍柄的雙肩微微顫抖。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到底為什麼……」

我一邊悲憤的咬牙且好似要擠出眼淚的嘆息著，一邊開始自暴自棄似的胡亂揮砍一通。

「──我連區區一隻史萊姆都打不倒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噗啾噗啾噗啾噗啾噗啾噗啾噗啾噗啾噗啾噗啾噗啾噗啾噗啾噗啾！」

我那高昂得快要穿破天際且飽含哀怨的吶喊，在清脆而亂有節奏的噗啾聲伴奏之下，響徹了這片遼闊而翠綠的原野。


待我的攻擊回合結束後，這顆渾身綠、約莫有我雙臂圍起大的史萊姆，開始用牠那富有彈性的身軀撞向我的腿部。

只見史萊姆像是對牆打排球般，撞了之後反彈回地、撞了之後再反彈回地，如此循環同樣的過程，就和剛才的我一樣。

「…………」

看著這顆奮力彈跳的史萊姆，同情和悲哀的情緒同時湧上心頭。

同情在於儘管牠多努力想要攻擊我，我卻一點感覺和痛覺也沒有。

悲哀在於我，柳月涼，居然淪落為了和這坨半液體生物同等級的存在，一個你傷不了我，我也傷不了你的概念。

我轉頭過去，看向櫻羽祈，投以「現在是發生什麼事了！」的責備眼神，雙眼瞪得圓溜，心頭卻是備感無力。

──怎麼和剛剛講的完全不一樣啊～～！

我緩步走向櫻羽祈，只見她額頭冒出幾滴汗珠，隆起飽滿的胸口隨著呼吸微微起伏，喘氣道。

「沒想到……這會是一個這麼麻煩的……設定……」

「……設定？妳說什麼設定？」

「……想像的具體程度……會影響……魔力的發揮……」

呃，突然沒頭沒尾的在說什麼？想像的具體程度……是在說想像力嗎？哈！這東西我可是多到不知道可以用在哪裡呢！身為白日夢王子，如果想像力可以化作金錢，我絕對會是世界首富。

後半句是……會影響魔力的發揮？想像力這種抽象的東西，怎麼會和魔法牽扯在一起？雖然魔法也可以說是腦中想像具現化的體現…………呃，不會吧？

「等等，妳是說，想像力的具體程度，會影響到魔法的強度？」

「我剛剛……不就是這樣說的嗎……你這笨蛋……」

「喂喂～～這麼重要的事情妳怎麼不先說啊！」

「我記得那時候是誰……急著說要轉職當魔法劍士……然後打斷紫伶姐的說明的？」

「……………………」

原來當時姐姐大人說的「重要的事情」還包含這部分？想像力和魔力彼此的關連性……？

「不、不對，就算這是一個很重要的概念好了，為什麼妳剛剛卻連普通程度的魔法都放不出來啊？」

「………………………………………………」

結果櫻羽祈將俏臉低下，陷入了冗長的沉默。

從她垂下的瀏海髮梢之間，我瞥見她白膩的臉蛋泛起了大片羞紅，嬌嫩的上唇抿著下唇，平時的傲氣頓時煙消雲散。

「呃……妳怎麼了？不舒服嗎？」

「……………………」

櫻羽祈依舊保持沉默，雙手深壓在她那渾圓柔軟的酥胸上，緊緊握著魔杖，用力到都可以瞧見她的拳頭指節處透出一層淡白，久未消散。

經過了長達一分鐘之久的靜默之後，櫻羽祈終於開了金口，細細呢喃。

她的話語聲雖小，但在這片寧靜的原野上，我聽得一清二楚。

彷彿從她那會將人窒息的胸口深處，用力擠出的五個字──


「我……想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