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遺忘之人

　　「……這次也是『那段記憶』。」

　　虛幻中燃燒殆盡的腥紅之血，觸碰不到的灼熱感彷彿湧上了澪的掌心。

　　揮之不去的夢魘，痛苦與無數絕望就像是整坨爛泥攪和在一塊。那時候無力掙扎的自己，只能在血泊中靜看著那副崩壞的景象，茫然的表情一言不發，全身上下都非比尋常的僵硬。

　　具有衝擊性的畫面是那麼的刻骨銘心。

　　一想到這，澪便寒毛直豎，感受到一股夢境真實般所帶來的顫慄。

　　「已經不是第一次發生這種事了啊……好幾次都作過重複的夢，同樣的記憶這麼頻繁出現……該怎麼說，感覺上不是什麼好預兆呢。」

　　希洛姆的臉上依舊面帶苦笑，她故意嘆了口氣，用委婉一點的方式告誡澪之後，持續以固定的速度在紀錄板上填寫資料，隨後來回掃視那堆密密麻麻的文字。

　　一整疊累積許久的傷患資訊在希洛姆的手上不停翻閱——版面內容當然全是關於澪的。

　　「光是這兩個星期內，澪就作過同樣的夢不止三次了吧……雖然每次夢到的記憶都只有那一小段，但這對人稱『遺忘者』的你來說卻從未遺忘過，根本可以說是難得一見的奇蹟了。」

　　正值青春年華的少女半開玩笑的說著。此刻的澪卻無動於衷，繼續呆望自己細嫩的手心，甚至看到有些出神。

　　少年那特殊的藍髮簡直替他蒙上了一層濃厚的憂鬱。

　　無意間停筆的希洛姆硬是抬起頭來，輕輕喊出少年的名字：

　　「澪。」

　　她垂下栗子色眼楮，低頭俯瞰坐在床上的澪。

　　「怎麼了，希洛姆小姐？」

　　「其實……身為治癒者的我還是很好奇。應該說是有點無法理解。」

　　少女抿了抿略為粉嫩的嘴唇。

　　兩人四目相交的當下，希洛姆的眼神不再像方才那般和藹，因而轉變成一種較為嚴肅的氣息。

　　「為什麼……你會這麼肯定那個夢就是你失去的『記憶』之一？」

　　氣氛逐漸凍結。

　　面對希洛姆突如其來的疑問，澪似乎顯得有些不知所措。複雜的心情頓時填滿了胸口，陷入沉思的他再次望向自己的掌心，試圖尋找問題的答案。

　　對此澪沉默不語了好一陣子。

　　「我記得是在半年前吧。澪第一次被送到這間醫療所時，你的腦部曾受到嚴重的損傷，喪失了以往所有的記憶。在我長期觀察以來，你後續產生的記憶會不定時失去一小部分，有可能是最近發生的事情，或者是去過了哪些地方……只要每隔一段時間你就會有『部分失憶』的現象。」

　　澪沒有給予任何回應，只是靜靜聽著希洛姆的描述。

　　「基於種種原因，被眾人稱作『遺忘者』的你，為什麼反而對通常最容易忘記的夢印象深刻呢？」

　　時間在頃刻間停止了。

　　「遺忘者」——這是澪的外號，也可以說是人們對於他的別稱。

　　不定期失去部分記憶的少年……澪的記憶會不時遭到部分抹消，僅僅刪去片段，接著讓失憶重新構成「輪迴」。

　　——「失憶輪迴」。

　　那是一種陸續讓記憶遺忘及消失的循環狀態，簡言之就是重複性失憶。由零散碎片一段段拼湊而成的記憶，在不自覺的情況下，隨時都有可能忘掉其中一部份。

　　逝去的模糊印象或許會潛藏於腦海深處吧。

　　但那個惡夢……「那段記憶」例外，對澪來說反倒是記憶猶新。

　　「我想……大概是因為那個夢，感覺上彷彿是我親身經歷過似的……一次又一次的反覆出現。」

　　澪閉上眼睛思索了片刻，緩緩脫口而出。

　　「那股感覺很真實……我不知道該怎麼形容。真要說的話，只是單憑直覺認為那是我曾經失去的『記憶』……一份很重要的記憶。」

　　他很快便睜開了雙眼。

　　四肢變得十分僵硬，不知為何澪突然感受到無止盡般的空虛。

　　「即使我想忘記，惡夢也會再次出現……」

　　澪握緊了自己冰冷的右手。

　　「……正因為如此，所以我這個『遺忘者』才不會『遺忘』吧。」

　　醫療所的燈光打照在兩人的臉龐。這句話聽起來是多麼的哀傷。

　　站在一旁的希洛姆手持著紀錄板，傾聽一切的她先是皺了皺眉頭，勉強經過一番理解後，最終還是選擇嶄露出一抹不失禮貌的微笑。

　　「總而言之，就和那個連你自己也不曉得為何堅持的『原則』一樣，是唯二你目前認定不會忘記的事情呢。」

　　「呃，抱歉……好像說了很多奇怪的話。請忘掉我剛才所說的吧。」

　　事到如今，澪才意識到自己方才那些令人搞不懂的對話，滿臉尷尬的向希洛姆回敬笑容。

　　「呵呵，來不及囉。過程我全部都記錄下來了。」

　　希洛姆狡猾的笑了笑。

　　大概是在不知不覺中悄悄寫下的。她一邊提起筆，一邊把手上將近滿版的內容快速轉到澪的面前展示——

　　「噫！怎、怎麼這樣！希洛姆小姐……！」

　　「對不起啦，澪。但是身為一名治癒者，確實掌控病人和傷患的狀況可是很重要的呢。何況你還是特殊病例，我當然更不可能馬虎了。」

　　「唔……」

　　澪像是個被大人捉弄的孩童，臉上盡是無奈。

　　「別露出那種表情嘛。都十五歲了還像個小孩子一樣，有時候成熟一點也未必是壞事啊？」

　　這次希洛姆說的是真心話。

　　明明澪的年紀都已經是快要十六歲的青少年了，然而他的心智年齡卻與同齡少年差了一截。在他的身上完全看不見應有的「大人」影子，更多的是孩提時期的清純模樣。

　　時光好像倒流一般。包含外表也是，矮小的身高非但沒有青春期那飛躍性的成長，體型過於瘦弱，臉蛋也停留在稚嫩的樣貌。

　　相較之下，剛滿十八歲的希洛姆所擁有的風範就顯得成熟許多。

　　「對了，澪接下來有要去哪裡嗎？還是說打算一整天都待在醫療所內？雖然我並不討厭陪病人聊聊天就是了。」

　　寫完病人訊息的希洛姆將紀錄板平放在木櫃上方，她偷瞥了澪一眼，順道換了個話題。

　　「啊，說到這個。」

　　澪突然在一瞬間閃過什麼想法似的，快速從床上一躍而下。

　　「差點忘了，我還得去工作才行。」

　　他霎時轉過身子。

　　面向房門丟下簡短的一句話，他背對著希洛姆往前邁出步伐。

　　「澪今天也要從地下城去『地面上』嗎？去希澤塔那裡？」

　　「嗯嗯。因為團長最近出公差去了，所以我要趁現在多賺點錢，讓他回來時大吃一驚，然後再去吃一頓好料的！」

　　準備離開之際，少女的話語使澪打住了腳步，他回眸答覆道：

　　「說不定還會在『地表』那裡遇見團長呢。」

　　剎那間，藍髮少年的笑深深烙印在希洛姆的腦海。

　　聽完澪的敘述後，希洛姆暗自在心中默嘆口氣，僅僅是為此而感到擔憂。

　　「我沒記錯的話，澪同樣是在半年前成為『滅獸者』的吧？只有兩個人的小型滅獸團還真辛苦啊。」

　　她把目光全放在了少年的側影。

　　「……剛剛看你那個樣子也累壞了，獨自一個人去地面上真的沒問題嗎？」

　　「嗯，我已經決定好要出發了。雖然說是頭一次在沒有團長的帶領下前往，但是我想證明自己也能辦得到，一定要讓團長刮目相看！」

　　澪揚起自信的說著。他的烏黑雙眸猛然一亮，爭強好勝的心態令他熱血沸騰。

　　看見澪回復精神的樣子，希洛姆的擔心也霍然煙消雲散。

　　「這樣啊，那要小心點喔。要是受了傷記得再過來醫療所這邊，我會替你治療的。」

　　在少年臨走之前，希洛姆嫣然一笑，給予他最後的叮嚀。

　　「謝謝妳，希洛姆小姐。」

　　澪用微笑代替道謝。

　　充滿稚氣的面貌，十五歲的他依然尚未成熟，乾瘦的身材給人一副弱不禁風的感覺。

　　小巧玲瓏的鼻子會有讓人想捏一下的衝動。最具代表性特色的頭髮，是大海的藍色。

　　他身穿淺灰色上衣和漆黑長褲，除此之外，嬌小的他還穿著破舊的深藍大衣及馬靴，所有衣物對他來說都些微寬鬆，沒有一件是剛好合身的。

　　靛髮烏眼的少年澪——

　　以此為今日前進的動力，兩人交換了彼此的笑容。

　　「今天也請加油喔。」

　　希洛姆再度望向少年離去的背影，用幾乎無人聽見的細小音量為他默默打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