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本章節 5270 字
更新於: 2020-06-06
筆尖對著密密麻麻的理綜題目,吳旋趴在桌上,只是非常工整地在每一個答題處寫個「解」字,此後以發呆打發無聊的週末時間。趙專在網上找到一份家教的工作,對方是一個上小學六年級的男孩,語文奇差,急需補課,這件事不僅牛不古三人沒想到,他自己也沒有料到求職會這麼順利,按照藉助以往經歷而做出的初步預想,他來到這個陌生城市以後,起碼會失業兩個星期。趙專遵守約定七點時分出發,走到一半時接到家長的電話說孩子還在睡覺,不能打擾,等睡醒再來電話通知,於是他遊遊蕩蕩,走到牛不古的家門口,便進去坐一坐。
這時牛不古和阮左安恰好準備出門,知道趙專要去做家庭教師,紛紛感到驚奇,不過這驚奇之後,又懷著平淡的心情照常走出巷子。
「媽的。」趙專坐在凳子上,看著表,「九點多了,還在睡。」
吳旋問:「你去教多久?」
「每天兩個小時,教一個月,兩千七。」
「哦。」
「其實我沒當過老師,不知道怎麼教,對怎麼教也不感興趣,我堂堂大詩人,這麼多年寫作史,還搞不定小學的語文?」趙專的面孔極力表現著他的不屑,「如果不是迫不得已,我會幹這個?那臭小子也算他走運,找到我當老師,他興許能靠這個吹一輩子了。」
吳旋盯著紙頁,自從上次會面後,他對這個趙詩人的印象大跌眼鏡,他原本期盼著可以聽他隨口說出一系列有詩意、有哲理的話語,不想他的論詞竟和普通人別無二致,與他寫的詩有著天壤之別。
趙專見吳旋仍然趴在桌上沒有反應,乾笑兩聲,繼續說:「令人高興的是,我不用低聲下氣向媽要錢了。三十多歲還向母親要錢,很匪夷所思吧,沒有辦法,我盡自己努力去找工作了,為了家庭——我是說,為了贍養父母,我放下世界級大詩人的架子,學俗人為了錢給別人做事,這和我少年時期的設想完全背道而馳。剛開始找工作的時候,我立下原則,不準做洗碗工、清潔工以及其它從事底層工作的各種「工」,這有損我文豪形象。我去過好幾家出版社、報社和雜誌社,都是幹不了多長時間就被辭了,原因是亂審核別人的文章。」
「他媽的。」趙專低下腦袋讓額頭頂在拳上,「我投了十多年稿,除了那首低智兒歌,從來沒被發表過,現在我審核別人的稿子,也不讓審,這個世界處處在和我作對呀?又說回那個兒歌吧,那是我唯一一個成功發表的作品,你知道這是什麼情況嗎?我某天閑著無聊,就想著模仿孩童語氣給兒童文藝報刊隨便寫點東西,我想我不信連這個都登不了,操,還真登了,給我五塊錢鼓勵獎,而那個所謂的兒童文藝報刊是什麼呀,全是小學三四年級的孩子寫的詩,我操,我是以一個小學生的身份投稿才過的呀,五塊錢稿費呀,恥辱!恥辱!」
吳旋感覺到趙專憤喊時連他的胸腔都在震動,擔心地回頭看他,悲傷得想說點安慰話卻不知說什麼。趙專打開手機,它的螢幕已經有蛛網裂痕了,他拿給吳旋看:「這就是那個兒歌。」

長尾虎

老虎走出叢林
尾巴真呀真修長
兔子見了跳一旁
烏鴉見了扇翅膀
老虎,老虎
為什麼這樣憂茫?
眼睛放出綠光
是不是在回憶自己的家鄉?

「看見沒有,這種破東西能上報刊。」趙專說,「我只把它給你看,我不會和其他任何人提起這個羞恥的事,它會讓我名譽掃地。」
「我不會和別人說的。」
「拿了這個月的工資,我就可以用它懟我那個無賴父親了,他總說我搞文學這輩子沒救。我的母親每個月瞞著父親多多少少給我點生活費,這些錢都是她給人做鐘點工掙的,我多次告訴她,不要做這種又累又沒面子的下等活,她說,那又能怎樣呢……我很討厭這句話,它常常把我從詩境裡拽出,強迫我不穿衣服接受人世的酷寒。」
吳旋沉默不語,拿出手機刷朋友圈,看見程晶晶又有新動態,她和陳宇剔去江尚廣場的電競城遊玩,拍了許多合照,他盯著那些照片,嘴裡很苦。
趙專問:「那是你的誰?」
「什麼誰?」
「照片上的那兩個。」
「同學。」
「挺有錢的。」
「你怎麼知道他們有錢?」
「你看那表,那領帶,不一般。他們是一對吧?」
「一對?說來可笑,我和照片裡的女生還一起吃過飯。」
「厲害呀,啊?」趙專平復了內心方才突起的激烈波瀾,「她怎麼會同意的?」
「是她邀請我的。你不要和牛不古他們說,他們會覺得耽誤學習而斥責我的。」
「這麼漂亮的女生,邀請你去吃飯?」
「也就吃過三四次吧。」
「哼,青春期的孩子,暗戀真是一種美好的感覺。可我沒機會體會了。」
「我不算暗戀她,我甚至不知道她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你看,前一秒和這個男生親密,後一秒和那個男生親密,猜不透她,這種女人真讓人不敢靠近。」
「我高中的時候,也有喜歡的女生,她是外地轉來的,據說是蘭州人,甘肅蘭州。她和我不同班,我第一次見到她是在一次講座上,那時候有解放軍來我們學校做國防演講——這個你問阮左安,他應該也記得——那時主講人請學生起來回答問題,她站起來了,說了什麼我早已忘記,只記得她紮了雙馬尾,從此我都暗稱她為『馬尾辮』,後來我無意間瞭解到她其實姓施,於是有時又會叫她『施尾辮』,當然,只是在心裡叫。我可以說自己和這個施尾辮命中註定無緣,每次只有看她的份兒,終究不能正式認識她,之所以說『正式』,是因為有一次學校開會,安排位置時她曾短暫地坐在我邊上,她很溫柔地問我邊上的座位有沒有人,我說沒有,我還說,同學,你就是那個在國防講座上起來回答問題的人吧,她點頭,笑得很開心。這麼短暫的交流,她不可能記得我的,我們終究無緣,終究不能正式地互相認識。」
「你要問施尾辮長什麼樣,我只能說我可以清楚地記得她的美貌,但無法仔細描述,她很瘦,瓜子臉,做一個不好聽的比喻,假如把她的臉龐轉移在一個男孩身上,那麼他就像一個在餐館裡打雜的夥計,但安在她身上,還是很完美的。我曾經做過一個夢,夢見她和一個陌生男人坐在寺廟門前看日出,我酸極了,這時她跑過來,告訴我她其實不願意這樣的,她喜歡我,想和我在一起,我說那你離開那個男的吧,她過去和那個男人說了幾句話,讓他同意分手了,於是又跑過來和我說我們可以做男女朋友了。就是那個甜蜜到極點的瞬間,我醒了,與以往美夢初醒時的掃興不一樣,那一次我感到空前絕望,絕望到感覺這世界徹底地索然無味,彷彿真的失去了她,實際上我都不曾得到過。」
「哎。」
「你,你呢?你的夢裡有過她嗎?就是那個——」趙專將頭探過去看吳旋的手機,「程晶晶。」
「有過一次,幾個星期前的事了。」
「就一次?」
「就一次,但印象挺深。」吳旋熄屏,望著天花板,「那天午睡,我夢見家門口有一條路,沿著它就能找到自己暗戀的那個女孩,但是卻不敢走上去,彷彿覺著,那是一條失效的路,我找到了她,但觸摸不到她的靈魂,我們是兩個世界的人。她不喜歡我,我卻愛她。這條路讓我很痛苦,因為它出現在我熟悉的家門口。」
「哼。」趙專說,「所以說青春期真好,不清楚中國社會的愛情裡裹著的許多惡,我當初也覺得只要你情我願就能終成眷屬,後來才明白,什麼車房,什麼禮金,什麼年收入,有它們才有婚姻,這不就是做生意麼?這和性交易的區別在哪?答案是沒有區別,狗社會有的只是以房和車作為嫖資的性交易。人一旦明白了這些,就愈加感到嫖娼的神聖。喂,改天去呀?」
「啊?去什麼?」
「找小姐啊,嫖娼啊。嫖娼被非法化,搞得我長這麼大沒操過逼,你應該也是雛」
「雛什麼?你想什麼啊?被抓了怎麼辦?」
「嫖娼沒被抓的例子多了去,憑什麼偏偏我們會被抓?你怕了?我們這種窮醜之人,生來被剝奪性交權,就這麼性壓抑一輩子麼?我們不殺人放火,我們只不過是釋放天性。」
吳旋心癢癢了,他心裡燃起火焰,問道:「再說,你怎麼找?」
「這是問題關鍵所在,仙人跳遍地有,要從中辨認出真正願意用肉體換錢的女人還是有很高的難度……」這時趙專的手機響了,他鄙夷地看了一眼來電顯示,然後接通:「起來了?對……那我來了,差不多二十分鐘。」
趙專掛斷電話,站起身,手插在上衣口袋裡,對吳旋說了聲「走了」便離開小巷,在拐第二個街角的時候,他突然被一個小孩撞上,一個趔趄扶住電線杆子,幾個大孩子在不遠處看著自己哈哈大笑。這個小孩大約八九歲,蓬頭垢面,臉上有許多灰,渾身上下幾乎赤裸,上身戴了個紫色乳罩,下身穿了條同款的蕾絲內褲,而褲頭的凸起表明他是個男孩,趙專低頭一看,自己的大衣上被他的臉印了個土印子,揮手拍拍,看著他說:「怎麼這麼不小心。」
小孩用手指摳著肩上的吊帶,癡癡地發呆,趙專看得出他的精神不太正常,便摸摸他的油頭:「以後別穿得這麼騷。」
一個胖乎乎的大孩子朝這裡喊:「接客呀哈哈,接客呀!」
「吃雞巴。」趙專隨口罵了一句,孩子們跑了,他繼續插著口袋走路。


趙專的家教物件的屋子坐落在一處乾淨漂亮的居民區,是一棟小格局的兩層樓房,據說女主人的丈夫常年出差,她獨自在家帶孩子,偶爾和附近的婦女朋友們一起聚餐玩樂,這大概是現代女人比較理想的一種中年生活了,既能擁有充足的金錢來享受清閒的樂趣,又能不受配偶的管制和約束,豈不美哉?趙專走到大門前摁了三下門鈴,女人的身影出現在二樓窗戶裡,她歪著頭用毛巾搓著剛洗完的頭髮,看著趙專問:「你是那個老師?」
第一次被人稱作老師,趙專半天才回過神,答了兩句:「是我,是我。」
「哦。」女人離開窗前,半分鐘後大門背面傳來腳步聲,她打開門,睡眼惺忪,給趙專讓出路,說道:「進屋裡。」
「院子挺大。」趙專昂首走路,觀察著四周。
「不大,哪裡大。」女人來到客廳,給趙專倒了杯紅茶,招呼自己兒子下來坐在自己邊上。
「大概什麼情況,說說吧。」
女人見趙專架勢不小,心裡無端生起尊敬,拍了拍兒子的脊背,說:「這傢伙,數學經常九十六、九十七,語文就不行了,快不及格嘍。生詞生字他還可以,就是一些閱讀題,還有作文……我也說不清,嘉嘉,你來說。」
這個叫嘉嘉的男孩盯著茶几,露出怕羞的神情。
「哎!他老這樣。」
「這個你可以放心。」趙專若有所思,然後又說:「我因為自己本身是從事文學創作的人,對閱讀和作文什麼的東西那是再拿手不過,你孩子被我教到,那真是巧了。」
這時一條雪白的博美犬碎步跑來,它的脖子上系了個粉色的鈴鐺,搖得清響,而它滄桑的臉也顯示出年事已高,兩條深色褶皺蜿蜒在眼底,看起來像個醜陋的惡魔。女人抱起它,細細撫摸,對趙專說:「那就好,酬勞就按約定的,兩千七?」
對方彷彿對自己從事文學創作的事情毫不感興趣,這讓趙專多少有些失望,他不禁再次強調:「對……對……我有過幾十年寫作經驗了,對出題人的心思可乃一看就透。」
「那行吧,其它的我就不管了,你先和他上樓去他臥室試教吧,我還有事要忙。」她所謂的事其實不過是和朋友去做美甲罷了。
「今天開始嗎?」
「對,再過一個月他就要期末考了,趁現在補補剛好。」女人說完放下狗,走到門口換鞋。
趙專遲疑片刻,見嘉嘉已經在樓梯上了,於是也跟上去。嘉嘉的臥室在他媽媽的臥室對面,樓道的牆壁是單調的白色,而到了房間裡面就變得繽紛多彩,許多繪了圖案的壁紙和亮閃閃的掛飾讓人眼花,書櫃被塞得滿滿的,大多是童話寓言,每本書都是新的,看得出自買來就幾乎沒被翻過。嘉嘉一屁股坐在旋轉椅上,趙專從角落拿來一個矮凳坐,他讓嘉嘉把正在學的課本給自己看。
「嗯?」趙專用手指頭隨便撥翻兩下紙頁,「都是些幼稚東西,你整天讀它們,思維會變狹窄的。」
嘉嘉的腦袋伏在桌上,下巴被擠壓得扁扁的,小聲地說:「哦。」
「你再把你做過的考卷給我看看。」
「考卷……」嘉嘉嘟著嘴翻書包,把壓在書下的幾張皺紙拽出來,慢慢攤平。
「這剛考的?」
「一個星期了。」
「嗯。」趙專前前後後流覽一遍,視線停留在作文上,拿起紅筆,思考幾秒後又放下,對嘉嘉說:「根本難以下手,從頭到尾都是廢話。你知道嗎,現在學生的應試文章普遍是廢話,所以這不怪你,怪教育局,你的文風要變得和別人不一樣,變得有個性,有張力,有深度,能以異見服人……你聽得懂『異見』麼?不是那個提出意見的『意見』。」
「哦。」
「行,八股無情面,廢墨亂餘生,我看你久受填鴨式知識灌輸,大腦也不可能這麼快就能升級,給你看幾首我的詩吧。」趙專從上衣口袋拿出兩捆紙。他昨天就已經從自己的詩集裡篩選出兩首長度適中的詩,並且去列印店將它們列印出來,一張印著:

囚神

刀斧裂隙填充著我的血
我如何降臨在高壓地?
牢房四壁濺上榮光
天池底部沉著金鼎
行走
爆炸
我本該登進偉人堂
誰給我戴上枷鎖?
地獄啊地獄
卑劣的犬蟲既得利益
而我飽受尖屈
已降臨在了高壓地,在高壓地上
我似被囚禁!
已降臨在了高壓地,在高壓地上
我不如死去

另一張印著:

泣不成聲

因為我的夢碎在這個夏夜
它他媽肝腦塗地
父親用手電筒帶走我的血
我又一-次變成了巨人觀

從死亡的籬笆到
苟且偷生的沼澤
我的眼洞流出
那比精液還濃稠的淚水
遠在寒地的冥王星
請飛來砸死我

我對著空洞的現實排泄糞便
如同空洞的現實朝我拋灑唾液
父親說
「你該是一條狗。」

在我的下丘腦上抹一層硫酸
團團圍住我的所有人
他們要割我的睾丸
時空止住了
橫著的,豎著的
我裂成三塊
暗夜亡靈來啊
暗夜亡靈來啊

「它們是我自認為社會價值比較高的兩個作品,你回去背一背,這種東西,讀多了,文筆自然就變厲害了。」趙專說。
嘉嘉盯著他,不情願地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