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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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0-06-09
在離春節還有幾天的時候,嘉嘉的期末考試成績出來了,滿分一百分的語文,他只考了四十六分。趙專那天接到嘉嘉母親的電話叫他過去領工資,心想為什麼不直接轉帳過來,非要麻煩自己跑一趟,他打算到了她家裡要委婉地埋怨一下她的處事方式。
趙專到了嘉嘉的家門口,推開門,女人的怒顏被面膜遮住,她躺在沙發上,看到趙專進來猛立身子,用塗著藏青色指甲油的手指指著他:「你是不是有病!」
「你在說什麼?」趙專愣了一愣,「錢呢?」
「錢你個頭!」
趙專瞪大眼睛,支吾半天,想到自己好不容易憑本事工作了一個月,到頭來被這樣辱駡,無明業火飛升起來:「操你媽的,想拖工資是不是?」
嘉嘉走到樓梯口看了一眼,被生猛的罵局嚇得跑回房間,博美犬無精打采地吠兩聲,慢吞吞地走到屋外。女人大叫:「你說什麼!我拖工資?你詐騙你還想拿工資?」
「詐騙你媽了個……」
「知道我兒子這次多少分嗎?四十六!原來六十四,給你教成四十六,你厲害呀!你要點臉吧!」
「你知道你在侮辱誰麼?你知道你兒子被誰教麼?一個世界級大文豪!你他媽的,誰有這個榮幸?我教的學生是要被歷史記錄的,以後學生們的教科書上會印『趙吟孤,著名詩人』,名下弟子就有你兒子的名字,你說說,誰有這個榮幸!」
趙專的連環炮打得女人說不出話,她叉著腰踱來踱去,似乎平靜了一些,冷笑著回應:「哼,還世界級大文豪?看來是個精神病。」
「管你怎麼講,給錢!」
「呸!」女人自言自語,「我就不該在網上亂找家教,我後悔死了!多花點錢請個正規的會怎麼樣,貴就貴點,至少不會是個騙子。」
「你再說我是騙子!」
「還不能說了?」女人的刻薄語氣烈得像硫酸,「你別以為我不知道,嘉嘉老師都告訴我了,他考試的時候在卷子上寫一些莫名其妙的話,一問才明白是你叫他背下來的詩,那些句子網上也搜不到出自哪裡,都是你自己寫的,太好笑了,自己寫的破東西沒人看就犧牲我家孩子的前途。嘉嘉整個月都在背它們,整個月啊,你是不是有病?」
「和你們這些沒腦子的俗人沒話說!兩千七,快點把工資給我結了。」
「我叫你來是為了好好罵一罵你,現在罵完了,滾出我家!」
「你不給錢我就不走了。」
「你不走我就叫員警。」
「叫,快叫,理虧的是你,我怕什麼?」
「理虧的是我?你真是……我沒法形容你的無恥了!你這樣糟蹋我孩子,你心裡就真的沒一點愧疚嗎?說不定他以後本來能考清華北大,就因為這個月沒讀書,那些知識就再也補不回來了,你心裡就真的沒一點愧疚嗎?」
「還考清華北大,就在應試教育的深淵沉淪下去吧,下面就是地獄在等著你!萬丈題穀即是書,嗜分如命謂作學,書山有路通地獄,學海無涯浪翻舟!」
「我……」女人又開始急躁,把面膜扯下來,露出那張憋紅了的臉,「行,給你五百,滾出去。」
「五百?我和你說,我不是貪錢的人,我甚至看不起錢,但兩千七是我工作之後應該換來的。」
「精神病……真是精神病。」
「著名中國詩人、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趙吟孤先生在這裡要求你立即結算工資!」
「一千,一千行了吧?」
「兩千七!」
「一千五行了吧?你快走吧。」
「我說了,兩千七。」
「你這……好,兩千,給你兩千。」女人翻錢包,數出一疊百元鈔票。
趙專接過錢:「媽的,我退一步吧,省得後人看我傳記看到這裡時覺得我很吝嗇。」
「你快走,快走……」
走出來後,拿到薪水的趙專第一件事就是和母親報喜,他沒說自己只得了兩千,他安撫母親這個月不用為自己的生活擔心了。他摸著錢,感覺沉甸甸的全是自己的知識勞力,他舒服極了,想好好花一花它們。幾天後的除夕,他買了一百多塊錢螃蟹帶到牛不古家和他們一起吃火鍋。
大年夜六點,煙花爆竹聲四處響起,牛不古家中的插座沒位置了,原本給電磁爐留的空被三個手機充電器佔去,燈燈母親從自己家窗戶吊了一個插座下來給牛不古他們用。阮左安提了一大袋食物從超市回來,吳旋在門口洗菜,牛不古計畫用電飯煲清蒸螃蟹,因為燈燈見不得它們在火鍋裡被活活燙死。吳旋和趙專不喜歡吃辣,家裡又沒有鴛鴦鍋,於是燈燈母親又把自己家的電磁爐搬下來,用綠色的鐵菜盆當清湯鍋,牛不古開了四瓶啤酒和一瓶給燈燈喝的可樂,六個人坐下來開始吃年夜飯了。
牛不古格外亢奮,他舉著酒杯說:「我的苦日子要結束了!」
燈燈母親說:「再過幾年全面建成小康社會,我和燈燈的苦日子也要結束了。」
趙專問:「你們上次被砸的窗戶修好了?我以為用紙糊的呢。」
「糊過幾次。」阮左安把金針菇倒下鍋,「都被風吹破了!」
牛不古夾起數片黃瓜:「誰切的?這麼薄。」
「媽媽切的。」燈燈說。
「厲害,經常做飯的人就是不一樣。」牛不古把燙好的肉堆在一個碗裡,準備等會喂給猩猩。
燈燈母親說:「哪裡,過獎了。你們馬上要去參加節目了,提前祝你們順利。」
「順利不敢說,但生活一定會因此好起來,我定個目標,今年九月前從這裡搬走,租一個更大的房子,一個有自己的衛生間、有自己的廚房的大房子。吳旋,你那時候就不會不好意思帶你同學來自己家玩了。」
吳旋笑笑:「你之前還說在琦門時代社區裡買套兩百二十萬的房子呢。」
「我說過嗎?」牛不古眨眨眼,「好像是說過……那太難實現了,還是租吧。」
「就算租你說的那種房子,一個月得多少錢呀?」
趙專想了想說:「以我剛來這裡時找房子租的經驗,一兩千沒得跑。」
「比現在房租的多得多。」
牛不古嘴裡塞滿東西,口齒不清地說:「到時候一千多對我們來說就不是錢了……」
由於喜慶氣氛的干擾,眾人誰也不去想牛不古之言的荒謬,紛紛一個勁暴食。阮左安的手機突然響了,起身出去外面接電話,趙專也捲起袖子站起,走過去把電飯煲裡的螃蟹隔著抹布端出來,殷紅的蟹殼散發熱氣,牛不古忍著燙剝剝停停,打開一看,大塊的蟹黃也入了紅,大家都誇趙專選得好。流浪狗順著香氣尋到門口,燈燈扔了個肉丸出去喂它——這是父親在場時的大忌,他見到女兒這樣浪費食物定會大發雷霆。狗一邊咀嚼一邊瞅著燈燈,她看見了便放下筷子,對著它發呆。
「怎麼了?」媽媽摸著燈燈的頭,「大過年不能不高興。」
「想到他了。」
「誰?他?他好著,他也在家裡吃年夜飯。」
阮左安問道:「誰啊?那個男孩嗎?」
燈燈點頭:「他好可憐。」
媽媽說:「不會,因為是過年,大家都會給他好吃的吃。」說完她抬頭給大家解釋:「聽說到了過年的時候,他和他媽會挨家挨戶拜年,不管認不認識,進去說幾句『恭喜發財』之類的話,然後以客人的身份坐下來要東西吃,大過年的,主人不好意思不給,他們就這樣混了一天吃的,各種平時吃不到的好東西都在這一天內吃到了。」
吳旋安慰道:「聽到了吧,燈燈,別擔心他了。」
阮左安回到屋子裡,牛不古揮揮筷子:「給你打電話的,那個邢雨?」
「是阮霖。」阮左安說,「他說爸媽要和我說話,無非是拜年之類的。」
趙專說:「阮霖?我記得,你弟弟。」
吳旋說:「我也記得,你不提起他,我都快忘了。」
「他這個人沉默寡言,腦袋不是很聰明,要說起他的話,我還和他住過一段時間呢。」牛不古打了個飽嗝,「零五年我剛來這個城市兩個星期,他也屁顛屁顛跑出來了,那時候我開了個很簡陋的小吃店,寒冬臘月,大晚上我要關門的時候出來看到他站在門口,餓得不行,我就給他饅頭吃,他吃了七個噎著了,我又給他水喝,他喝完就慘叫,說我害了他,饅頭泡水,七個變七七四十九個,他要撐死了,哈哈哈……哎喲,我笑得死去活來……」
大家跟著笑起來,阮左安搖搖頭:「唉,他要是聰明,現在就不會窩在老家賣烤煙了。」
牛不古說:「你們繼續聽,還有。那時候冬天天氣乾燥,皮膚裂得嚴重,他去買蛇油膏,窮啊,不捨得花錢,在地攤上買了個一塊五的,用了幾天發現少得很快,原來賣這東西的人把自己用了一半的蛇油膏蓋上蓋子倒過來一夜,下面那一半移到上面,看起來就像滿的。還有,那時候他幫人賣鞋,不是我現在賣的拖鞋,是運動鞋,有點貴的那種,大晚上推著自行車在縣道邊上走,後座固定個裝鞋的大箱子,車把掛一個『賣鞋』的牌子,有想買的就停車試穿,合適就買走,要是沒買成,等人走了之後他就聞聞被試穿過的鞋,看看臭味會不會很重。」
吳旋樂不可支:「這真是有意思!」
「都是窮鬧的。」牛不古說,「以後有錢了,我買個五百萬的豪宅,家用電器也不容輕視,電飯煲買兩千的,冰箱買四千的,抽油煙機也買一台吧,三千的,還有……」
阮左安說:「吸塵器也弄一個吧,兩千。」
「有掃把要什麼吸塵器?算了,那就買吧,還要買什麼,大家都說說。」
「沙發八百。」
「沒出息,才買八百塊的沙發,換兩千多的!」
「床呢?」
「床買他媽個一萬塊!」
「衣櫃也必不可少。」
「衣櫃兩千吧,還有茶米油鹽,鹽買兩百塊一包的。」
「也沒這麼貴的鹽吧?」
「不管多少錢,反正我付他兩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