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本章節 3963 字
更新於: 2020-06-14
病房後院立著兩根竹竿,竹竿上有一條繃直的廢舊電線,這是供病人曬衣服的地方,吳旋一人要洗自己和阮左安兩人份的衣服,除此之外還要給他帶飯、幫他按鈴叫護士,不過因為沒了學業的壓迫,每天的生活還是很清閒的。把最後的一條褲子掛上去後,吳旋提著空桶回到病房,這時趙專端著兩桶速食麵進來,一屁股坐到床上,正在酣睡的阮左安被略微彈起,但沒有醒來。
「開水不夠,只泡了一桶,你吃還是我吃?」
吳旋擺手:「我不會很餓。」
「行,等下有開水了你再去泡。」趙專說完揭開紙蓋,看面還生硬,又蓋回去,「不知他要住到什麼時候。」
吳旋瞥了阮左安一眼,說:「住到我們付不起住院費為止。」
「不要緊,過段時間我給你們墊付。我知道,因為又發生了猩猩傷人的事,你們經濟愈加吃緊了。」
「找到新工作了?」
「找什麼新工作,現在的挺好,編輯部主動招我過去,說明他們也暗知我的文采,而且我照自己的意願審文章,部長也沒開除我,他還是認同我的,所以我預測到時候我把自己的詩集交給他出版肯定會成功,成功就出名,出名就有錢。」
「你什麼時候也在乎錢了?」
「這怎麼叫在乎啊?你看我掙錢有半分搖尾乞憐的模樣嗎?這是光明正大、趾高氣昂、十分從容地取得報酬。」
「挺好的,我也希望我以後能光明正大、趾高氣昂、十分從容地拿薪水。」
「對嘛,迎合著社會法則苟活固然有萬事順利的快感,可同時也要付出一輩子都平庸無奇的代價。」
「哇嗚哇……」阮左安張嘴囈語,涎水沿唇緣流出。
趙專笑著斜眼看他:「傻逼一樣。」
吳旋也笑了,抽起兩張紙幫阮左安擦拭。他沒有與趙專說牛不古和副市長的事情,不因為別的,他質疑整個故事的真實性,人走到窮途末路時產生荒謬絕倫的遐想不足為奇,牛不古生活遭受劇創,指不定昨晚他只是去雜貨店買了幾瓶酒,在街頭喝的酩酊大醉,靠著電線杆子睡過去,夢到和副市長攀關係的美麗情景,醒來後回到家興奮地和自己講述。儘管質疑著,吳旋卻也忍不住試著將它當作實情,倘若真是這樣,那簡直和中了巨額彩票沒什麼區別。
趙專和吳旋在病房裡斷斷續續聊著天,一個下午過去了。天色漸暗,陽臺上最後一灘金黃的餘暉也開始消亡,這時走廊傳來熟悉的腳步聲——是牛不古沒錯了,大概是來接阮左安去坐李淮山的雷克薩斯,吳旋猜測著,起身要去晃醒阮左安。
趙專回頭看到牛不古推門而入,問:「吃過飯了嗎?」
「吃什麼飯呀……忙得快累趴下了……」
「忙什麼?」
「那個紅哥……」牛不古看向吳旋,「不是弄瞎了別人眼睛麼?上面說不能養了,要抓起來。」
「抓起來?」吳旋立刻嚴肅,「然後呢?」
「說是解剖做實驗,媽的,臨時告訴我,手忙腳亂的。」
「什麼時候抓的?」
「下午三四點吧。」
「現在已經……」
趙專說:「已經被殺了吧。」
牛不古說:「你怪不得我啊,吳旋,我知道你很喜歡它,可要是不照辦那算違法。」
吳旋驚愕地呆了一會,看一看牆上的圓鐘,背起書包說:「送哪裡了?我想趕過去見它最後一面。」
「沒時間了,吳旋……」牛不古無奈地歎氣,「上天對我們夠好了,還安排余副市長幫忙賠掉醫藥費,再說你至少還有紅姐啊,這可以說是最好的結局了。」
趙專問:「副市長?怎麼回事?」
「那我自己去找。」吳旋走出病房若干步又回頭說:「把王岸篤的電話號碼給我。」
樓下忽然傳來警笛聲,牛不古去窗戶前瞻望,確有兩輛警車旋轉著紅藍光停在大門口,幾個員警帶槍小跑進醫院,大概在抓哪個通緝犯吧,牛不古想,這年頭什麼人都往醫院躲。他拿出手機翻查通訊錄,給吳旋報了電話號碼,然後說道:「這真怪不得我,等以後飛黃騰達了,你慢慢會忘掉它的。」
吳旋沉默數秒,將視線轉至天花板:「它就算我們飛黃騰達的犧牲品了。」
三人都不再說話,氣氛僵得凍人。吳旋離開病房,在電梯口等待,樓層數字一點點升高,「叮」地一聲脆響,門開了,幾個員警跑出來,與自己擦肩而過,他好奇地回頭看看,隨即走進電梯,摁下按鈕,在電梯門即將閉合的那一瞬間,走廊突然傳來了牛不古的吼叫,他急忙用胳膊擋住門縫,門再度往兩旁移開,他低姿跑到病房門前,看見一個員警將牛不古的腦袋按在床尾,另外一個給他戴手銬,其餘的在周圍警惕地站著。趙專手裡握著正冒熱氣的保溫杯,呆呆地望著這一幕,阮左安被動靜吵醒,嘟嘴怒視大家。
牛不古的半邊臉被床面擠壓得異常滑稽,他含糊不清地嚎叫:「員警你放開……我沒幹什麼……你幹什麼……」
「這做什麼啊?」吳旋問。
牛不古被銬牢後,按臉的員警鬆開他,押著他走出門,而後瞥了吳旋一眼:「別管閒事。」
牛不古的手腕疼得不輕,脊背遭人推搡,兩腿被迫行走,進了電梯,四周寂靜無比,他趁此發問:「幾位警官,我犯什麼罪了?」
沒有人回答他。十餘秒後,電梯門開了,押他出去之前,適才為他戴手銬的員警說:「問這個幹什麼?反正你跑不掉了。」

牛不古被押出醫院大門,路人們驚詫地盯著他,一輛公車駛過,窗內各異的臉龐不約而同往車後張望。上了警車,牛不古自然還是被反綁的姿態,他決定暫時閉口不叫冤,但思前想後,自己究竟因為什麼被抓,他仍摸不著頭腦。假若是紅哥的事情,該賠的賠了,該解剖的解剖了,還有什麼可節外生枝的?莫非是生意問題?可一個賣拖鞋的能出什麼問題?再細想,會不會是因為帶猩猩去參加節目的時候在演播室鬧了鬧?但只是鬧的話,犯得著這樣迅猛地抓嗎?車停在警局門口,數位員警站在門口對牛不古虎視眈眈,牛不古被拉出車,照例是推搡進局子,白淨的牆壁,亮著紅點的攝像頭,一種不可名的恐怖侵襲著他,最終他被帶至審訊室,坐到椅子上,雙手被解開,再銬到前面,發麻的手臂得以放鬆,他小小地舒了口氣。
他瞟見角落有一台正在運作的空調,但他的肌膚沒感知到絲毫涼爽。
他獨自在狹小密室裡待了幾分鐘,一個面貌白皙的年輕員警夾著咖啡色的檔袋進來了。
員警坐下,敲一敲桌面:「叫牛不古?」
「員警,我犯什麼事了?」
「我問什麼你答什麼。」
「對啊……」牛不古咽口水,「是叫那個名字。」
「七月十二日晚上你在哪裡?」
「十二日是……」
「前天。」
「前天晚上是馬戲團表演,我在馬戲團,然後猩猩弄傷別人……你們是因為這個抓我的,我知道,可我也賠錢了……其實是副市長賠的。」牛不古想,余副市長,我沒什麼報答你的辦法,便先為你宣傳宣傳你的仁慈吧。
「馬戲團表演是幾點?」
「本來應該是六點到九點,但是八點多的時候發生了那事,唉!」牛不古沉默半晌,「是因為那事抓我的吧?你們會關我多久?」
「再之後呢?你去做什麼了?」
「再之後?我在馬戲團裡,那時候我幾乎要崩潰了,你想想,我原本就窮得要命,又……」
「你在馬戲團呆了一夜?」
「那也不是,淩晨就回去了。」
「有人看見嗎?」
「看見什麼?看見我回去?沒有啊,家裡就我一個。其實還有兩個人的,說來話長……」
「看見你在馬戲團呆到淩晨,有人看見嗎?」
牛不古愣住了,他感覺自己好像陷進什麼話術一般,於是遲鈍地搖頭:「沒有。」
「沒有?」
「對,沒有。」
「好……這樣,你聽好了……叫你聽好了,在聽麼?別走神。」
牛不古點頭。
「你正式被指控謀殺,證據確鑿,擇日開庭審判。」
「什麼?」牛不古瞪大眼睛,笑起來,「媽的,我殺誰呀?」
「今天下午,你養的猩猩被實驗室的人解剖,他們發現它的胃裡有大量碎肉,不是豬的,不是牛的,不是羊的——」
「什麼……」
「是一個初中女生的,她叫韓蘇晟,剛上初一。」
「誰啊她?你別亂說,我不認識啊。」
「不需要認識,在大街上騎車的時候無處洩憤,看見她,一衝動就上去撞死她了,不是嗎?」
「騎什麼車!我走路回家的啊!」牛不古突然起立,雙手捶桌,手銬鏈子嘩啦啦響。
「然後你把屍體運回馬戲團,弄碎了喂給猩猩。」
「我弄碎什麼?我怎麼弄碎?再說那肉是副市長給我的……」他聲音漸滅,似乎意識到了什麼。
「作案工具大概早就被處理了,既然能想到利用動物毀屍滅跡,怎麼會留下作案工具?可你糊塗一時,沒想到猩猩還會被捉去解剖。」
「我沒殺人……」
「哦?」
「是副市長,還有李淮山……」
「副市長?我看你提了他很多次,哼哼,你想表達什麼?」員警蹺起二郎腿,身體後仰,看猴戲一般注視牛不古。
「他栽贓陷害……猩猩吃的肉是他給的。」
「繼續說。」
「他叫我去陪他……玩遊戲,玩完了,就給我那肉……」
「還有呢?」
「我一下說不清,但……警官,我沒在開玩笑,你信我,昨天晚上大約七點左右,李淮山讓我去余副市長家,陪余副市長玩電子遊戲,玩到九點多,玩完了就給我肉,叫我喂給猩猩,我就餵了。」
「電子遊戲?就算你說真話,為什麼你會被叫去副市長家和他玩遊戲?」
「因為余副市長幫我付了醫藥費,他說我也要幫他一個忙……」
「然後就叫你陪他打遊戲?」
牛不古望著他那張寫滿嘲諷的笑臉,嘟噥了一聲:「對。」
「好,真好。」員警點頭鼓掌,抬頭看向攝像頭,對牛不古說:「你編故事也罷,連副市長也拉進去充當角色。」
「你不信我,我料到了!我有說法!我可以描述他家的模樣!」
「去過他家的人那麼多,你描述對了又怎樣?」
這時門開了,門口出現另一個員警,他招招手,審訊室裡的員警走過去,與對方低聲交流一會,又回到牛不古對面坐下,說道:「副市長昨晚有不在場證明,你說的那個李淮山也有,前者在開會,後者在陪客戶,很抱歉,你的證詞不成立。我們在馬戲團裡發現了半袋肉泥和另一個東西,現在輪到我給你出示證據了——」
他從檔袋內拿出一個稜角分明的播放機和一個透明的證物袋,袋中裝著一個儲存卡,將它捏出來,插進播放機中,揚聲器傳來牛不古的嗓音:「我已經把他碾死了……人都死了,當然是我殺的……有什麼好怕的,把屍體丟到絞肉機,變成一團肉泥,我又不會被抓到……」
牛不古癱軟下來:「他們想害死我……」
「你有權保持沉默,也有權請律師——」自己似乎記不全米蘭達警告,他撓撓頭,轉而沒好氣地說:「假如不服逮捕,那麼到法庭上再闡述清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