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A little devil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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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0-06-24
  「呼⋯⋯」

  千封停止回想。

  他站在浴室的水龍頭前,打開蓮蓬頭的開關,任由溫熱的水澆著自己的身體。

  地板上細細的流水間交雜著鮮紅的血液。

  那是剛才千封打破鏡子,碎玻璃刺入拳頭造成的流血。

  他舉起受傷的右手,看著已經皮開肉綻的小手,不知道為什麼,絲毫感覺不到疼痛。

  血明明不斷從傷口滲出,熱水明明不斷拍打著傷口,但他就是沒有任何感覺。

  回想起來,他似乎在兩個月前——也就是千世生日那天,便已經沒了身為一個人的知覺。

  食物沒有味道,空氣不再甘甜,所有感官更是麻木不仁。

  他不再覺得傷害別人是一件不能做的錯事。應該說,在他的心中,所有的暴力行為已經不算是一種傷害。真正的傷害,是一種銘刻在心中的傷痛,肉眼看不見,也無從治癒,只能自己概括承受。

  所以每當有人來找碴,他一定會使用能力反擊。當時的他認為,以牙還牙,以眼還眼,世間的「公平」,莫過於此。

  長此以往,他覺得自己逐漸擺脫過去那些想不透的傷痛。

  回想起自己被綁架那天發生的事是那麼刻骨銘心,現在的他卻沒有任何感覺⋯⋯不對,正確地說,他有感覺——有一份鄙夷盤踞心頭,讓他覺得可笑。每當回首當初,他就像一個第三者看戲那樣,只覺得戲裡的小男孩愚笨,家人們醜惡。

  在他的心中,這裡沒有他的家人,只有講求體面,就算忌諱自己,也不敢真的把人趕出去的齷齪大人。

  父親把自己當害蟲辱罵。

  母親歇斯底里揮刀驅趕自己。

  姊姊在人前裝乖,背地裡卻耍手段陷害自己。

  這些人根本不是家人。

  他們什麼都不是。

  光是和他們在一起,千封就覺得自己好像陷入一個骯髒的泥沼般,無法呼吸。

  他想離開這裡。

  他也真的試著離開過。

  所以才會頻頻惹出暴力事件。

  原以為只要自己惹出事來,就能獲得外力干涉,離開這個家。但沒想到還是事與願違。

  因為自己年幼,因為自己全身傷,所以看起來就該被保護,就是個受害者。

  這股力量明明就莫名其妙,卻在這種地方給了千封合理性,他真是受夠了。

  有時候千封真怨恨父親只為了保全自己的面子,不敢正大光明將他掃地出門。

  所以他也自己離家出走過。

  無奈這附近的警察已經認得他的長相,每次離家出走,警察都會把他送回家。

  以前還想回家的時候,找他麻煩的明明都是混混,現在想離開了,卻一天到晚遇到警察。

  為什麼世界總是不給他想要的東西呢?

  他厭惡這個世界。厭惡還是孩子的自己。厭惡一切的一切。

  明明只要能離開這裡,就算是地獄,他也可以笑著踏進去。

  他只是想要一個可以好好呼吸的地方。

  他只是想獲得解脫。

  這個時候,千封打從心底這麼想。



  他的願望很快就實現了。

  十天後,有兩個西裝筆挺的男人來到家裡。

  千封認得他們。從五天前開始,他們就頻繁出現在家門口,和父親談論著某種事情。不過進到家裡來,今天卻是頭一遭。

  「我們設施會給千封最好的照顧。想必您也非常痛心,但請相信我們。令郎的體質有助於世界對抗拉比尼斯,我們絕對不會虧待他。」

  看來似乎是在討論要把自己送走。

  忌諱、無視、花錢找人綁架之後,現在終於要拋棄自己了嗎?

  父親的行徑雖然讓人鄙視,但總算可以離開這裡,千封求之不得。

  西裝男子拿出一疊文件,父親漫不經心地看過後,便在最後一頁簽上名字,然後蓋章。

  「那麼這些是我們的一點心意。」

  男人遞出裝了某種東西的紙袋,以及一張叫做支票的東西。

  父親看了看支票,並從紙袋拿出一疊紙鈔。

  看到那象徵著銅臭味的東西,千封馬上知道自己誤會了。

  他不只是被拋棄那麼簡單。

  他被賣了。

  他的父親在眼前把自己賣了數錢。

  那一張薄薄的支票和整袋的紙鈔就是他的價值。

  「爸爸,你在做什麼!你怎麼能⋯⋯!」

  「千世,妳閉嘴。」

  「可是⋯⋯!」

  儘管父親令人傻眼,連這種時候還要演戲的姊姊,千封也打從心底佩服。

  她從前是個處處替自己著想的姊姊,然而曾幾何時,這一切都變成了算計。

  但最傻的人是自己。居然要等到被騙了好幾回,才看清姊姊是雙面人。

  想到之前對她是那般深信不疑,千封就覺得自己很可笑。

  「那麼千封,你可以上樓收拾自己的行李。收好之後,就跟我們走吧。」

  一名西裝男子對著千封這麼說道。

  千封聽了,便從沙發上站起來,離開客廳。然後——

  沒有上二樓,而是直接往大門走去。

  他沒有必須帶走的東西。這是他自己對這個家做的了斷。代表他對這裡沒有任何留戀。

  「小封⋯⋯」

  千世站在原地,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她頭腦裡的齒輪就像卡住了一樣,完全無法理解剛才父親到底做了什麼,現在千封又在做什麼。

  但是當兩個西裝男子從沙發上站起來,隨著千封走出客廳時,她的頭腦突然接上線了。

  她理解了一件事。

  那就是千封即將離她而去。

  「小封!」

  「千世!」

 千世不假思索衝出客廳,不顧父親在她身後的吼叫。

  十天前從樓梯上摔下來而扭傷的膝蓋,此刻正發出細細的痛楚,刺激著千世的感官,但她不在乎,她現在只有一個念頭——就是想挽回自己唯一的弟弟。

  千世衝出大門,她看見家門口停著一台黑色的轎車,一名西裝男子打開車門,就像護送一位尊貴的少爺般,等著千封上車。

  那讓千世感到無比滑稽。

  「等一下,小封!不要去!」

  她本想衝上前去把人拉回來,卻被剛才進家門的兩名西裝男子擋住,無法再往前。

  她就這麼看著因為這一聲吶喊而回過頭的千封——但他的眼神是那麼冰冷。

  千封就只看了這麼一眼,隨即轉頭坐進車子裡。

  「那麼我們告辭了。」

  西裝男子們放開千世,禮數周到地對千世點頭致意。但他們這般行徑只讓千世覺得荒謬不已。

  那是她的弟弟啊。

  怎麼能說帶走就帶走?

  「小⋯⋯」

  「夠了,千世!」

  千世伸出手,原本還想繼續追上去。不管是要打破車窗還是撬開車門,只要能把千封拉出來,她什麼都會做。然而不知何時來到門口的父親卻從身後抓住她,不讓她過去。

  「爸爸,放開我!小封是我弟弟啊!他們怎麼能⋯⋯!」

  「妳沒有弟弟!」

  父親吼出一句令人難以置信的言詞,讓千世的動作瞬間停止。

  「什⋯⋯麼⋯⋯」

  「爸爸知道妳很難接受,但千封已經死了。你的弟弟已經不在了。」

  「你在說什麼⋯⋯」

  「總之別再想他了,妳要接受這個事實。」

  父親的話很難懂。

  什麼叫做千封已經死了?

  他不是就在車上嗎?

  千世將視線往前看,這時西裝男子們正好坐進車內,準備離開。

  「等⋯⋯等一下!」

  千世掙脫父親的手,不顧一切往前跑。

  然而扭傷的膝蓋還沒復原,現在根本禁不起千世這一連串激烈的奔跑,她就這麼跌在門口,車子也往前開走。

  「唔⋯⋯!」

  她倒在地上,抬頭看著逐漸遠去的車子捲起陣陣煙塵,這才確實感受到自己的家庭已經被撕裂,缺了一角。

  「小⋯⋯封⋯⋯」

  到底是什麼促使事情變成這樣?

  是她嗎?

  她這次又做錯了什麼判斷嗎?

  父母親的態度就算了,為什麼連千封也不抵抗?

  為什麼要好像故意和她作對一樣,選擇這種令人心痛的選項?

  千世趴在馬路上,腦中思緒不斷混亂地交纏,即使跌倒以及扭傷的膝蓋不斷發出疼痛,她也絲毫感覺不到。

  因為她的心就像被撕裂一樣,是那麼地痛——⋯⋯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