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再次回到這裡】01

十月下旬的某個午後，位於景美捷運站和新葉大學之間的公園。

涼颼颼的秋風拂過公園每一處角落，樹梢上的枝葉沙沙作響，岩磚和地面上的落葉比之前還要多上許多，每當路過的行人經過時便會發出清脆的聲響。

我坐在這座公園看似最年長高大的榕樹下，其中的一張鐵長椅上，靜靜等待著某個我終將獨自面對的時刻──

等待曾經再熟悉不過的身影，帶著微微沙啞的爽朗聲音，既自私又替人著想的那個他。

「自那件事之後，也過了快一個月了啊……」

我遙想起我和他和他的第一次見面，在這座公園所發生的往事。

當時約會到一半，突然收到阿谷的電話邀請，想要快刀斬亂麻的我索性把凌勝和給帶了過來，在兩人面前自導自演了一齣戲。

「現在想起來，真虧我當時做得出那種事啊……」

我露出淡淡的苦笑，那時候有勇無謀的舉動，說不定都為我們三個人帶來莫大的困擾以及傷害吧。

掩蓋自我的內心，使用強硬的做法，想藉此擺脫過去，但心底深處的夢魘仍如影隨形的跟著我。

直到最近我才驚覺和醒悟，自己一直以來都在用這種錯誤且扭曲的方式懲罰自己，懲罰周遭的人們。


如果沒有他在那場大雨中所展露的堅定和決心，儘管因過去的種種過錯導致彼此擦身而過……

如果沒有他的溫柔和陪伴，面對有著許多任性舉動且不斷造成麻煩的我，依然如海水般包容一切，點醒了將自己逼得喘不過去的我……

此刻我大概仍舊封閉著自己的心扉，蹲在原地自艾自憐。

因為有他們，我才有辦法向前邁進，我才有機會重新面對過去。

所以這一次，輪到我自己了。

不再逃避現實，不再加害於自身，不再拿各種過去的傷痕來當作藉口，不再總是依賴著他人。

就算看不見答案，也要竭盡所能、絞盡腦汁的去想，把自欺欺人的糖衣撕裂，好好面對深藏於內心的真意……

將經過一個禮拜的沉澱及深思後得到的答案，好好地說出口。

「唷～～咲。」

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我將目光對了過去。

「你來啦……阿谷。」

「………………」

「……怎麼了？」

「啊……沒事，只是妳……好像終於願意和我好好談了。」

阿谷對我露出了一絲苦笑，裡頭似乎帶了點欣慰的情感。

「……你在講什麼啊～是我約你出來的吧～？」

「是啊……看到訊息時還想說天是不是要下紅雨了呢，哈哈哈。」

「……坐吧。」

我拍了拍位於我右側空出的座位。

「那麼……直接進入正題吧。」

「唔哇～～要這麼嚴肅嗎？」

「……抱歉。」

「咦？我開玩笑的啦～～……哈哈。」

「不……我是真的想跟你說聲抱歉。」

「咲……」

「很抱歉之前一直用那樣的態度對你，你應該很不好受吧？」

雖然兩人肩並肩的坐在一起，不過我沒有看向阿谷，只是盯著前方的落葉堆。

「啊～～妳指這件事啊……沒事啦，畢竟算是我闖的禍嘛，受到妳那樣的對待也是無可厚非。」

「還有另一件事情也要說聲抱歉，就是我其實沒有交男朋友……就是眼睛被你打傷的那位……」

「果然是這樣啦～～」

「呃……咦？你知道啦？」

「一開始差點就相信了，但是後來仔細想想就覺得那個吻實在是太刻意了……但我還是無法接受妳居然就這樣親上去了啦！」

阿谷的語氣有些抱怨的說道……原來如此，所以當時一回頭他就不見了。

「你果然……還是喜歡我的吧？」

「咦？有沒有搞錯啊～～不然我幹嘛跟妳提復合啊～～！」

「……不，我只是想要再確認一下而已……誰叫當時你說了那句話！」

「那句話？哪句話啊…………啊～～妳該不會是指我說出了不想跟妳同大學那句話吧？唉唷……我上次不是也道過歉了嗎！」

「誰管你啊，反正那句話傷我很深啦……」

「那就……對不起嘛……我再講一次。」

「……所以，我還是不原諒你。」

「………………」

「現在……以後的話……我就不知道了。」

「咦？」

「…………我說啊，阿谷，我們兩個……是不是都很幼稚啊？」

「嗯……我想是吧。畢竟我們僅僅是因為一場誤會，就這樣分手了。」

「可是，應該很多情侶也是因為這種很簡單又可笑的原因分手的吧？」

「……誰知道呢～～或許吧。」

「阿谷，其實我很怕啊……」

「嗯？怕什麼？」

「我很怕之後我就很難再像喜歡你這樣，去喜歡別人了。」

「………………」

「沒辦法再用以前那種全心全意付出，用那種連大學都願意跟著你的魯莽，再去喜歡上一個人。」

「咲……」

「所以我想要把你忘掉。不想要再去想你，想以前的我們。」

「可是諷刺的是，我內心空出的那個洞還是一直在，讓我不由自主地想要去填滿它，讓自己不要那麼空虛。」

「想要找到一個可以代替你的人，把對你的情感全部收回，然後把一部分轉移到他身上，剩下的都留給我自己。」

「因為我不想再讓自己受傷了。」

「既然這樣，就不要找下一個人了！」

「……阿谷。」

阿谷拉高了音量，並轉過身來用那雙厚實的手掌抓住我的肩。

我看見的不再是地上的落葉堆，而是透過阿谷清澈的眼眸之中，所投射的我的身影。

「如果是這樣的話，只要我們重新來過就好了吧！我不會再讓妳受傷了，我會承擔一切的！」

…………嗯……是啊。

「既然我們都知道彼此分開的原因了，就沒有必要再和之前一樣了。」

確實，因為我的獨斷和阿谷那自以為是的體貼，讓雙方不歡而散是事實，然而現在的我們已經解開那誤會的心結。

「雖然你說你不會原諒我，但我可以等！我可以等到你真的原諒我的那一天，我們再重新開始。」

我現在沒有打算原諒阿谷也是事實，等到時間沖淡過往，或是耍點任性讓阿谷好好賠償我，未來可能真的能夠再次成為戀人。

「所以，咲……我們，復合吧！」

可以再度和熟悉的人一起歡笑，將過去共同的回憶繼續延伸下去。

只要能夠不要和自己賭氣，光是靠想像，就覺得很美好，也很安心。

只不過……

「……對不起，阿谷，我沒辦法跟你復合。」

這樣是不行的，我知道的。

「阿谷，我剛才的話，還沒有說完哦。」

我彎起我的手，輕輕按住讓我的肩膀感受到些許力道的那雙手。

「我的確因為不想再讓自己受傷，所以不敢再用力去愛。」

「也因為這樣子，我總是用會傷害到自己的方式，來對待自己和他人。」

「可是有人告訴我，那樣是錯的。」

「………………………………」

阿谷靜而不語，雖然雙眼依舊直視著我，但從中透露出了一絲哀傷，眼神變得黯淡，讓我情不自禁想要避開交會的目光。

但我已經決定好了，要勇於面對，把內心的想法全部袒露出來，因為不想再讓自己後悔一遍。

所以這次，我不會撇開雙眼。

「受過傷，就會害怕再次跌倒，會因為這樣而不敢再次全心全意的追求或是愛一個人。」

「但因為害怕再次跌倒而佇足不前，怎麼想都是不對的，因為人總要繼續向前進。」

「找到真心對待彼此的那個人，並且互相信任，就算真的不小心跌倒了，他也會願意扶你起身；如果沒有人在身旁，那就伸出自己的雙手，防止自己再次雙膝著地就好了。」

「沒有必要把傷痛放大，把跌倒的感覺一直放在心上。」

「或許可以藉由和別人在一起，讓新歡沖淡舊愛，任時間撫平傷口。」

「不過，若是這樣做的話，我覺得永遠不會得到幸福……因為只是在逃避而已。」

阿谷依舊默默聽著我內心的獨白，不發一語。

「啊……抱歉阿，自顧自地說了一長串。」

然而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由於緊盯著阿谷的關係，我發現原先存在於眼中的那一絲迷茫已不復見，黯然的眼神也逐漸恢復光彩──彷彿再暗示我把話說完。

「阿谷……我不能和你復合的原因，是因為對你的那份情感，已經不再是喜歡了，只是我對於過去緊抓不放的依戀。」

語畢，只見阿谷露出了令人不捨的微笑，然後將放於我肩上的雙手收回。

「是嗎……這就是妳的答案啊。」

「……嗯。」

「唉……啊啊～～超級不甘心的啦啊啊啊～～」

「阿、阿谷！？」

將雙手緊握在胸前，阿谷突然仰天咆哮，還讓一位路過的阿嬤抖了一下並瞪向這邊。

「可惡啊～～多虧我都來到這邊了～～」

「咦？啊……那個，阿谷，你真的是因為我才重考進新葉的嗎？」

「…………嗯。不過不重要了，對吧？」」

阿谷遲疑了一秒才回答，語氣恢復平淡。

「……雖然這樣講可能很狡猾……可是以後還是能見面的吧？畢竟……都在同一間學校。」

「如果咲妳想的話，可以啊。」

「啊……嗯，謝謝。」

「……嗯。」

有好一段時間，我們兩個都沒有出聲，只有被風吹拂的枝葉摩擦的沙沙聲盤繞耳邊。

我們兩個都知道，這次大概是最後一次了。

雖然以後可能還會再見面，或許是在學生餐廳，或許在街上的某間咖啡廳，或許是在路上不經意的擦肩而過……

不過，這次之後，我們之間有關於愛的感情，就真的結束了。

因為這樣，我們才想要再保持沉默一陣子，讓思緒和回憶再次湧入腦海和心上，好好的感受過後，將這份人生當中最純粹的戀情收納起來。

當未來某個時刻因為某首音樂或是某個場景，突然想起過往的時光時，掛在臉上的只會有微笑，而不是淚痕。


然而，這最後的溫存，不會永遠持續下去。


「……好啦，我該走了。」

阿谷起身，伸了個懶腰，然後看向我。

我抬頭仰望著阿谷，只見他的表情既沒有開心，也沒有悲傷，只有一抹淺淺的微笑。

「嗯，掰掰。」

我在胸前揮了揮手，看著逐漸走遠的身影。

「你真的很堅強耶……」

等到我的視線裡只剩林立的樹叢、灰褐色的土壤、大大小小的落葉堆以及不時從枝葉間灑落的陽光，我才緩緩地吐出這句話。

接著，我起身，朝著與阿谷離去時的反方向，離開了這座公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