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octor Who》不重要小姐。

本章節 10548 字
更新於: 2020-06-28
  第一話:不重要小姐。


  我看著鏡子裡的自己,臉上面無表情,眼角卻垂著一顆透明的珠子。
  「不是淚。」我對自己說。然後將蓮蓬頭的水壓調到最大,熱水嘩啦啦地往頭上澆,將全身都沖了個徹底,也將滿手的奶油都沖掉。
  照理來說,這麼做之後心情應當會爽快許多,我卻只感到整顆心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
  今年生日是我有生以來最倒楣的一天。
  早在這之前約略三個多月,便依稀感覺到我的霉運開始了。
  先是皮夾不見,錢就算了,麻煩的是得重辦那些卡和證件,發現銀行用的雨花石印章不知何時摔到,裂了一角,不能用了,得重刻外加辦新的印鑑證明,然後再去銀行更換印鑑,最後再申請新的提款卡,光是跑這些公家機關就把我的年假都用完了。
  這就算了,耐著性子按部就班地做總是能搞定。
  豈料,某日趁午休跑銀行時,才剛騎車騎不到十分鐘,突然下起傾盆大雨,車子熄火,不得不就近找一家機車行修車,滿心委屈氣憤想打電話給男友抱怨求拍拍,順便問他案子趕完沒,今晚可以見面嗎的時候,眼角瞥見一位很眼熟的男子,正勾著個體積只有半個我的嫩妹,親暱的從某餐廳大門走出。
  定睛一看,是兩個多禮拜沒連繫的男友。
  原來這就是他正在忙的案子?
  他不知道我一直在等他問我最近過得好不好嗎?
  現在想來我還是很佩服自己,那時居然能冷靜地拍下照片當作證據,然後傳LINE給他說分手,隨即便黑單他,也在臉書更改狀態為單身後火速登出,直到今天都沒上線。
  因為我知道,一定有很多人會問我是怎麼了?
  我不想解釋,解釋都是多餘的,更何況,我需要對誰解釋什麼?
  接下來的工作出包、鞋底開口笑、包包破洞、手機死當、最愛的電影《第五元素》的DVD不小心被壓壞了、烤箱故障、洗澡洗到一半沒熱水、輪到自己這個部門辦尾牙、垃圾袋中偷藏廚餘被抓包、隔壁鄰居搬家時不注意,沙發撞壞我家門把又死不承認,房東只顧息事寧人,硬要我們一人出一半的換門把的錢、晚上慢跑鞋帶斷了扭到腳、媽媽硬逼相親,胖子男居然有臉嫌棄我是個胖子。
  我真的覺得這幾個月來,自己已經把這輩子的衰運都走過一遍了,應當不會再有什麼更衰的事情了。但是套句Seba蝴蝶在書中常說的話︰「沒有最倒楣,只有更倒楣。」
  今天,我真真能深刻體會到這句話了。
  在氤氳著濃厚霧氣的浴室中,我胡亂給身體圍上圍巾,緊閉的窗戶外傳來喧鬧的鼎沸人聲。
  好吵。
  我甩甩頭,試圖將那些太過歡欣愉悅的聲音給甩出腦袋。
  現在唯有孤單和耍廢能治癒我。
  握住門把,往外一推,跨過門檻,我打算就這樣走去套房裡的小廚房煮杯熱可可喝,順便看看冰箱裡那盒在捷運上被壓壞的爛攤子該怎麼處理。
  陌生的聲音忽然響起。
  「妳是誰?」
  男人?
  小偷?
  詫異的定睛細看,我這才注意到有個臉長長,瘦瘦高高,身穿毛呢三件式西裝,脖子上還打著個圓點領結的男子出現在我家裡。
  「你是誰?」我警戒的拉緊毛巾,覺得這個男的很眼熟,卻想不起來。
  「嘿,這話是我先問的。」男子彷彿覺得我的問題很有趣似的挑起眉,額上擠出誇張的抬頭紋,卻不顯老,反倒令人感染到他的……開心?
  開心是現在的我最需要的東西。
  上一次感覺到開心是什麼時候呢?
  不,不對,有個陌生男子出現在我家啊!
  就在我想問他怎麼會出現在這裡時,男子的臉突然從詫異變成驚愕,連續喔喔喔了幾聲,指著我哇哇大叫道︰「妳、妳沒穿衣服!」兩手像小孩子似的亂揮舞。
  我也跟著驚慌地大喊︰「哇──我沒穿……」隨即一愣,為什麼我也要跟著叫?「我的確沒穿衣服,但毛巾已經把身體該遮的都遮到了,你冷靜點。」
  「妳說的對。」男子恍然大悟的點點頭,並朝我走過來,伸出手說︰「妳好,我是博士。請問妳怎麼會出現在我的TARDIS裡?」
  「TARDIS?」這名字很耳熟。
  「對,我的TARDIS。」
  博士一面自傲的說,一面張開手,我的視線沿著他的動作延伸而去,幾何狀圖形組成的廣大圓形大廳躍於眼前,金屬製的大型機械閃耀星光與太陽的奇異光澤,看起來毫不冰冷,反倒流轉著溫暖的生命律動感,宛若活物。
  大廳正中央的平台上豎立著透明拱柱,其中有某種熠熠生輝的物質還是什麼我不知道,它們活潑的閃耀跳動,像是一團團在夏夜嬉戲於河畔的螢火蟲;而博士便姿態瀟灑的單手撐在平台上,滿臉愛戀的凝視拱柱,螢光輕觸他瘦長而又愉悅的面容。
  「哇!」我讚嘆著。
  「她很美吧?」博士陶醉地說。
  「是的。」我情不自禁地點點頭,隨即眼眶漸漸熱了,彷彿看到某種很懷念卻怎麼都想不起來的遙遠的回憶。
  「好了,告訴我,妳是怎麼進來我的TARDIS的?」博士正色道。
  「我、我不知道,剛剛推開浴室門後我就在這裡了。」
  「OK,我們來看看外面是不是妳說的浴室。」
  博士三步併兩步的跑到我的面前,兩眼注視著我,彷彿在詢問我的同意似地,脫下外套蓋在我的肩膀上。
  「別感冒了,感冒病毒可是我遇過在地球上最強大的敵人之一。」
  「啊?」
  博士也不解釋,越過我後便跑上通往門口的通道,像一個迫不及待拆開聖誕禮物的小孩子般,喜孜孜地打開門,就這樣走了出去,我也按著毛巾跟了上去。
  「嘿!這不是浴室。這是一個……狹小的房間。」博士兩手一攤,原地轉了個圈,撇撇唇。「一張床、一個小流理台、一個衣櫥和書桌就把這裡塞滿了。妳的窗子被衣櫥擋了一半了。真浪費。」
  我翻了翻白眼。「一個從沒加過薪的OL,能在台北租到的套房就是這麼大,別嫌棄了。」
  「台北?喔,是台灣哪!外面怎麼那麼吵?」博士好奇的推開窗,窗外的鼎沸人聲伴隨著冷空氣湧入。
  「別開!」我衝了過去,用力拉上窗。
  「嘿!放輕鬆,我只是看看。」
  「沒什麼好看的,一群閒著沒事幹的人……」我把窗鎖好,前陣子樓裡出現小偷,雖然小偷不可能爬窗上七樓,還是小心點好,最近已經夠倒楣了。
  「呃,我想妳……請問妳叫什麼名字?」
  「不重要。」我自暴自棄的說。「我的名字不重要。」
  「好吧,不重要小姐,我想妳最好先穿上衣服,因為妳的毛巾……」
  我低頭一看,這才發現毛巾掉在腳邊了,都是剛剛關窗太用力的錯!
  「轉過去,不要看!」
  「OK!」他立刻照做,然後揹著手開始觀察天花板。
  確定博士背對著自己後,我隨手抓起剛剛回家脫在床邊的衣褲,穿上時手上又沾到殘留在褲管上的奶油了,算了,等博士走了再換下來洗,現在沒辦法走去衣櫥拿衣服。
  「好了,你可以轉過來了。」我說,但博士卻拿出一根像是螺絲起子似的東西在房內指來指去。
  「奇怪,太奇怪了。妳房間的指數不太對勁,太低了。」語畢,他走向套房入口。
  我赫然發現原本米色的房門,居然變成藍色的英國警察電話亭。
  螺絲起子發出嘰嘰的聲音,他打開門,外面出現的不是走廊,而是他的TARDIS,他關上門,再打開浴室門,出現的也是TARIDS。
  好的,我搞糊塗了,現在,我房間發生什麼事?
  博士滿臉疑惑又興奮地問:「不重要小姐,妳最近有沒有發生過什麼奇怪或是難以解釋的事情?」
  「為什麼這麼問?」
  「妳的房間因著某個原因,所有的出入口都與TARDIS連結了。」他突然一頓。「窗戶也算是出入口,但為什麼沒有連上TARDIS?」然後又走到窗前用那支螺絲起子指了指,但這回沒打開窗。
  「太奇怪了。」
  我挑眉,注視著博士的表情,他彷彿像是在說︰這太有趣了。
  「怎麼可能?我家在今天晚上前都好好的,怎麼會?我不懂,為什麼我家會突然變成什麼奇怪的異次元電影?幸好明天元旦放假……不對!是你搞出來的對吧?你最好趕快恢復過來,後天我就得上班了,總不能跳窗吧?我家可是在七樓。」
  「七樓算什麼,我還跳過時空裂縫……」
  「時空裂縫是什麼?你到底是誰?」我越來越不懂了。
  「我真的很不想用這招……」博士收起螺絲起子,碎碎念的朝我走來。「我真的很抱歉,這會很痛。」
  「啊?」
  尚未等我反應過來,博士已然兩手按住我的頭,就這樣和我額撞額,我們同時大叫,下一瞬間,許多影像跑入我的腦中,十個男人的面孔如翻頁的書般一一顯現;他們是外星人、時空領主,外表不盡相同但都近似人類。
  而我眼前的博士是目前最新一任,他已經活了九百多年,TARDIS是他的時空機,載著他和他的夥伴到處冒險,來來去去,自由無比,無比孤寂。
  「你是博士!」這太不可思議了。
  「妳是不重要小姐。事實上,不重要小姐,在我的九百多年的歲月中,我從沒有碰過不重要的人事物,妳一定很特別。」
  注視博士清澈坦然若少年,卻又蘊含著某種旁人無法理解的滄桑雙眸,我的心中響起警報聲。
  「是特別倒楣。」我自嘲的說,好將方才心中突起的莫名感受給壓下。
  「倒楣?怎麼說?」博士專注地望著我的雙眼。「妳還好嗎?」
  等意識到時,我已淚流滿面。
  他伸手抱著我,西裝特有的氣息撲鼻而至,我的滿腹委屈就這樣隨著淚水嘩啦啦地都倒了出來。
  「噓,沒事的,一切都會沒事的。」
  「你怎麼知道會沒事?」我吸了吸鼻子。
  「呃……我當然知道,我是博士啊!剛剛頭撞頭的時候,不僅妳看到了我是誰,我也看到了妳是誰,妳覺得倒楣的那些事情,在我看來一點都不倒楣。」
  「啊?」我不爽的從博士的懷抱中脫出。「你的意思是說我小題大作囉?」
  「也許有那麼一點。妳想想看,錢包掉了是真的很倒楣沒錯,但錢包不是被偷,卡也沒被盜刷,反倒還因著去補辦證件而撞見妳男友不忠,才能快刀斬亂麻地把這段感情結束了,這不是很好嗎?」
  我扁著眼睛看博士,咬著唇,「好」字實在說不出口,這人是在狡辯吧?
  像是明白他還沒說服我的博士,絞盡腦汁似的想了想又說道︰「你們地球人的年假都是得在一年結束前用完,對吧?」
  我點點頭。
  「那麼,因為辦這些證件先用完也無所謂,反正那是妳的假,重點是用掉而不是怎麼用,而且今天是十二月三十一日,今年的最後一天了。」
  「有點道理。」我想著前幾年的自己,常常都忙到沒辦法請年假,很多都浪費掉了。
  「對吧?」博士開心的笑了笑,更來勁的說服道︰「工作出包,但妳沒有被扣薪水,做錯事情誰都會,改過來就好了。鞋底開口笑,換新鞋的好時機!包包破洞,換新包包!手機死當但資料還在,反正重要的東西還在,只是剛好在同一時期壞了。壓在坐墊下的DVD當然會壞掉,現在不是有藍光版的?改買藍光的嘛!。至於烤箱故障……」他站起身,用手中的螺絲起子指了指烤箱,忽然,叮的一聲響起,我跑過去查看。
  「會動了!之前怎麼按都沒反應。」我詫異的看著博士,他則是露出理所當然的笑容。
  之後的洗澡洗到一半沒熱水、辦尾牙、偷藏廚餘被抓包、隔壁鄰居撞壞門把、晚上慢跑鞋帶斷了扭到腳等等博士都有解釋,而我也從一開始的不信,到半信半疑,最後則是開始覺得自己似乎太過自怨自哀,這些的確都不是什麼很大的事情,我卻因為如此把自己搞的愁雲慘霧的,現在想來,的確有點兒好笑。
  不過……
  「相親的事情你怎麼說?」自己的母親給女兒介紹的男人居然這麼胖,她真的希望女兒結婚嗎?明明她現在也是單身,怎麼會不知道一個女人想找怎樣的男人的心情。
  「這個嘛……」
  突然,電話聲響起,出門前我已設定轉接答錄機,因為我現在不想接電話。
  「小紅啊,是媽。那個……妳還記得上次和妳相親的呂先生嗎?媽決定和他交往了。當初是媽搞錯了,我以為他想要認識的人是你,因為我們最常聊起的人就是妳,怪媽沒說清楚,他以為我約他吃飯是想和他約會,到了之後才知道是相親……哎呀!反正他和媽告白了,媽答應了,妳別反對啊,媽很久沒被人追求過了,想享受一下,就這樣啊!」
  我瞠目結舌的看著閃著數字1的電話答錄機。
  「妳看!妳的母親找到幸福了。」博士兩手比成槍,對我做出發射的動作。「妳不倒霉,妳很特別,對吧?不重要小姐。」
  竭力從剛剛的事情中回過神的我,啞口無言的看著博士。
  「你也太能掰了。」我失笑。
  「不重要小姐,妳總算笑了。」博士也笑了,下一個瞬間,他突然大叫。「等等,妳的房間指數也低的很特別,對了,得用音速起子演算一下。」
  「什麼指數很低?」我好奇的看著博士擺弄他手上的螺絲起子。
  「妳知道我是時空領主對吧?」
  「大概知道。」我沒把握的說。
  他叨叨絮絮地說:「時間對生命來說才是有意義的,也就是當一個人出生並獲得了註定必死的結局時,時間才有意義。好比時間對一顆無機質的石頭來說,時間對人類來說更加重要。我們都被時間束縛著,因為我們終將滅亡,每天在過的都是倒數的日子,只是長短的不同。能影響這個倒數的因素很多,其中一條就是此生命的生存指數,指數越高,倒數便越快或越慢。」
  「啊?不是越慢越好嗎?」
  「不見得,有的生命想要活得慢一點,有的想要活得快一點,時間的意義是因生命而異。但有一點不變,生命指數少,便代表這個人的倒數快要消失了,活著對這個生命來說不再那麼重要了。」
  「你剛剛說我房間的指數很低,是……」
  博士正色道︰「不重要小姐,妳最近是不是很想結束生命?」
  雖然我現在看不到自己的表情,但我知道博士的眼中的我,一定是面無表情宛如死物。
  因為同一張臉我已經看了三個多月了。
  博士責難似的看著我說︰「若沒有生命,時間也沒有意義。生命是很寶貴的,每一個誕生在這宇宙的生命都是重要的,為什麼不珍惜著過?」
  「我找不到活下去的意義。」我輕描淡寫地說,彷彿在講另外一個陌生人的人的事情。
  是的,這三個月遭遇的事情讓我看見我的人生沒有希望,每天每天我都過著三點一線的生活,同一個工作做了十幾年了,同一條上班路線走了十幾年,甚至連同一家麵店都吃了十幾年,好無趣,這樣的活著真的好無趣。加上最近遇到的只有衰事,平日喜歡做點小糕點的興趣,也因為烤箱壞了,沒閒錢修理或買新的而停擺。
  我過得好蒼白。
  我的人生毫無意義。
  螺絲起子突然發出逼逼聲,博士看了一眼。「指數又降低了,雖然我不知道為什麼,但這一定跟妳的兩個房門都與TARDIS連結有關。」他焦急地在我的狹小套房內轉起圈圈,彷彿想藉此找出出口似的。
  見這麼厲害的時間領主為自己擔憂,乾涸的心彷彿有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流滑了進來,我的眼睛離不開他了。
  已經好久沒有誰替我擔心了。
  「啊!指數上升了。」博士突然大叫著對我彎下腰,清澈的雙眸與我對視。「妳剛剛在想什麼?」
  「沒什麼。」我咬唇。
  「妳笑了,不重要小姐,妳笑了,剛剛肯定有什麼好東西在你的腦袋裡面。」
  我摸了摸自己的唇角,是上揚的。
  「不說嗎?那我們只好再來一次!」
  碰的一聲響起,博士又和我頭撞頭了。
  「很痛耶!」我摀著額大喊。
  做出同樣舉動的博士說道︰「啊!好痛。我知道怎麼做了。今天是妳的生日對吧?我們來做蛋糕!每個人都愛過生日,過完後妳的指數一定會變高,到時候我們就知道為什麼妳的房間會和TARDIS連結了。肯定有什麼東西在動手腳。」
  「你怎麼知道?」話剛脫口而出我便明白了。
  「我一眼就能看出邪惡的蹤跡。」他指了指自己的腦袋。「妳遇到的那些事情不是意外,是蓄意的。」
  「是誰?等等,不對,剛剛我們撞第一次時你就看到了,怎麼現在才說看到什麼「邪惡的軌跡」。」
  博士的臉上閃過一道無措,隨即消失。
  他刻意大聲地說道︰「好了,我們來看看蛋糕要怎麼做!」並且很沒禮貌的主動打開流理檯下的櫥櫃。「麵粉、砂糖……冰箱裡的奶油、雞蛋……嗯?這盒是什麼?」
  搶著把他手中的蛋放到流理台上的我瞄了一眼。「壓爛的生日蛋糕。今天老闆拜託我留下來加班,回家時剛好撞上參加跨年晚會的人潮,就這樣被壓爛了。別管了,買好玩的。」
  「好吧,我能懂為什麼不重要小姐妳的心情會那麼糟糕了,壓爛的生日蛋糕,太可憐了。」他摸了摸我的頭,彷彿我是個小孩子,也是,在九百多歲的他的眼中的我,的確是個小孩子吧。
  這念頭才剛閃過腦海,我便後悔了,因為博士正把剛才他找出來的食材亂加一通,小小的流理台到處是麵粉和蛋液,彷彿他不是在做蛋糕,而是在用這些東西彈鋼琴。
  我努力阻止。「博士,你能不能冷靜點,做蛋糕不像做菜,得靠化學反應才能讓蛋糕發起來,你這樣亂加,蛋糕會垮掉啦!」
  「化學反應?嘿!這是我強項。」他又打了顆蛋到攪拌不均的麵糰裡。
  我還以為時空領主只要揮揮他手上的螺絲起子就能做好蛋糕呢!
  不行,看不下去了。
  「你,停手,去旁邊站。」我厲聲,捲起袖子。「我來!」
  博士愣了愣,懾於我的魄力地乖乖讓出位置,我當仁不讓地走了過去後,一口氣將流理台上的亂七八糟通通掃至垃圾桶,清出位置後,重新開始做蛋糕。
  先將奶油打成乳霜狀,加入砂糖,然後用力打到泛白。
  我從不用自動攪拌器,因為做蛋糕對我來說是一種紓壓,打發或打白的過程很辛苦,剛開始做的時候,手臂常因此酸的舉不起來,整個人卻神清氣爽,彷彿將滿心不順遂都藉此打碎了。
  直到現在重又握著攪拌棒,房內漸漸散發出甜點的香氣,我才知覺到自己有多懷念這一切,雖然在旁人眼中,我只是站在小小的流理台前,做著不起眼的杯子蛋糕,這對我來說卻是個療癒的過程,為什麼我忘記了?
  「因為烤箱壞了。」我自問自答。「壞了為什麼不修?因為……懶得修,不想修,覺得一切都好煩。」
  「嘿!新年快樂!」博士不知何時又跑去窗邊,半個身子都掛在外面對下面的人打招呼,隱隱約約,我好像聽見外面的人也在高聲道︰「新年快樂!」
  是啊!新年應當要快樂的,只不過遇到一些大家都會遇到的事情,為什麼我把自己搞得這麼愁雲慘霧?
  發現我注意到他又開窗了,博士訥訥的收回身子,關上窗。
  「沒事,你玩吧。」
  見他露出像是獲得母親恩準的孩子氣笑容,我有點不好意思地回過頭,繼續將麵粉、泡打粉加入剛剛攪拌好的蛋和奶油糊中。
  就在我將蛋糕放入烤箱時,身後突然傳來一聲大叫。
  「我怎麼在這裡?」
  隨便洗洗手擦乾的我,走了過去,發現坐在地毯上的博士膝蓋上,放著一只大開的喜餅鐵盒,裡面有許多DVD光碟、剪下的雜誌頁面,以及明信片、同人本等周邊。
  還有念書時費盡千辛萬苦才買來的土耳其毯帽。
  那時候我真的好喜歡《Doctor Who》,私底下我都偷偷叫他「魔法師」。
  我想起來了。
  「很高興見到真正的你,博士。」我面對著他坐下。
  他驚疑不定地看著我,彷彿我是個比他還要特殊的人。
  呵!
  這想法不錯。
  我喜歡當一個在博士眼中是特別的不重要小姐。
  「這是英國一部名叫《Doctor Who》的科幻影集,是金氏紀錄裡最長壽的影集,也是小時候的我最愛的一部影集。」
  「但……這怎麼可能?我沒有演過什麼影集,雖然有上過電視。」博士誇張地搖頭又揮手。
  「我知道。不,我不知道,總之,在今天以前我已經忘了這部影集,那時候我很著迷呢!把全部的紅包錢都拿去買DVD,被我媽臭罵了一頓;參加同人時自己寫本加畫圖;上網買了好多周邊,甚至,我還買了一個土耳其毯帽。」一一拿出這些遺忘多時的珍寶,我有種重返小時候的錯覺。
  「我不懂,這上面連Daleks都有!」博士拿著一只印有Daleks和他的DVD大驚小怪地望著我。
  「真的有Daleks?」博士都出現了,說不定……
  博士像是沒聽到我說話似地吵著說要看這盒DVD,於是我一面哄他,一面拿出筆電將光碟放進去,然後博士就像是小孩子似地被螢幕裡的影像給迷住了,將音速起子按在胸口看著。
  我從床上拿來毯子,蓋在博士的肩膀上,起身走迴流理台前開始製作卡士達醬。
  打開冰箱時看到壓扁的蛋糕盒,想了一下,打開蓋子,將上面的草莓摘下後,其餘整盒丟入垃圾桶,草莓用生飲水洗乾淨,切下,變成兩瓣。
  叮的一聲響起,我打開烤箱取出杯子蛋糕,從中挖開蛋糕體,填入卡士達醬,放上一半的草莓,灑下糖粉,煮了兩杯咖啡,就這樣端至放有筆電的矮桌上。
  然後,有點意外又不意外地看見土耳其毯帽出現在博士的頭上。
  看著眼前的景象,我有點兒捨不得叫博士吃蛋糕了。
  多麼希望時間能停在這一刻。
  不重要小姐和享譽全時空的時空領主,一起在台北一處小小的套房內看《Doctor Who》,吃蛋糕喝咖啡。
  這是作夢吧?
  不,這是現實。
  現在我願意這麼想了。
  「博士,吃蛋糕了。」
  「喔……不,怎麼可能,這些都是真實發生過的事情啊!」博士費了很大的勁才將眼睛從螢幕上移開,他看了看桌上的杯子蛋糕和咖啡,露出了不滿意的表情。
  我歉意地說︰「抱歉,家裡材料不夠,只能做杯子蛋糕。」
  「不,不不不,這很棒了,很好了。」然後他又開始環顧四周。
  「怎麼了?」
  「生日蛋糕不能就這樣啊!要有驚喜……對了!」他突然從頭上的土耳其毯帽裡拿出一根蠟燭,小心翼翼地插在草莓的旁邊。
  「帽子裡怎麼會有蠟燭?」我不記得自己曾放了這東西在裡面。
  博士對我挑挑眉。「等等再放進去就行了。」
  也是,他是時空領主,回到我的過去,在喜餅盒中的帽子裡藏一根蠟燭,對他來說不是難事。
  然後,博士用音速起子指向燭心,火苗驟起,再指向天花板,燈熄了。
  頓時,小小的套房內只剩下微弱但極其溫暖的火光,將我和我眼前的魔法師的臉,映照一片昏黃朦朧,宛若身在夢境。
  「好了。」博士雙手合十,抵在他瘦長的下巴前說道︰「這時候該唱生日快樂歌了。地球的生日快樂歌怎麼唱?」
  「我想聽Gallifrey的生日快樂歌。」我滿含期待說。
  或許這樣的請求很貪心,但我真的想要留下更多的回憶;將來勢必會再遇上難過的事情,或許再也走不下去了,怎麼都無法前進的時候,每當我想起現在這一刻,肯定能獲得些許勇氣,好繼續邁步吧。
  博士就是這麼一個單單看著他,便感覺到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一位。
  「可以嗎?魔法師。」我很緊張,生怕博士會拒絕;說到底,他的故鄉有沒有生日歌還是個問題,我太莽撞了。
  博士僅僅只在我稱呼他為魔法師時看了我一眼,然後那雙清澈透亮又深不見底的雙瞳,微微一暗,然後雙手抱膝,像個孩子似地捲縮著身子,前後搖晃,耳語似地低喃緩緩傳來。
  「親愛的你,願你永遠都能把握「現在」。永遠沒有「永遠」,永遠沒有「以後」,永遠沒有「如果」。時間是條橡皮筋,我們是上面的小球,彈啊彈的一下子在千年前,彈啊彈的跑去萬年後,反面的是時間,對面的也是時間,黑暗的是時間,光明的也是時間。親愛的你,時間一點兒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生命,重要的是你。親愛的你、親愛的你、親愛的你,就在今天,祝你生日快樂。」
  「魔法師……」
  我後悔了。
  「不重要小姐,謝謝妳。」博士用他那張掛著一串淚的瘦長面容望著我。
  「對不起。」我手忙腳亂地拿面紙想給他擦臉,博士卻溫柔的握住我的手。
  他輕聲說:「不,我很高興,謝謝妳對我提出這個請求,我很久……很久沒有想起這首歌了。」博士彷彿突然蒼老好幾百歲,隨即恢復。「我旅行了很長一段時間,過去和未來對我來說開個門就到了,某個特定的一天對我來說一點都不特別了。我已忘記「今天」有多重要,我也忘記了等待某個未來的「特定的一天」,是多麼令人忐忑又興奮的事情。是的,我想起我在Gallifrey度過的生日,那時每一天都好寶貴。」
  「歡迎你再來參加我的特別的「今天」,我的魔法師。」
  「好的,好的。」
  又一行淚滑過博士的臉龐,我忍不住伸手將他抱入懷中。
  神啊,謝謝祢讓時空領主出現在我身邊。
  我願以後永遠都不許生日願望,請祢憐憫這位大男孩,抹去他心中的悲傷,不要讓他孤單一人。
  「噓,沒事了,一切都會沒事的。」我說。
  「嘿!這是我剛剛對妳說的話。」博士笑了。
  「哈哈!」我也笑了。
  然後,我放開他,吹熄了蠟燭。
  「不重要小姐,妳還沒許願。」
  「已經許好了。」我說。
  「好吧。我來亮燈。」
  就在這時,窗外突然響起砰砰砰的炸裂聲。
  我和博士不約而同地衝過去,拉開窗,璀璨奪目的花火便在我們的眼前炸開,將其下的萬物,包括我和博士都染上五彩繽紛的顏色。
  「新年快樂!」我大喊。
  「新年快樂!」博士也大喊。
  然後,他將音速起子指向夜空,一蓬花火射了出去,炸開的瞬間變成了「生日快樂」的字型煙火,並且維持了頗長一段時間才消失,底下的遊客紛紛發出詫異的聲音。
  「生日快樂,不重要小姐。」博士說。
  「新年快樂,我的魔法師。」我說。
  音速起子發出逼逼的聲音,博士看了一眼。「恭喜妳,不重要小姐,妳的指數上升到超過地球人平均值的數值了。」然後他將起子指向房內。「你的計畫失敗了哀星人,不重要小姐永遠都不會跳樓。」
  「博士,你在說什麼?」
  「剛剛唱生日快樂歌時我才想起來,宇宙中有一個很討厭的外星人,叫做哀星人,它們以負面能量為食,為此,被它們看上的生命都會因此變倒楣,直到倒楣的死去,哀星人才會離開,換下一個生命。它現在因為外面街道上跨年的人太多,充滿了快樂的正面能量,自身的能量驟減,只能維持一扇窗……一扇讓妳自絕生命的窗,前面的倒楣的事情都是為了逼妳……妳知道的。」
  「啊?所以我……」
  「對,妳這三個月內如此倒楣,都是哀星人為了吸取妳因為遭遇這些事情而變得消極負面的思想。」
  「原來我的房間裡有外星人!我還以為真的是我想的太過消極了。」
  「當然是,不重要小姐,從今以後妳若不想再被哀星人找上,最好盡量維持正面的想法,但也不要太樂觀,因為還有一種以吸取積極能量為食的樂星人。」
  「這很難做耶!」
  「老子不是說過中庸嘛!」博士拍了拍我的肩,然後兩腳跳到我的床上,揮舞著音速起子。
  「快出來!這裡沒有你的食物了,外面的人也都很開心,周遭充滿了你最懼怕的正面能量,你會消失的!而我是擁有TARDIS的博士,我可以在你消失之前將你送離開。」
  隨即,我的天花板突然冒出一蓬灰灰暗暗,外表像是《龍貓》中的煤炭精靈的毛球,頓時房內忽然瀰漫著一股自己再也快樂不起來的氛圍,直到它緩緩飄至博士不知何時拿在手中的土耳其毯帽裡,他如臨大敵般地用音速起子繞著帽沿一圈,裡面閃現綠光又消失,低壓的氛圍驟滅,我們才鬆了一口大氣。
  「哀星人……你絕對不會想碰上第三次。」語畢,博士打了個冷顫。
  我用力點點頭,儘管我不懂為啥突然多了一次。
  「好了。告別的時刻到了。」博士兩腳並三腳的跑到門口,將封印哀星人的土耳其帽丟入TARDIS,他的人也走了進去。
  就這樣走了?連聲再見也不說?
  我下意識地朝前踏了一步,念書時不曉得聽過幾百次的TARDIS的嗡鳴聲響起。
  「也好。」我低喃,收回踏出去的腳。「掰掰,博士。」
  應當不會再見了,這樣也好。
  門自動關上,藍色的木門漸漸變回米白色,嗡鳴聲消失,房內因傳入街道外散去的遊客而變得鬧哄哄的,可我卻覺得好安靜,一切都那麼的靜謐。
  「希望博士會記得在喜餅盒內的土耳其帽中放蠟燭。」
  尾音剛落,原以為再也不會響起的嗡鳴聲驟然出現,博士推開我的浴室門並露出半個身子。
  「嘿!我想到我還沒送妳生日禮物。」
  然後,他將變成藍色警察亭的浴室門推的更開。
  是一個人能任意進入的寬度。
  我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