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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節 4541 字
更新於: 2020-07-10
  帆煜踩熄了煙,抓著空盒的手爆起青筋。
  他的腦海全被然晉那張同時充滿悲傷與怒氣的臉填滿,尤其是那雙眼睛——彷彿有火焰在燒,那是他從未在然晉身上見過的樣貌。
  也許該感謝旭陽給了弟弟勇氣,雖然是對兄長發脾氣。
  他想起然晉與自己還很親密的時候,那時還不滿四歲的晉晉會跟在他後面,拉著他的衣襬,用軟軟的嗓子喊「哥哥」。
  晉晉大概忘了,但他都記得。
  他想,要是有誰讓他的晉晉露出剛剛那張臉,自己會在然晉出手前就把那人解決掉——所以,他是要解決自己嗎?他自嘲地想著。
  帆煜低頭發訊息讓偵探不用繼續了。他已經放棄掙扎。
  「我不阻止你抽菸,但和客戶見面時別有煙味。」
  父親從後方走來,仍是那張肅穆的臉。
  帆煜抿嘴,垂眼看煙絲。「不會的,父親。」
  「穎伽打了電話給我,她說你不接。」達各遞出自己的手機。「摩擦難免,你們講完記得還,我還要看股票。」
  帆煜深深地看了眼通話對象,心底嘆了口氣,舉到耳旁。
  「猜得真準。」他仰頭望著只有寥落幾顆星星的夜空,「換我了……妳在雲日。」這是肯定句。
  「……然晉呢?」
  帆煜愣了下,隨即反應過來。「……你真愛他啊。」
  「……別轉移焦點,他在哪?」
  「你們都知道我在哪了,會問這個的你還真蠢。」他將菸盒捏得不成模樣,「他很好,我送回去,或是你來接也無所謂。」
  帆煜沒有理會對方回了什麼,把盒子隨手扔在腳邊,抬腳踩扁。「我承認輸了,真不知道他為什麼喜歡你。」
  自己所做的努力明明不比對方少。
  男人本是不願如此輕易放手。在原本的計畫裡,今晚他會不擇手段帶然晉去達米安。
  他苦笑。現在說這些都沒用了。他沒有辦法相信自己會是讓然晉露出那種表情的人,他以為——他以為自己夠了解晉晉了,他以為晉晉不會對自己如何,他……他只是以為,自己看到弟弟生氣時,不會輕易動搖。
  自己就是心太軟。
  「……算了,你和穎伽過來帶他吧。」照現在這個情況,然晉絕對不樂意讓自己載他。「記得辦婚禮,要寄喜帖給我。」
  帆煜沒再多說什麼,掛斷了電話。
  另一邊,結束通話後,旭陽靠著椅背,長長吐了口氣。穎伽按按眉心,露出少見的疲態。
  「要現在過去嗎?兩個小時。」
  「走吧。」
  旭陽的手機在幾十分鐘前被他一個不小心用力過猛捏裂了,期間有通未接來電,可惜螢幕已經裂成蜘蛛網狀,看不清楚號碼。
  他沒有放在心上,與穎伽一同步出辦公室,從玄銘手上接過車鑰匙。
  後頸憋得有些脹痛,男人按著隔離環。
  「不舒服別自己開車。」穎伽在一旁說道,「坐我的車。」
  「我不想麻煩妳。」
  「那就叫助理開。」她朝附近的青言招手,按住電梯門。「我可不希望看到然晉因為你受傷而傷心。」
  旭陽挑眉,給面有為難的特助一個眼神,讓他一同進電梯。
  「妳還真在乎他呢。」他說。
  穎伽愣了半秒,沉默。
  沒得到回覆,旭陽也不是很在意。
  出電梯口時,旁邊忽然沒來由地冒出一句:
  「至少我不是帆煜。」
  「什麼?」
  穎伽走出門,瞳孔內藏著陰霾。
  「我不會為了自己傷害他。」
  男人輕輕掃了對方一眼,很快又收回視線。
  「……也許吧。」

  雅瑪沒怎麼流淚,反而是然晉,抱著如今比自己矮的母親哭了好長一段時間,雅瑪拍著他的背才緩過來。
  兩人的眼眶都紅了,雅瑪抬頭與他對視一眼,「噗哧」一聲笑出來,伸手搓了搓他的眼角。
  「媽……」
  他的聲音很黏糊,眼睛微彎,晶亮的黑眼珠一動不動看著母親。
  母親比印象中老了許多,魚尾紋和法令紋加深不少。他想自己太久太久沒有認真看她的臉了。
  「晉晉不哭……」
  這句話引得然晉破涕為笑,「我不是……小孩子了……」
  「你是我兒子,在我眼裡還是小孩。」她捏了下然晉微紅的鼻尖,「好久沒看到你笑了……」
  「以後……會常笑的。」他摸摸自己翹起的嘴角,「要吃飯了嗎?」
  雅瑪看了下時間,「差不多了……」
  「咳咳。」
  突兀的咳嗽聲傳來,兩人一併轉頭,見達各朝這邊招了招手。
  面無表情的父親總是令人畏懼。然晉吞了口口水,不太敢過去。母親扯了下他的衣袖,輕聲告訴他不用緊張。
  父親又招了次手,然晉被母親推出去;他回頭望了眼微笑的母親,揉揉發紅的眼尾,邁步跟上。
  父親的書房在二樓最角落,書架上放了一排又一排書本,大多數是商業書刊。新家書房採高挑設計,不似老家那樣讓人覺得壓迫——如果少了繃著臉的父親的話。
  然晉跟著父親進書房,順手關上門。他暗暗觀察父親的表情動作,內心不斷告訴自己得冷靜。
  父親不會對自己如何的……對吧?
  時隔多年再次與父親獨處,即使母親向他披露這四年來他不曾知曉的過去,心理陰影也並非那麼容易消除的。
  但是——他看著父親不減威嚴的身影——自己有勇氣面對了。他不會要求一向自傲的父親多說什麼,更不會期望他道歉。
  就算父親仍對他不滿——那就這樣吧,起碼還有母親。
  「你結婚了?」
  父親背對著他不知在做什麼,然晉尚在給自己做心理建設,冷不防聽到這麼個問句。
  他輕輕撫摸銀戒,「是的。」
  「對方是誰?」
  「……」然晉抿唇,思考一陣子後,誠實回答:「旭陽。」
  果然,達各的動作明顯一頓,側過頭。他淡淡地往青年那邊望了眼,然晉下意識挺直了背。
  父親只掃了他一秒便回頭繼續手上的事,口中問道:「怎麼認識的?」
  「我們……」他遲疑了兩秒,回想起自己的人設。「在一次項目合作中,認識的。」
  「是嗎?」
  達各拿著某個東西坐到椅子上,品了口高山茶。
  「是……」
  父親的眼神讓他心虛不少,然晉低頭,盯著桌腳看。他聽見父親用筆尖一下下敲著桌面,節奏規律得沒有絲毫延遲或加速。
  「……看來,帆煜有告訴你。」
  然晉愣住,疑惑地看向對方。
  「那兩個,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在隱瞞。」達各再次開口,視線仍停在小兒子身上。「我早知道你逃了……不需要說謊或道歉,只要說你在外面過得如何。」
  父親竟然清楚得很。
  「父親,我……」
  然晉慌忙地想鞠躬,被達各一個手勢制止。
  「說。我想聽。」
  遠遠脫離預想的對話,讓然晉完全不知該怎麼接下去,張開嘴卻遲遲沒有發出聲。
  達各也沒有催促他,戴上老花眼鏡,拿著鋼筆寫字。
  「……過得,還行。」看見父親這反應,然晉反而說不出什麼實話。「在海林住了幾個月,生活還算過得去……」
  「是嗎。海林在哪裡?」
  「在……海桑旁邊。」然晉略有忐忑,「就是新年慶典滿有名的那個海桑。」
  達各取下眼鏡,「冬天很冷?」
  「啊,是的。」他捏捏手指,逼自己看著父親。「冬天會下大雪,四處都是白的。」
  「居民如何?」
  「他們都很好,很善良。」
  「旭陽對你如何?」
  「他……」然晉想起那股太陽味淡香、想起那抹明亮笑容,神色不自覺放鬆許多。「他對我比誰都好……我很愛他。」
  達各點頭,沒再繼續問,起身緩步走到然晉面前。
  「……你的教授是出名的嚴厲。」
  這句話與前面完全對不上。然晉露出困惑的臉。
  「畢業那天,你的教授對我說,你是個很棒的學生,能力不輸Alpha。」
  他遞出一個牛皮信封袋,很輕,上面寫了青年的名字。
  然晉伸手接下,耳朵聽見他以往不曾讚美過自己的父親說:
  「而我深以為然。」
  然晉愣愣地盯著面前的父親,幾秒鐘後,眼眶又紅了。剛哭過的人淚點總是比較低,不過他強忍住沒有掉一滴淚。
  青年捏著信封,從父親平淡的眉眼之間讀出一絲讚賞。
  興許是兒子的目光太過激動熱烈,達各輕咳一聲,走回桌前開始整理他那張一點也不凌亂的書桌。
  「……那是你早就該拿到的東西。」瞄見然晉仍然望著自己,他拋出另一個東西轉移小兒子的注意力。「婚禮早點辦,讓某些人歇歪心思。」
  然晉收緊指節,喉頭發乾,咬著下嘴唇笑了。
  「會的……父親。」
  那兩枚鋼筆字筆鋒遒勁,完美反映出下筆人的風格。
  他鄭重地將信封對摺收好,抬起頭繼續用微紅雙眼,微笑著望向父親。
  「……好了,吃飯。」
  然晉點頭,竟是從父親身上讀出一點難為情。
  他吸了吸鼻子,笑著回應:「好。」

  然晉走過前院、出了圍牆,撞上要回來的帆煜。
  「……」
  「……」
  一時間相顧無言,然晉看著西裝襯衫都起了皺褶的兄長,腦子裡冒出「狼狽」這個詞彙。
  一股煙味從帆煜身上飄出,然晉眉頭微皺,視線下移到對方的指尖。
  「……怎麼了?」帆煜將手往後藏起,捻捻方才一個沒注意而燙傷的指節,按下捏一捏弟弟耳垂的那點心思。「要開飯了?」
  「啊、嗯……」
  現在是剛吵完架的尷尬時期,然晉搔搔臉頰,眼神飄到一邊,心底慶幸哥哥沒對自己擺臭臉——起碼眉毛還是平的。
  雖然在母親鼓勵之下決定要和哥哥說聲對不起,再好好謝謝他……但面對真人,他又有點膽怯了。
  但然晉不瞭解的是,帆煜對他生不了氣。
  帆煜的目光掃過他微腫的眼皮、粉紅色的鼻頭與眼尾,耳朵捕捉對方聲音中的些微鼻音。
  「你哭過了?」兄長突然上前一步,把然晉嚇得肩膀抖了一下。「誰讓你哭的?父親嗎?還是……」
  帆煜話沒說完,瞧見對方臉色不太對,隨即意識到自己的態度過於咄咄逼人了。
  「……是我嗎?」
  他往後退回剛剛的位置,眼底多了些失落。
  「不、不是……」青年搖頭,「媽和我……說了點話。」
  帆煜神色變了變,眼神偏移。
  「……沒事嗎?」
  「沒事。」
  然晉搔搔臉頰,心中小人給自己打氣,抬頭望向兄長的臉。
  「哥哥,我……想說,謝謝。」青年說道,「謝謝你和姊姊為了我努力了這麼久。」
  「還有,我不該……對你說那種話,對不起。」
  他對上兄長睜大的眼,莫名有些想笑。
  於是他就笑了。
  下一刻,帆煜一個箭步衝上前,在青年尚未反應過來時,將人緊緊抱住。
  「……哥……?」
  對方很激動,他能夠感覺到帆煜劇烈的心跳。
  除去不淡的煙味,似乎有股飄忽的冷香悄悄鑽進鼻間,可然晉還來不及分辨那是什麼,它便消失了。
  「……不用謝。」帆煜的聲線低了許多,像被砂紙磨過。「這是……我們該做的。」
  很熱,抱著自己的兄長體溫很高。然晉有些悶,推了推帆煜,對方卻呢喃著收緊了力度。
  「再一下就好……拜託……」
  隱隱約約之中,某個東西貼上他的頭側,微小氣流拂過他的耳尖。冷香重新出現,小心翼翼地觸碰著他的皮膚,在鼻前徘徊。
  然晉渾身一僵。
  帆煜的擁抱沒有持續太久,片晌,他放開手,像個沒事人般整理自己的衣著。
  「晚餐後,旭陽會來接你。」
  兄長抬起手,無比自然地摸摸然晉的頭頂。
  「……嗯。」
  「強迫你過來,很抱歉。」收回手,帆煜半垂著眼。「……哥哥對不起你。」
  包括過去的一切,都很對不起。
  氛圍說不出口的怪異。然晉抿唇,強行轉移話題:
  「沒事……我們、我們和好了比較重要……去吃飯吧,他們在等了。」
  青年轉身要進前院,卻聽兄長在背後,輕飄又沉重地喚了他一聲:
  「晉晉。」
  他慢慢扭回頭,帆煜就站在原地,直直望著自己。
  「祝你幸福。」
  然晉想自己終於讀懂了哥哥的眼神。包含了認命、苦澀、堅決、那絲絲縷縷的柔情,還有他不願懂的某種情感。
  手中彷彿抓住了什麼,那東西就像沙一般——落在皮膚上、自指縫間流瀉的觸感如此確切,消失也如此迅捷。
  不,或許它並沒有消失——它只是落到地上,人不會去注意它,卻又存在於每個角落。他可以裝傻、可以視而不見、可以將之踩在腳下,可它仍然在……它一直都在,近在咫尺,但是青年沒有發現。
  他想他知道那股淺香是什麼了,也無心再思考下去。
  這是他第一次苦惱自身的聰明。
  「……謝謝。」
  然晉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回應,輕聲道了謝,回身加快腳步往屋裡走。
  若是他回頭,便會看到——他曾經以為冷漠的兄長,露出一抹並不彆扭也不寒冷,純粹只有情意的微笑。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