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禁錮

本章節 3488 字
更新於: 2020-07-18
  回公寓不久悠生便下了決定,隔天,他打電話告訴吾彥男子的要求。

  國際刑警飛快應准這要求,一天夜晚,男子再度找上悠生,提醒改換會面時間,就在明天夜晚同樣時刻。

  「悠生,你恨吾彥嗎?」男子突然問道。

  悠生沒有馬上回答,很晚了,地下車場的位子大都停滿了車,男子倚上一旁立柱,輕鬆愜意的模樣。佛曼說會派探員跟隨在側,以便有機會時將嫌犯逮捕,可現在還不夠有機會嗎?悠生心想:若逮捕了男子,他就不必承受似是而非的罪名……但有這樣想法的自己,真的無罪嗎?

  「悠生,你在想什麼?」

  「……沒有。」

  「你猶豫了呢。」男子不減興致地說:「這附近沒人監視,你大可放心說話。」

  悠生不住驚訝,以為男子會讀心,「你在說什麼?」

  「不然呢?」男子雙眼隨意掃往四周,「國際刑警不把握這機會我才覺得訝異,想不到他們連試都不肯。」

  不是讀心,而是觀察,但悠生不確定能否相信男子,或者男子正在套他的話?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恨不恨吾彥,吾彥總回絕他的哀求,可是既然答應了一件事,提前嚷嚷著要退出確實很不道德,何況,這還是左右世界大局的重要任務,流淚的那天結束之後,悠生了悟吾彥的做法無可厚非,但他還是告訴吾彥男子的會面要求,而把帶出原型其實是交換條件的事隱了下來。

  「我昨晚……見到烈日馬戲團的團長,他說他不需要原型了,還要我約你出來見面。」悠生難以啟齒,似是而非的謊言摻入與吾彥的對談之中,罪惡感不斷提醒自己犯了錯。
  為什麼男子放上兩條道路供他選擇?悠生搞不懂男子目的為了什麼,甚至,男子過分溫柔實在和險惡的陰謀家連結不起來,只怕那是波濤洶湧的海浪中間夾雜一塊寧靜之流,深藏的詭譎連給人發覺的時間都無,須臾之時便給急速衝離海岸邊,罪孽忽然像被捲進的人體般堆疊;悠生不得不懷疑白浪滔天時唯一一處避風港——艾芬說過:「這個形容跟我身邊的人好像。」

  「請問……你跟艾芬認識嗎?」遲遲未肯開口的悠生,第一句如此問道。

  男子因為這個提問欣喜得像死寂一陣後終於有學生願意舉手發問,「我跟艾芬很久以前就認識了,在聖人節之役之前,我可以從頭到尾說給你聽。」

  「不了。」悠生拒絕,雙手揮動同否決一樣快速,「現在不是聽故事的時候。」其實是自己還不敢面對。
  地下車場重回寂寞,空氣不流通的地方因沉悶令體感溫度升高,習慣了之後,悠生感覺一絲絲的冷空氣穿入,讓身體起了微小的顫抖。

  「這麼久了卻沒有一點動靜,難道不奇怪嗎?」男子要證明所說為事實,而非話術。

  悠生依舊不語。

  「到明天還能聽見我的聲音,代表今晚所言絕非虛假。」男子拉近與悠生的距離,「我再跟你說一件事,只告訴你,在這裡當然不怕被偷聽。」即使如此,男子仍像坦承秘密一般輕聲說道:「我的生日在3月12日。」

  呃……這算什麼?悠生莫名所以,在心裡默念月日。

  「我不需要你幫我慶祝,在生日會上,只要有一個人來就足夠了。」男子自然而然流露一抹輕淺微笑,在轉身離去前,「懷特會再聯絡你,總不能洩露地點,讓刑警們提前佈下天羅地網。」

  才過了十分鐘,悠生卻覺得好像與男子相聚了足足半小時之久,不論男子或吾彥,悠生發自內心地欽羨,有能力自己做決定,不是照著別人的意思走,可是隨後想到,吾彥該聽從國際刑警組織,而男子所作所為真的全憑自己意念嗎?會不會所有人都和他一樣,是受牽制的小小個體?

  每每和吾彥談及一段話,都會想起男子的暗示,悠生想說又不敢,說了不就代表自己與男子沆瀣一氣?到時候讓國際刑警取消這次會面,他該怎麼辦?不自覺想起了艾芬,在最美麗的橘紅夕陽下,悠生醉心於迎向無憂未來的想像,千方百計地傾訴這是對自由的天性,沒發現陽光已悄悄被夜浸覆一層逐漸接近黑色的紫紅。

  與男子最後一則通話,最終地點便在渡輪上的312號房。3月12日。悠生心底冒出幾個字。

  託國際刑警的身分,悠生與吾彥暢行無阻,進入渡輪來到312號房。

  「門沒關。」吾彥站在走廊,遠遠盯著目標房間門。

  沉黑大門浮著燙金數字,只掩著牆並未契合其中,勾人慾入的模樣。吾彥仍赤手空拳,他呈戒備姿勢,貼著牆悄聲走近,好像得以預見他手肘一頂撞開大門,展開一場激烈爭鬥的模樣。

  悠生不願繼續思索那樣危險的景況,心裡直覺為什麼要跟來?放輕了音量,卻遠比不上吾彥小心謹慎,亟欲離開的心再多待一秒都是勉強。

  吾彥此時回頭和悠生相視,是總算發覺多帶一個人太累贅?悠生居然期待吾彥先開口。

  「吾彥。」悠生音量壓得極低,「那個人說他只見你,並且要我回去。」即使男子沒有真切說出口,他也猜出生日的涵義。

  吾彥望著悠生,可悠生的視線沒有完全貼在吾彥身上,不知道吾彥會不會發現男子在電話裡未曾提起要悠生離開,還是既達目的就懷抱仁慈,好心放悠生一馬?

  「好,你回去吧。」也不知道監聽一切的探員們同不同意吾彥的做法,或者其實是他們命令吾彥這麼做?

  回過頭的速度是逃跑的速度,悠生從來都聽從他人意見而沒有自己意見,或許吾彥必須聽從長官指令而對他殘忍;看著吾彥勇往直前的背影,悠生好想說出他的猜疑:吾彥,這可能是陷阱。未說出口的話像未執行的作為,就算汲汲營營證明不樂見悲劇發生,下一秒馬上又遭控訴,他才是最自私冷漠的旁觀者,心情和方才行於夜色一樣,隱隱哀慟,今晚將是一個分水嶺,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再坦蕩地面對吾彥了。

  悠生跑到逃生門口,拉起橫桿衝進去,本該寧靜無聲的逃生階梯,傳來滾輪滑動的細小微音。

  手機鈴聲赫然亮起,悠生先是嚇了一跳,他轉過身體,那聲音不是舊式手機發出的嗶嗶聲,心想是哪個外人同樣闖入這通道,金屬門仍穩穩閉合,階梯沒有人影,由於那旋律與今晚不斷回響耳邊的迥然不同,竟有好一會,悠生徹底遺忘那是自身手機設定好的來電鈴。

  趕忙接起電話,另一端的聲音悠生怎樣都不會錯認。「你有好好聽我的話,值得嘉許。」男子的話甜蜜膩人,此刻卻是蘸滿蜜糖的毒樹果,悠生曾要自己寬心幾百次,企盼男子不會真心下毒手,現在,他再也無法欺騙他自己。

  轟然炸裂的爆響聲量即使隔了一段距離和一扇門也像炸於咫尺之遙,心臟被大力衝擊、鼓動到胸悶,悠生聽見遠處警鈴大作,好似外頭警報器受剎那間的高溫高熱而毀壞失去了作用,害怕發抖的手推開逃生門,小小火苗竄出,彷彿被火焰襲擊燒傷般脫手,悠生連連後退了幾步。

  渡輪爆炸了,而且正在燃燒,傳來人群驚惶的尖叫更證明慘劇真實上演。

  悠生茫然站立,還未掛斷的手機幽然冒起一貫柔和的嗓音……悠生……我會去接你……

  男子的話悠生已經聽不清了,不知何時面前出現一個孩童外貌的機器人,正高舉雙手尖聲重複道:「一人一手、一人一手。」

  悠生按掉手機,收回口袋,沒空思索孩童的話是什麼意思,也不想聽清男子訴說的語句,外頭警鈴和人群叫喊,內又環繞孩童高亢的嗓音,一切彷如刀鋒刺入耳膜,只覺四周莫名吵鬧,他被各方聲響壓得頭暈目眩。

  衝擊或震撼遠遠比不上心底揚升的哀愁,生而為人的部分徹底死去;悠生踏出一步,火舌隨開啟門縫伸入,孩童機器人起身、如同保護硬是橫亙烈火之前,鮮明熱度照耀,銀魚奮力阻卻,終於遏止不了大量狂灌的赤焰和飛騰濃煙,眼界最終只能看出孩童的肌膚在大火撲湧之中龜裂瓦解,刺人的灼熱襲上,悠生承受不住隨即昏了過去。


  都是你的錯,你以為拿聽命於人當藉口,便能忽略其中自我選擇的部分?你所謂的遵從,只是依循本意的外裝,若來了個燙手山芋,任憑他人軟硬兼施你也不會答應;從來不肯反求諸己,說逼迫你做這做那的主使者才是罪之根源,可是看看吾彥再看看晏,你居然輕而易舉背叛前者倒向後者,當下還理所當然地認為追求幸福是人類本性,老想著的道德良知是最缺乏的美德,諄諄教誨切莫犯下的惡行是最容易實踐的行徑,利用他人達成自己目標,再把罪過推還給他人;你還有臉面對吾彥面對國際刑警?閉上眼睛捂上耳朵,不承認自己是叛徒,大可說這一切全受人指使而你完全不知情,但那天在渡輪上,你為什麼說謊?要吾彥一個人前去那房間,果然,不是全然無辜呢……

  以為脫離間諜的角色便可重回自由,可是現在連感覺正義卻又折磨人的心靈都一併失去,沒有了自由,是備受懷疑的嫌疑人,揚棄從來一直繫於內心的道德,到了現在,才發現德行比褪去一件衣物更容易被剝除。

  悠生不斷看見火焰,感覺手掌由冰冷變得燒燙,噩夢緊掐著不讓他醒來,曾經過往一次又一次回播,沒有資格拒絕,要他清楚記得一切細節,溫習那些扭曲的情緒,他自然無法忘懷鑄下的錯,夢一遍遍強壓他入深水,待快喪失意識再撈出施捨似地給予大口空氣,吸氣至半途又狠狠壓下,水灌入氣管,他拚命掙扎直至無力;胸口束縛往兩旁拉扯,緊緊箍住導致呼吸困難,再拉得更緊,他幾乎無法吸氣、雙眼發黑,血從擠壓受損的肺部噁至口腔,嘴被覆住,一口血硬逼著吞下肚,欲嘔又嘔不出卡於咽喉,瘀血嗆著了他,最後從鼻孔溢出……瀰漫的不是血腥味而是貨真價實的鮮血……

  悠生驚醒,不知道什麼時候又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