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有一天，我從鋼筋水泥的都市誤入了叢林，遇見了一個人高馬大的、體態美好的野人。這個野人自稱是我的老祖宗，他還拿出祖譜，向我證明兩人的血源。

老祖宗抱怨道。「天啊！沒想到現在的人類怎麼會變成這副德性？一個個面白肌瘦，比一隻雞好不到哪去。不僅如此，這黑眼圈是怎麼回事？還有這垂頭喪氣的駝背，一點精神都沒有！我的祖靈啊，孩子。未來的世界出了什麼事？我們是被什麼更超前的物種奴役了嗎？人類是否也像雞、鴨、牛、豬一樣被眷養起來了？」

「你說什麼呢？野人……不，我是說，祖宗。我是個文明人，活在文明乾淨的都市裡。不受颳風日曬之苦，不用到處尋尋覓覓就能填飽肚子，有柔軟的床可以睡，每天可以洗澡。熱了，可以吹冷氣，冷了有暖氣吹。天黑了可以打開燈泡照明。那些是你望塵莫及的科技啊！我的祖宗，我真想讓你活在我的世代裡。讓你見識見識進步所帶來的美好。」

「是嗎？聽起來是不錯。但是，這些是怎麼完成的呢？這些神話般的神蹟，一定需要大量的人力吧？」

「那是當然，我的祖宗。不過，現代科技已經可以養活一大批人了。你一定想不到幾千年後竟然有如此豐碩的成果。」

「我記得你剛剛說……連晚上都有照明。這怎麼可能呢？難道你們找到了什麼好用的奴隸嗎？」

「奴隸！哈，我的好祖宗啊，我們這個時代已經沒有奴隸了。我們是和平的年代，是個人人平等的年代。我們使用技術、使用機械。簡單說，這個機械可以自動為人服務，幫人省去很多不必要的勞動。」

「是嗎？你說人人平等，所以我說，你們那個時代的每一個人財產都一樣囉？」

「啊！並……並不是。」

「那竟然如此，怎麼能說人人平等呢？」老祖宗那獵人般狡詐的眼神突然轉了起來。那是大自然中最高獵食者見到獵物的眼神。「我問你，小子。你說你們給了夜晚光明，那這個夜晚，你們都在做什麼？」

「我們……我們在工作。」

「大把的時間在工作？」

「不然你能想出更好的辦法嗎？我要生活啊，祖宗，有房貸要付，學貸要繳，孩子要吃奶，老婆要穿衣，生活要過。我不工作，哪來的錢繳水電呢？」

「你的意思是？你上述講的那些好處都不是免費的？」

「世上沒有白吃的午餐。祖宗。那些都是服務啊，我們得付錢，不然社會怎麼運轉啊？」

「如果你們不付錢會怎麼樣呢？」

「不付錢就得露宿街頭，當社會的最底層啊！」

「那麼你們是怎麼賺錢的？」

「我們替人服務。從別人那裏獲得固定的報酬，然後用這些錢去維持生計。」

「替誰服務呢？」

「那個人叫老闆。是他給我薪水的。」

「好，那我現在問。如果這個老闆要是哪天不付你薪水了，你還能生活嗎？」

「大不了我再去找個老闆。」

「如果沒有老闆要你呢？」

「總會有老闆要我的。」

「小子，你並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那……那我就完蛋啦……」

「所以，我這麼總結，如果沒有老闆雇你，你就賺不了錢了嘛！換句話說，你並不知道錢怎麼來的不是嗎？」

「當然是工作來囉！」

「小子，我發現你腦子不大靈光。你並不知道錢是怎麼來的，你不懂得賺錢，是別人雇你來幫他賺錢的。失去了他的信賴，你將一無所有。這才是我聽到的事實，你沒有獨立生存的能力，你在自欺欺人。」

「我……我們有科技！我們比你們進步很多。」

「哼，那算進步嗎？能整天洗澡……也許。可是，我不用整天工作，整片森林都是我的牧場，我只要到固定的幾個地點去採果子吃就好。剩下的時間我用來吹風，做白日夢，唱歌跳舞。多麼自由自在啊！我們吃飽就好，累了就休息。一輩子沒有多少煩惱。」

「這未免太無趣了，祖宗。要我說，你沒有夢想，不懂得成功，你們好吃懶做，不懂享受。」

「嘿，小子。我們的成功，就是和大家庭的關係和睦，對家族盡自己的力，使大家生活和諧，然後找個差不多的另一伴，生個白胖胖的小孩就完成了。我還知道果子怎麼摘，什麼時候會成熟，知道要怎麼狩獵，怎麼耕種，要去哪裡取水，要怎麼躲開危險，我差不多算個獨立工作者，不用看誰的臉色。至於你說的那些享受，我只看到那些享受背後無盡的苦難和奴役。要我當個奴隸而換取每天洗澡，我是寧死不屈。」

「但是，你還是受家族影響，你說你不用看誰臉色，這是謊言。」

「小子，生活總是這樣，我們生活在社會裡，難道不用社交協調嗎？如果誰要一意孤行，那麼麻煩你去其他地方。況且，你並沒有比我好到哪裡去，你是個可以呼來喚去的棋子，除了利益關係什麼都不是。我卻不一樣，因為我是家庭成員的一份子，我是他們的孩子，父親，獵人。」

「哼，你這個野人。真是完全不講道理。」



我扭頭就走，可是，不管怎麼走，身邊盡是叢林蠻地，我繞不出去，不知所措。面對自然的張牙舞爪，我軟弱無力，跪倒在地上。

結果再抬頭，這些樹木泥土忽然揭開他們的偽裝，成為高樓大廈，鋼筋水泥。喧囂的都市像輛卡車朝我撞上，原本一隻隻動物野獸成為了衣冠禽獸、張牙舞爪的人。他們虎視眈眈，獠牙成為手上的餐刀。我恍然驚覺，叢林並未消失，我們以為隔絕了自然，其實只是把自己關進一個更壓迫的自然，而這個自然還是自己打造的。

老祖宗在後頭哈哈大笑。

「怎麼了，小子。你在自然面前毫無能力不是嗎？」

「我……我不行了。」

「嘿，小子，站起來！」老祖宗突然嚴厲的訓斥，一把把我抓起來道。「故事還沒結束咧！」

「但……但我不會。我沒辦法，沒人教我啊。」

「當然沒人教你，因為沒人能教你。能教你的只有自然母親。」他手指著地上的柏油路，一路劃到蒼穹。「你得學會獨立，這是我母親說的。我母親說這是她從自然母親那學來的。她是個很嚴厲的老師，教材很嚴格，你要是達不到預期就要接受毫不留情的失敗。」

他搭上我的肩。「但你得面對她，每個人都得面對她，因為她無所不在。但她也是個慈母，只要你願意鼓起勇氣面對她，就能得到她的認同。孩子最怕的不是跌倒，而是跌倒了卻不沒有勇氣再站起來。你能辦得到，因為早你幾千年前的老祖先就辦到過，這早就印在你的基因裡，在宇宙將人誕生出來的那一刻。當你能面對她而從容不迫的時候，懂得對宇宙應對進退，也就能有自信了。」

「啊，讚美這偉大的母親啊！是妳的考驗使我體魄強壯，是妳的考驗使我擁有智慧，是妳的考驗使我成長成為一個頂天立地的母親。從此之後，我不怕妳，而是敬愛妳，我的母親。」

老祖宗不見了。城市也不見了，叢林也不見了。留下一片空的夢，還有稍後醒來的我。此時，陽光閃耀，而人還活著。一天一天的活著，天上的重壓沒有壓垮我，地上的苦難沒有拆散我。帝國崩滅了，人還是存在，新的帝國又誕生了。我活著，只要我活著，人就能繼續創造，一直創造，持續創造……而我，就是替母親打扮的創造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