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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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0-07-02
我花了一點兒時間,來習慣並探勘周遭的環境。
也許是跳過了好幾餐沒吃的關係,飢餓感使得我的感官不太好使,包括嗅覺的鈍化,以至於我確認那直衝腦門的異味其實是…呃,汽油。
冰冷的汗珠開始滲出我的後頸,順著脊椎流下。
去年十二月,我在同時同地的玩笑話猶言在耳。我覺得我快要猜到答案了,關於哲哲的表演,八九不離十。
彼時那無心的玩笑即將成為現實。


我迅速爬上小階梯,往舞臺翼幕處靠近。汽油味加倍濃重,佔有我幾乎所有的嗅覺。我可以推測,後臺已經被哲哲先行攻陷。裡面肯定倒滿了汽油,可能還有好幾箱炸藥。這麼做的理由很簡單,他希望表演時,一切都是完美的;或者按戰略來講,不要給敵人繞道自己背後突襲的機會。
我鑽出國父腦袋下面的出口,溜進翼幕之間,我的動作因為緊張與疲勞而有點不精確,造成帷幕不自然的晃動。不過,我確信台下觀眾的目光都緊緊盯著哲哲不放,所以應該不會穿幫。這是魔術師的原理。
目前還看不到哲哲,觀眾也不在視野裡。更糟的是這裡連一個工作人員都沒有!他們都到哪兒去了?不排除通通被哲哲給宰了。總之必須再靠近一點。
我躡手躡腳潛行出了翼幕區,進到主舞臺,但仍然把自己遮擋在海報架後面。希望沒有人注意到海報架底下突然多出兩條腿。
我用手指迅速在海報上戳了兩個觀察孔,有時候真是佩服自己的機智。這是連哲哲都教不起的秘技。
舉目觀望,黑漆漆的會場裡的學生正瘋狂的向後推擠,撞成一團,不惜相互踐踏。有人尖叫,有人嚇得喘不過氣,有人低聲啜泣,還有人直接嚎啕大哭。這幫傢伙這恐怕這輩子沒一個見過這種場面。觀察完人群,換檢查環境:二樓的階梯看台上滿是汽油,順著地心引力往低處流淌,將舞池四周的布幕都浸得濕透。這恐怕是哲哲利用提早佈置的機關來潑灑傾倒汽油,否則這麼大陣丈的準備工作恐怕做不到一半就會被逮到;還有各種可疑的箱子散佈在會場各處。一樓有幾個,不多,偽裝成場佈的工具箱或點心吧檯的零食箱。裡面八成填滿了炸藥。二樓的箱子則是多的數不勝數,甚至已經懶的偽裝,有些粉末從箱子的細縫灑出,在附近的地板留下紅、黑色的痕跡。
我趕緊打開手機,既然來到有訊號的地方,我最好先報警,並且通知協會,請求支援。然而螢幕才剛剛亮起就閃爍著刺眼的紅光,我驚恐地發現,手機餘電化整為零。螢幕旋即熄滅,不論我怎麼按開機鈕都沒有反應。
我突然有點後悔剛剛玩手遊,如果沒有,我就還會剩一點點的電量能求救。
但現在沒救了。這裡只剩我了。

我扔掉手機,慢慢朝海報架的邊緣靠近。回來觀察舞臺上的人。
舞臺的中央站著一個挺拔的人,身著假面騎士戰服的變身後標準型態(即無屬性,Type: None/ Normal/ Standard)。黑色的底色,白色的紋理,青色的點綴。他沒有帶上頭套,因此他的身份我能輕易辨認。
然而如果只是這樣,我不會被這景象嚇得合不攏嘴。不就是個假面騎士而已嘛!
哲哲的戰衣因為淋滿了油而反射出無數亮點,油亮的黑光四射;更糟糕的是,他全身綁滿了炸藥—外型看起來像我們逢年過節會翻牆到小學裡面偷玩的鞭炮、煙火跟沖天炮,只不過尺寸大得令我有點不適—要不是我已經超過一整天沒喝水,沒準會尿在褲子上;當然,前述這些倒也還好,但要是加上哲哲手中的那個東西,這裡就會變成人間地獄:他的左手似乎因憤怒而緊握成拳,右手則是高舉著一個打火機,恐嚇在場的每一個人,也清楚的表明他是認真的。
現在沒人清白了,誰都別想跑掉。只要一點差錯,現場將立刻改成舉辦耶誕烤肉派對。

哲哲忽然動作,撿起地上的麥克風:「通通別動!」聲線冰冷,一如之前向被圍困的恐怖分子喊話一般,像利刃切割過寒冰表面,讓人不寒而慄。
「誰敢再動,我就按下去。火焰不長眼睛,至於誰會倒霉,你們自己看著辦!」他繼續恐嚇,並晃一晃手上的打火機。所有人果然乖乖聽話,沒敢再多掙扎,一個個立正站好,不敢妄動,深怕自己一個沒弄好,惹毛台上的那個「黑色的炸彈人」按下死亡開關。
「底下的各位,我相信你們心中肯定有一個問題,」在人質們變得安分後,他的聲調開始變為愉快地演講:「那就是…台上的這個人是誰?」
「台下認識我的人,麻煩你們揮揮手好嗎?」沒有人動作。這是理所當然的,哲哲本來就是個小邊緣人,再說底下的人各個都被嚇得動都不敢動。
哲哲自嘲地笑了:「沒關係,你們無需知道我是誰,姓誰名啥。反正我一點都不重要。」
「不過說來還真諷刺啊!我過去認真生活,努力融入社會,討好人群的時候,沒一個人在乎我,這也就罷了,但我連最基本的尊重都得不到。」他的音調開始爬高:「但是看看我現在的樣子,像個小丑一樣站在這裡,全身插滿沖天炮,一副隨時要自焚的蠢樣子,你們卻開始注意我。當我成為了異類,才開始有人在乎我。」
他的聲音已經近乎咆哮:「沒搞錯吧?循規蹈矩的時候,被你們貶低在地上踩;而現在奇裝異服、破壞秩序的樣子,反而十分引起你們的注意;更絕妙的是,情況相反了起來:你們害怕我!」
「你們這幫自私鬼,從來沒把別人放在心上,尤其是我—我們這類人,被你們踐踏在下層的人。要是哪天你們看見了我曝屍在路邊的水溝,有哪一位會在乎嗎?也許這個例子太誇張,那如果我的東西被搶走丟進一中湖裡面,你們作何反應?」
「不,你們不必回答,我也知道正確答案。沒人在乎,沒一個人,說不定你們還會在我試著把考卷撈起來的時候嘲笑我,向我扔泥巴,或者我剛把書撈起來又被你們搶走丟回去。」
「我講了這個有趣的小故事是為了表達什麼?我真正想說的是,這是你們的世界。是的,你們是就是上帝,每一條規則都由你們來定,你們的話就是法律。甚至,一個笑話是否好笑呢,你們都曾經默示。而我,我做錯了什麼?我們這些族類或許只是在行為、思路、談話或甚至長相上,與你們的有所偏差,就瘋狂的展開獵殺,把我們打成怪咖,將我們貼上破壞秩序的異己的標籤,排擠、嘲笑、凌辱,還大笑著覺得不是你們的錯,都是我們自找的,我們活該,誰叫我們要破壞你們制定的秩序?而這一切只因為我們政治他媽的沒有那麼正確。」
底下是一張張因驚恐而蒼白的表情。有些更是慘白的毫無血色,或許這些傢伙很清楚,台上這個瘋言瘋語的怪人所指控的,正是他們。
「好吧!關於我格格不入的事情,我想姑且先算了,就嘗試著融入你們吧!但是當我開始嘗試去做那些你們會喜歡的行為,或是遵守奉為圭臬的規定時,發生了什麼事呢?你們變本加厲的霸凌,彷彿我追求認同的過程就是向你們屈服的奴性,而現在我終於被你們搞的一無所有了。我過去現在未來所珍視、所寶貴的一切價值、抱負與情感,都被你們奪去,或是摧毀了。」
台下的人開始眉來眼去,似乎在互相控訴,尋找到底是哪個渾蛋把自己拖入這淌渾水,陷入這場災難。

「你們當中有些人恐怕在想,自己為何這麼可憐、這麼倒霉,這輩子兢兢業業從沒有傷害過什麼人,連一句嘲笑都不曾講過,一個諷刺表情都沒有做過,現在卻要跟這些人同受我的控告?不,你們不要以自己為無罪,你們同流河污,共密同謀,是你們的視而不見、充耳不聞、緘口不言,默許了這些惡魔踐踏他人、扭曲現實的權能!若世上真有一場公義的審判,你們同樣逃不過地獄的火刑。你們絕不可能被判定無罪。」
所有人都嚇呆了。在場沒有人清白了,大家都是共犯。
「怎麼啦?你們那是什麼表情?」哲哲開始嘲諷台下的人,一如他們過去譏笑他一樣:「開個玩笑應該沒關係吧?反正我不怎麼說話,也沒有抗議?超好玩的對吧?現在我也覺得超級好玩的,看看你們這些軟弱之輩,你們當中有誰曾經料想過我的怒火呢?你們將我等的生活破壞殆盡時,我輩反撲的號角就已經吹響了!今夜我要將你們所建立的獨裁帝國銷毀殆盡!我要你們銘記今日!」
他瘋狂地大笑,像是沒有盡頭,一陣接著一陣。直到他笑過頭開始咳嗽。底下的人各個面如死灰,似乎快放棄活過今晚了。

終於,哲哲笑完了。他喘著氣,但仍捏著麥克風。他的話還沒說完。
他顫抖著將麥克風湊到嘴邊,語調忽然突兀地從憤怒轉為柔和,眼神迷離,彷彿裡面住著的另外一個人奪過了他的身體:「但是…就在稍早,我突然頓悟了。我本來是帶著復仇的意念前來,但我的心思卻在我被憤怒捆綁前昇華到了更高遠的高度。我忽然發現,這個世界厭惡我,即使我不斷地討好,世界仍狠狠將我一拳打倒在地,就是在理解到此事後,意識到自己也許無需再迎合這個世界的規則。然後,天啊!在這個意念彈進我腦子的那一刻,我回首四顧,發現自己自由了!像風一樣的自由!放棄遵循這個世界和它愚蠢可笑的規則,我不再被束縛!我那如悲劇一般的人生,如今迎來普世歡騰的結局!過去我們人人都受過這罪惡世界汙穢、虛假、噁心的浸禮,但今天我要用神聖的火焰為自己施洗。舞臺下可憎的你們啊,今日是何其有幸,見證我重生得救的日子,歡慶吧在場的諸位!當你拋棄這個世界所有規則律法的枷鎖,進而擁抱混亂毫無底線的自由,將會成為重生為真正的自由人!我的心中對你們已再無恨意,反要以德報怨地邀請你們加入我的行列!」
他舉起打火機:「今夜,我帶來天堂降臨於此。請你們銘記今日!」麥克風跳出他手指的掌握,自由落體撞上地板,發出驚悚的爆鳴聲。所有人—包括我—都嚇得倒抽一口氣。
最可怕的情況就要發生了,我的心臟越跳越快,已經簡直不像在心搏,而是在胸腔裡癲狂地震顫。

此時,輔導老師冒險穿過人群,來到台前,要與哲哲談判。這為我爭取了一點時間。
在這一小段關鍵時刻,我必須想辦法阻止哲哲引爆自己這顆大炸彈。其實剛剛在他演講的時候,我躡手躡腳的溜去看了一下離後臺比較近的幾個門,看看有沒有機會疏散大家。但哲哲畢竟是哲哲,他不會允許任何疏漏。所有的門都被他用鐵鍊與大鎖給栓死。
在場除了熟悉地堡構造的人,沒一個跑的掉。
「老師,退後。這件事與你無關,我不希望你受傷。請不要阻攔我!」哲哲出聲警告輔導老師。
情勢間不容髮,我伸手去調整腰帶,改成潛伏靜音模式,讓等等變身不會發出音效驚動到哲哲。(平常音效最主要的功能是威嚇敵人)
老師受到警告,不得不暫緩前進的速度。但是仍然伏下身子,一小步一小步向哲哲挺進,像與敵人對峙的野獸。
我的手摸向電氣純晶,嵌入插槽。戰甲無聲變化:
Type : Volt
Henshinnn!!!
「我說退後!」哲哲的命令言簡意賅。同時他把手指放到按鍵上,證明自己沒在開玩笑。老師沒敢再多有動作,站在原地進退兩難。
會場裡已經沒有能威脅到表演者的人了,倘若他肯,體育館將在一瞬間點亮聖誕夜的祝慶市。

但他沒這個機會了,我已經預備好了。謝謝你,老師。你為我爭取的三十秒將使我有挽救一切的機會。
我一定要救回哲哲,也一定會阻止場內的幾百人被燒成焦炭。這是最後的機會了!
我拉滿弓,電氣弓矢搭載在磁軌弓弦上,箭尖、羽尾與打火機三點共線。我只要放開手指一切就會結束,就如哲哲第一次救助我的那時候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