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他人搶奪的想法也必須掠奪……

　　過去的事情。時間不久，十四年多一些……

　　在此提前告訴各位，這不是關於幸福的故事。可是，女人卻在最後得到幸福。



＊



　　十四年前　蘭新薩利帝國．平民居住區



　　十二點多，夏天最惹人嫌的時間。一對男女待在某戶民宅下乘涼。男人看著結實的住宅向女人問了個問題……

　　「應該去完成的事情？」聽見問題的女人複述。

　　「是的。」

　　「嗯……」

　　坐在屋簷下的木箱，將手指伸到太陽底下讓指甲染上明亮的顏色。女人看著自己的手指發出艱難的呻吟。

　　「……有那種事情嗎？」

　　「肯定有的。否則也不會有遺憾之事這種說法了。」

　　女人不明顯的皺著一邊柳眉，她的搭檔──提問的男人接著說……我們或許早點找到比較好。

　　「為甚麼？」平淡的回問。

　　「了無遺憾的人生肯定是幸福的吧……」

　　「是嘛……或許是這樣沒錯。」

　　炎熱的夏天並不吝嗇，替稍事休息的他們帶來涼爽的涼風持續了一會兒。



　　他們是一對冒險者搭檔，是一對甚麼時候曝屍荒野也不奇怪的夫妻。

　　比起一般人，他們更常去想死亡離自己還有多遠？一年？一個月？一禮拜？還是，今天……

　　因為他們自願向危機一頭扎入，這點程度的遠見還是該有的。



＊



　　遺憾發生了……

　　在那次乘涼的閒聊三個月後，男人死了。

　　工作時他們沒有確實的擊斃害獸，對人類生活圈帶有敵意的野性猛獸。

　　牠們跟人類一樣有著自己的活動區域，若有重疊，那他們便會被當成害獸。通常這種案件都是由民眾委託聲望良好的民間互助團體『冒險者公會』解決。

　　他們冒險者就是從這裡接受工作，活用他們的技能完成工作換取報酬。

　　男人與女人的身手不錯。男人在後方運用火器打擊這些智慧未開的野獸，女人則是一人一刀便與這些強過人類許多的野獸互搏。

　　他們向來配合無間，這次也是這樣。

　　男人為女人開路，而女人則衝入獸群尋找他們的領袖。

　　通常野生動物只要領袖死亡，戰鬥意識便會大幅下降。

　　如常在男人精準的掩護下斬殺獸群領袖，戒備逃離的殘兵敗將。看著他們遠去並且沒有折返的意圖，他們收起武器返回城市。冒險直到回家都不能鬆懈，這是與許多事情相同的常識。

　　只是，他們再怎麼樣也沒料到先前死在槍彈下的野獸有一隻沒有死透。牠從大量失血的身體中提取力量，將這些不可理喻、暴虐無道搶奪地盤與性命的傢伙們撕碎的力量。

　　「……嗚……咳！！」

　　「什……！」

　　驚嚇是瞬間的事情。女人立刻出刀斬殺反撲的野獸。

　　野獸咬破男人的咽喉，不幸的他只能說出走音汽笛般、不成語言的遺言。

　　握著他的手送他走上最後一程。背起他告訴他「我們回家吧……」女人與危險的野外賭氣，讓這散發鮮血氣味的男人待在自己的背上走回城鎮。絕不讓心愛的男人淒慘死在野外。

　　路途上遇過不少衝著食物腥味而來的狩獵者，眼神空洞的女人一一擊退他們終於回到地了人類的領域。



＊



　　送走了丈夫，悲喜參半的事情叩響女人生命的大門。

　　「……孩子……嗎？」

　　「是的，恭喜你！」

　　笑著宣告喜訊的醫生彷彿嘲笑她的命運之神。第一時間女人真不知道自己該哭還是笑。

　　回到家中的她連續三天足不出戶，思考著該不該讓這個孩子來到一開始就有所缺陷的世界。

　　『了無遺憾的人生肯定是幸福的吧……』

　　那個秋季，女人突然聽見那微不足道閒聊時所說的話語。

　　也想起他那痛苦中混雜歉意與遺憾的眼神。

　　「這是我們的孩子……你肯定會想見他。說不定也會為了他不做冒險者，轉而做些尋常生意……」

　　比起拋棄與他最後的聯繫獨自活在世上，這邊後悔的機率更小。肯定是這樣的。

　　女人決定為了孩子振作。這段時期她依靠存款和打零工支撐生活。所幸他們的團隊能負擔的工作較尋常團隊困難，女人的生活並沒有遇上明顯的困難。



　　他們的孩子出生了，是個健康且安靜的女孩。

　　彷彿能夠體會獨自扶養她的母親的辛勞，她從不肆意哭鬧。這點或許是像自己……女人在下班後陪女兒遊戲時想著。

　　丈夫是個健談的人，而自己是個安靜到無趣的女人。當時連喝酒的邀約都拒絕了，為何丈夫還是不氣餒地繼續接觸自己呢？

　　如果問他大該會說「懂得把握當下才是冒險者！」這種迷之言論吧。不過的確是這樣……回過神來認識的同行走的走、死的死。還不能接受，可是他也不在了。

　　女人認為人生就是在舞台互相掠奪的舞蹈。

　　她會選擇成為冒險者是因為選擇太少，出身不好的她只能從偷盜、強奪、賣命、賣身這些事情當中選一個。

　　因為她對那些只懂得剝削別人的傢伙看不順眼，所以她拒絕成為他們的同類。沒讀過書又不想變成被剝削的對象，最後的選擇就是賣命──成為為了錢做任何事情的萬事屋（冒險者）了。

　　這是她的中心思想，且因為她們重要的人在以命相搏，奪取其他生命的工作中被反噬。

　　她認為被掠奪的感受真的很痛苦、相當的痛苦。不願自己的女兒也遭遇這種事情，所以她必須教導她……

　　不掠奪，就會被人奪走一切。在失去之前下手為強，絕不讓自己變成被剝奪的弱者。

　　不能留下遺憾，所以必須立足在不會受到傷害的立場。

　　因此，她取諧音將女兒命名為「朶」。



　　但是，女人也因此苦惱著。要怎麼讓這個孩子不會變成只懂剝削的惡棍呢？

　　要教給她的事情太多了……

　　果然，還是盡早讓她接觸這些事情。

　　朶五歲的那天，收到的生日禮物不是洋娃娃。而是一把短刀。

　　晚上等著她的不是生日宴會，是野外紮營的訓練生活。

　　成長過程中，朶也沒有變的吵鬧。那怕是一般孩童叫苦連天的磨難，她也只是克服母親的課題好讓自己能在晚上享受母親的擁抱。

　　偶而也會做不好，這時的母親就會變得很嚴格。朶知道母親都是為了她好，也知道母親為了自己特別去上過學，好教自己識字讀書。

　　不過她還是喜歡讓母親念故事書，因為她在說故事的時候總是會抱著朶，說故事的聲音更是無比溫柔。這讓朶確實的感受到自己是被愛著的。

　　母親有問過朶想不想跟一般的孩子一樣去學校上學，朶告訴她自己想要學習媽媽身上的技術。沒有告訴給母親的話語是想和她待在一起……因為媽媽如果沒有朶陪伴看起來會很寂寞。

　　十歲那一年，是朶永遠無法忘懷的一年。

　　生日時，母親送她一件可愛的白色連衣裙。並告訴她，朶是世界上最可愛的，媽媽的寶貝。

　　穿著最喜歡的連衣裙和最喜歡的媽媽一起逛街、一起討論晚餐要買什麼做，一起去看夏日盛開的百卉。聽媽媽說爸爸的事情，也聽到以前他們一起解決棘手的工作。說到爸爸對媽媽求婚，媽媽說她那時雖然沒什麼表現，但其實是因為她害羞到整個人都繃著，動彈不得。朶笑了，抱著朶的媽媽也笑得很開心。

　　「朶，這次的工作比較簡單。媽媽打算驗收妳的能力，做得到嗎？」

　　「沒問題的，媽媽……」

　　工作的內容是狩獵一頭老虎，委託人是前往森林工作的樵夫，他是代表當地居民將集資的委託金送到冒險者公會。工作本身沒有特別的難度，只要做足準備就不會出什麼問題。

　　這一次，母親只是在一邊警戒著，一邊觀察朶的準備工作。

　　觀察獵物的動線，消除氣味、設置陷阱，確定地形，裝備的保養等……朶都做得很好。難以認為這是一名十歲的孩童獨立作業的。

　　再加上，朶有著自己也沒有的天賦。

　　天生就會精密的操作魔力。她知道這究竟是多麼方便的能力。亞人的冒險者勝過他們這些凡人冒險者的地方就是適應魔力。這是朶在這個世界活下去的重要資本。



　　關鍵的時刻到了，腰繫綁著獵刀的刀鞘，手持獵弓背上箭筒。朶反過來利用自己還未成熟的身體，輕盈的少女蹲在下風處的樹木上，以枝葉隱去自己的身形。

　　這裡是那頭老虎出外狩獵必經的森林出口，從這裡往下大約十分鐘的路程有一座農場。牠曉得有人飼養著大量家畜的地方，是頭擁有大量生存經驗的成虎。

　　猛獸悠閒地走在漸亮的樹林中，吞下口水與緊張的朶減少眨眼，生怕丟失牠的身影。

　　然而，漫長的等待並沒有得到理想的結果。

　　老虎只瞧了陷阱處一眼便察覺有異，牠繞開陷阱迴避人類的小聰明。

　　對此，朶沒有就這麼放棄。她設置的陷阱有三處，底下立著削尖的木樁。原本的計劃就是讓牠落入陷阱之後觀察牠的模樣。如果不行就用塗了毒的箭補上最後一擊。

　　結果，三個陷阱連連落空。

　　朶立刻改變心態。不讓失敗萎靡心志。

　　第二個方案是利用獵物。

　　在老虎襲擊獵物時或者牠費心移動獵物時偷襲牠。關於這點，母親已經先與農場的主人溝通過，總算是讓他同意這點損失。畢竟他也因這頭大蟲苦惱以久。

　　為了訓練，也是為了讓女兒了解到賭命相搏這件事情究竟有多麼困難。母親並沒有將火器交給女兒，只允許使用冷兵器。

　　朶拿出慣用的獵刀，保養細緻入微，能夠輕易劃開皮毛剁碎血肉的利刃。

　　看著用於奪取的薄刃思考著，朶決定了方案……

　　「等到牠帶著獵物回到這裡製造噪音讓牠混亂……」

　　順利的話也能活用附近的陷阱。



　　精明的牠帶著獵物的時候肯定特別警戒周遭。說不定會直接放棄獵物離開，畢竟住在這裡的牠沒有食物來源的困擾。不會過分執著。

　　回到地上的朶保持距離跟蹤目標。

　　體格為兩公尺，在野生的老虎算不上雄壯。體重少說有一百五十斤以上，就算有魔力的加持，被撲倒也沒有任何逃脫的手段。健康狀態良好，必須避免在健全狀態下與目標接觸。

　　打倒家畜不需要多少體力，為了順利執行現在的計劃，同時也是農場主人為了避免近一步的損失，牧羊犬並沒有自由行動。這頭老虎現在只有損耗搬運獵物的體力。

　　第一擊至關重要，可以說失敗了這場考驗也結束了。

　　朶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謹慎中保持大膽，她延展柔軟的手臂，架弓的手指早已正對目標的後腿。

　　弓桿彎曲，弓弦發出緊繃的聲音。緊捏箭羽的拇指一放，摩擦手指的熱度與彈弦清脆乾淨的聲音。中了……放箭時已經確信結果，扔下獵弓的朶和羽箭一同奔向目標。

　　腿部的各處肌肉充盈著魔力，以不輸成人腳程的速度飛奔，離鞘在手的獵刀也有著薄薄的一層魔力增加它作為武器的攻擊性。

　　『嗚吼……！』

　　中箭的老虎因暗箭發出底吼。沒想到這群狡猾又不會冒險的大猴子竟敢偷襲牠，這不在牠平時了料想內……

　　牠立刻放棄得手的獵物，下次必須謹慎的狩獵……

　　『嘣嘣嘣嘣嘣嘣！！！』

　　這麼打算的老虎被接連而來的爆竹聲震攝，思考出現空白，回過神來兩條後腿都失去敏捷的行動力了。

　　『吼喔喔！』憤怒讓牠找尋那花招百出的大猴子。

　　竟然讓這種幼仔負責危險的工作，成體則安逸的等待結果嗎？發現嬌小的少女，猛獸對人類的惡行感到噁心，憤怒更上一層。

　　冷靜，別害怕……看清楚目標的動作。一旁觀察的母親留下冷汗，在心底要求自己不能過份保護。不到真正危險的時刻不能介入。握住獵槍的她屏住呼吸。

　　要咬死這個幼仔不需要多少功夫，這麼判斷的老虎帶著警戒逼近。

　　在腦裡架構附近的結構，朶清楚認知自己的背後十步左右的距離有著一個陷阱，老虎現在應該失去判斷陷阱能力了。

　　她開始誘導目標，謹慎、不讓障礙物與地形牽絆腳下後退著。

　　六步、五步……

　　快要耐不住性子的老虎兩條後腿受傷跑得不快，必須在更加靠近。

　　四步、三……老虎動了！

　　『吼！！！！！！』

　　朶立刻轉身，陷阱如她預想的那樣。她跨出兩步接著向後方空翻。強化過的肌力讓跳躍能力上升多個檔次。體重過輕的少女成功翻到老虎身後，猛獸的慘叫自洞底傳來。退到安全距離的朶等待五分鐘左右才去查看……

　　「成功了……」

　　為了確保萬無一失，朶挖出埋在陷阱附近削尖的長樹枝自口腔入侵破壞老虎的大腦才呼喊自己的母親。

　　「做得很好，朶……做得很好……」

　　「嗯……」

　　母親高興地摸著女兒的腦袋，開心卻不善長表達的女兒低著頭接受褒獎，輕輕地笑著。

　　「這次工作的報酬都是朶的，有想要買的東西嗎？」

　　「……可以讓媽媽高興的東西……」

　　「……你這孩子真是……」

　　對委託人報告工作結果後，母親背著孩子走下黃昏的山道。

　　簡短的問答溫暖母親的心靈。

　　能撫養這個體貼可愛的女兒……這就是幸福嗎？心裡被奪走的某個部分在此刻得到滿足。多次反問自己這樣的教育是不是錯了，會不會只是徒增遺憾，連帶著女兒一起陷入不幸的泥沼？

　　這些問題在聽見女兒可愛的回答便煙消雲散。

　　這……肯定就是幸福了……

　　臉頰上的水滴反射霞色的光輝，伸手抹掉水滴，女人才發現自己正在笑、才知道滿溢而出的感情都會化作淚水，讓她明確的瞭解丈夫所說的事情並非道聽塗說。



　　那蔚藍無雲的天空中，為萬物帶來色彩的星系中心來到蘭新薩利帝國正上方。

　　平民區熱鬧的街道被驚恐與好奇填滿……

　　「……對…………不起……呢、朶……」

　　充血的雙眼映著純粹的天藍，她朝左邊、平時牽著女兒小手的那邊伸手。

　　「媽媽……？」

　　請各位讓開！小妹妹，妳是家屬嗎？確認患者傷勢、擔架！小妹妹，小妹……

　　「……媽媽？」

　　「…………」

　　不擅表達情緒的女兒生怕會讓母親頭疼，輕聲細語的呼喚著。

　　不理會、根本沒注意到出勤的救護人員的指揮。女孩怎麼都不願意放開逐漸喪失的溫暖。

　　『她還那麼小……』『好可憐……』『這種事情太殘忍了！』同情大合唱從後面打擾著朶。閉嘴！你們這樣我要怎麼聽到媽媽說話！想吼他們，但立刻發現那是在浪費時間。朶靠近那經常告訴自己故事，溫柔戒訊的來源。

　　乾淨的令人生厭的天空消失，心愛女兒的臉蛋令她心情平靜。

　　黏稠的血液纏住頭髮，逐漸擴張的血攤彷彿敞開的地獄大門。要被奪走了。女人知道輪到自己了。

　　但是又跟那個時候不一樣……

　　她想，她正滿足的微笑著。她否定自己了無遺憾。

　　只是……該做的事情已經做完了。

　　養育、教導、疼愛女兒，她已經能出色的完成工作。就算一個人也沒問題了。

　　這怎麼可能！她不敢這麼想……因為她不可能繼續陪伴她，她除了祈禱女兒能夠幸福之外什麼都做不了了。

　　「…………」

　　「……ㄇ……ㄚ……」

　　「……………………幸……福、的…………活……」

　　沒能說完最後的話語，一定傳達的到、一定能夠實現的……

　　純白的生日禮物沾染母親流失的生命，人生的第二次哭泣無聲而銘記於心。



　　十歲這一年真的發生了好多好多的事情。朶得到了漂亮的衣服。朶第一次獨立完成工作。朶第一次買禮物給媽媽。朶第一次自己煮晚餐，結果大失敗。然後……

　　然後──

　　朶第一次看見車禍，搶劫逃犯的車子遭到警察槍擊，爆胎的車子闖入人行道……一直保護著朶的媽媽被奪走了、被搶奪他人的傢伙奪走了。

　　朶第一次拿起媽媽的刀子，第一次主動有了搶奪的想法。第一次主動接觸外人。第一次踏入黑市。第一次購買情報。最後……第一次殺了人。把媽媽奪走的那些人被朶殺死了……

　　這一天，「我」決定了……連他人搶奪的想法也必須掠奪！只有這樣，朶才能完成媽媽最後的心願。就是被那種想法奪走幸福的朶只有讓想要從朶這裡搶走東西的人放棄那種想法才能夠得到幸福。



＊



　　現在　杜拉迴克瑟近郊　草原



　　一樣，令人生厭的乾淨藍天……



　　「那是！」

　　走在前面的男人沒有理睬自己的徒弟，沙沙作響的腳步充滿自信。

　　「讓你久等了～～」男人讓微風運送他戲謔的聲音。

　　「這個時候該說……不會，我也是剛剛才到……」

　　盤腿抱刀的少女微微笑著起身迎接嘻皮笑臉的男人。草原上的陽光強勁，勁風刮過光影快速變化，破爛的白色連身裙隨之起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