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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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0-06-03

一夜的白雪,沉寂了蠻荒里的喧囂,只留下滿盈悄然的空耳在回蕩。這兒,是集中營勞動者的寢間,深閉的門戶,走漏不出一點風聲,唯有在門后潛匿的微醺月光,飄起了一絲詭譎。


幽暗的寢間,憑著瞬息的光線,並列的通鋪輪廓才勉強成像,在卧榻間可容許翻身的範圍內,就是一個人所有的床位。Abraham就躺在僅僅屬於他的卧榻上,左右鄰及的都是來自各個地方的俘虜及猶太人,他們都睡了,此起彼落的鼾息聲是如此的平靜,而他不明白未來為何。


但身處在集中營的Abraham卻變得害怕黑夜的到來,從小外婆就常用異族的傳說來嚇自己,因著好奇心,他總是想把外婆說的故事聽完,即使在最後總是被嚇得一愣一愣的。可自從他親眼看見某夜在這寢間遊走的魔物,那種尋找獵食的渴望,他真的害怕了,外婆所說的吸血魔物是真的存在,然而這也是他第一次覺得自己的生命是如此的無法掌控,只能淪為被狩的獵物--無能為力。


此後,面對集中營的每個夜晚,他猶似驚弓之鳥,即使是一點的風吹草動,都是種戒備。突來地颯颯作響,似陣風的騷動,或是其它,無法肯定。他試著將視線眺向騷動的來源,但是還是掩不住胸口上的心跳,那種壓抑的束縛,令人緊繃。


小心翼翼將目光的眺向對邊的通鋪,微弱的光源是臨窗投射而下的月光,透著毛玻璃所柔化的光暈含量,光影傾斜的分界也不在是那麼絕對,相較於光線不足的地方,仍舊只有依稀的輪廓可以揣測,不見其他的異樣。


所幸,只是場虛驚。剎時莫名的壓抑、警戒、不安,一時間都遠離了,而此時此刻他能做的,就是閉上眼,祈求他所信奉的神,能與他同在。
***

初升,在集中營便是勞動的開始,沒有止境,被強制拘留的勞動者只能守著集中營的作息,跟從軍閥體制。且為了方便管理,每個被送到這的人們,都會被編上自己的編號,做為種族身分的識別,他們明白一旦紋下了標記,也就註定了無法逃離集中營的事實,但無可否認,集中營本身就是個悲劇。

這裡沒有溫暖的晨曦、也沒有美好的瑣事,斗大的「ARBEIT MACHT FREI」就只是個裹上糖衣的謊言,在這的天空只就有黯淡的灰色調,除此之外,再無所有。

車間內不時傳來各種的敲擊及不具名的機械響聲,就是鮮少有屬人的交談,即使是有,也多是來自於士兵的叱喝聲。狹小的工作台上布滿了各樣的刨具、鑿器,Abraham動作嫻熟的將備料一一刨成花,瞬間飛落的象牙白木花有如蟬翼般的飄逸,卻也顯得單薄。待備料刨除完善,白凈的橡木有著溫潤的骨感,完全與自己受凍乾枯的雙手有著天壤之別。

他放下了器具,試著從僵直的掌心呵氣而得以偷點餘溫。窗外的景還飄著雪,曾有那麼一度,他覺得自己是如此活得這麼不真實,依著當初所有的技能,他免於被分配更糟的勞動區,可是卻無力保護自己唯一的親人,他很難過、但同時也憎恨那該死的獨裁。

多麼希望,他只是活在噩夢之下,一切的一切只是上帝開的玩笑,而他就在某日的安息日醒來……他是這麼想的。

即使心有不甘,他還是忍住了,佯裝平靜的深吐一口氣,看了屯在角落的備料一眼,或許勞動才是讓他不再繼續胡思亂想的解藥。作為一個木匠的直覺,他可以賦予這些不起眼的木頭有再次重生的機會,當然他也可以決定那些是次級品或者是工藝品。

因為他即是個木匠。

***


未點上的菸,隨著游移者的思緒飄忽,仍舊在那人的指尖上躊躇著分秒。即使如此,那湛藍的雙眼仍是深邃得滲人,帶著有如蛇蠍一般的不懷好意,卻從未放過方桌上那被猶太人所稱為「米里亞姆之手」的護符。
Eichhorst輕觸著護符,依循其中交錯的唐草刻紋,空摹起自己無法構上的精湛工藝,他確實很是欣賞有這手藝的匠人,只可惜--


這世代的心眼還不夠寬宏到能容忍得下渣滓的地步。


而突然的汽笛聲像是打斷了他的注意力,一旋身即放下了本是奪得他至高讚賞的藝品,逕自往身旁最靠近的窗口走去,他斜倚著窗前,憑著對營區的熟悉,他很快就找到了汽笛發出的方向,那是每天行駛的載運列車,運載著無數猶太人的生與死,來去間,早已分不清是倉皇恐懼的生靈,抑或者是留戀徘回的亡魂,因為從他們的臉孔上,彷徨無助的神情都是顯得同樣的空洞、絕望。


Eichhorst凝向著彼方,冷冽的風雪沒有稍停的跡象,窗口上卻因著呼吸的氣息而結成了霧狀蒸氣,他沒有選擇拭去那惱人的蒸氣,就是隨手探了袋裡的火柴方盒,為手裡發顫的菸頭點上火星,很快地,從火星竄燃升起的煙絲也散逸出那菸草獨有的微嗆氣味。


而那種味道,就像帶有蠱惑的魔性一樣,隨著蜷升的白絲婆娑,只見Eichhorst若有所思的將短菸湊近唇上輕啐了數次,在吐出最後留戀的一口癮兒后,手上的菸只餘下徒燒的虛榮,僅此。而他始終又轉回原來的思緒,那不是憐憫、也不是來自心裡的苛責,更不是人們所謂的仁慈,他早已對集中營的種種感到倦怠,即便是奴役、殺害再多的猶太人,都不值得一提,在如今權勢下必然的過程中,犧牲是無可避免的,關於這一點,他一向清楚得很。


至此,聞著越漸濃烈的焦油味,似乎也一併磨去了Eichhorst本有的耐性,他果斷的拈去手中還抽不到一半的菸,反手取了靜置在案上的軍帽,在俐落的整了自己的衫口及帽沿后,那一襲剪裁合宜的軍衫大衣,就像是完美的掩飾了他心中所隱藏的獸心一樣,毫無破綻。


在臨走前,他甚至不忘帶上方桌上的「米里亞姆之手」以及被秘密放置在藏櫃里的黝黑長筒,他用著近乎耳語的口吻說著:


「希望你會是個令人意想不到的驚喜。」


話語剛落,他已經緩緩帶上門的手把,細看從他嘴角所浮起的一抿微笑,說是有如紳士般的文質彬彬,更似矯作的偽善,令人不寒而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