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章節 3322 字
更新於: 2020-05-30
「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你偏要這麼窩囊地幹這事?你就算幹這事,也可以發大財,你不過不懂得幹!掌握不到方法!要換做我,一年之內湊夠十萬,買房買車娶老婆,綽綽有餘!」
牛不古哭笑不得,他從小在村裡就被這位「雷老先生」訓誡,他比自己大十七歲,確讀了幾年書,會寫幾個大字,會背幾句四書,於是仗著這些尷尬家什在村裡背著老手走路了,比螃蟹還像螃蟹,屁大點事他都要插兩手,他也確有不錯的牌技,可把這項特長加上前面所述的優勢,也算不上什麼厲害人物。雷老頭據說來虞魅市的最初目的和在村裡晃悠是一個性質的——他想出來玩一玩。老伴擔心他沒有立足之地,他說:我是誰啊,我在城裡賺個錢就像狗在玉米地裡撒泡尿那樣隨便!我打小習的這麼多文練的這麼多武,還怕不受人尊敬麼?
牛不古不敢太激烈地反駁雷老頭說的話,不是因為敬他習的文練的武,而是礙於老鄉的情面,怕他翻臉鬧事,於是笑著說:「我想過的掙錢法子還不多?雷哥,不是那麼容易的。」
「對你們這些人說不容易,對我也不容易麼?我雖是書香門第出生,但肚裡也有幾本生意經,我告訴你,你這麼進別人的拖鞋賣怎麼也不是個頭……」
「要自己生產的話,我們沒錢也沒技術啊。」
雷老頭生平最恨別人插嘴!他更大聲了,把路人的注意力都吸引過來:「那就沒辦法了嗎!辦法是人想的,狗屎是狗拉的,說你少讀兩年書就是少學了一輩子,你進廠裡的貨,別人也進廠裡的貨,你這時候就要做到和別人不一樣,一個月賣他個千百雙,壟斷其他人的生意嘛!怎麼壟斷?你要打廣告,宣傳,搞優惠,先虧再盈利,雞是別人的,蛋是我們的,懂不懂?」雷老頭一邊說得唾沫四濺,一邊拍打桌板,把上面的拖鞋一股腦震得跳起來。
天慢慢暗了,晚霞初顯原形,牛不古動手指算數,發現今天一整天只賣了九雙鞋,於是計畫再擺半小時的攤就收工走人。雷老頭喋喋不休的枯嘴令牛不古厭煩,他總愛念叨一些無意義的事,修下水道的工人從井口爬出,他拍拍胸脯:「喲呵……什麼地鼠……嚇我老頭子!」幾個十多歲的穿超短裙的小姑娘走在街道上,他皺著眉頭:「這和雞店的女子有什麼分別?」兩輛車刮擦了,車主下車吵架,他開懷大笑:「狗咬狗,真精彩!」
牛不古忍不了,提前十分鐘就開始收拾攤子,雷老頭不幫忙,在一旁教他該在三輪車後箱裡怎樣放拖鞋,怎樣塞木板,牛不古怕傷了他的「德高望重」,便聽他的話做,結果半天也搗鼓不好。雷老頭說你要照我說的做不早弄好了嗎,牛不古又急又氣,自己哪一步不是按他說的做的?他把所有東西又一件一件拿出來,決定依自己以前的辦法放置,結果這時候橋下響起了長笛,是城管的車,小販們嚇得一個激靈,手忙腳亂開始收東西。
牛不古更急了,抱起一堆鞋像下餃子一樣往箱裡倒,雷老頭感到奇怪,問:「什麼事偏要這樣急?」
「城管來了,他們會沒收東西!你也幫幫忙!」
不知雷老頭是不願幫忙還是不信城管會收東西,他擼起袖子,雙手叉腰望著橋下飛快趕上來的穿著制服的人,輕蔑地說:「他媽的,乾坤朗朗,還有人敢隨便沒收東西?」
牛不古塞齊了貨物,把雷老頭拉回來,騎著電動三輪就要跑,不料城管從天橋兩邊夾擊,把不少販子扯了回來,恰巧此時牛不古的長木板又從箱沿滑了出來,他剎住車,不知撿還是不撿。幾個高大城管拿著棍子逼過來了,指著牛不古要他下車,於是兩人乖乖下了車,並排站著,帶頭的剛想訓點什麼話,注意力又被身後掙扎著逃跑的算命婦女給牽去了。
女人抱起黃符木卦往樓梯衝,幾個力壯的捉住她的頭髮往回扯,扇兩個耳光,她立刻木頭似的立住了,沒再敢亂動。
帶頭城管生得肥碩,手裡拎了剛繳獲的鐵秤,梆梆地敲著天橋的欄桿,惡狠狠不知在瞪誰,眼球都快要擠出眼眶。他說:「你們——講了不聽!講了不聽!打斷你們腿,看你們聽不聽!」
雷老頭以為自己的腿真會被打斷,嚇得渾身發軟。
被人押住後背的賣錢包的男人說:「那要怎樣了事?」
「屁話多!操你媽!」帶頭人呲著牙罵,「都別動,我打個電話,看看怎麼處置你們這些豬狗。」
於是大家就在夕陽下沉默地站著,橋下有駐足圍觀的人,被城管指一指便離開了,原本打算走天橋橫穿馬路的,害怕城管的威風,也繞了遠路。日光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繁華都市的霓虹燈,有人開著車要來街邊擺夜攤,看見天橋上的景象心驚肉跳,趕緊掉了頭。牛不古一行人站了二十多分鐘,度過了晝夜交界線,三輛吉普車來了,城管開始處理各式的車——輕小的裝到車後,沉重的鉤起來拖著走,牛不古的鞋和板子,其他人的貨物,都被倒進這三輛吉普車的後面。城管們擊掌慶祝今天整理市容的重大收穫,歡言笑語,滿載而歸。
吳旋興高采烈地蹦跳著回家,他心裡一面刻意淡化程晶晶的盛情邀請,一面抑制不住自己的興奮而任它噴薄而出,他拐進巷子,幾乎要唱起歌,狗見了他便直起身來吠,看見是熟人後又懶洋洋睡回去。吳旋推門而入,看見雷老頭、牛不古、阮左安都鬱悶地坐著,心裡預感不妙,說道:「我以為已經做好飯了。」
阮左安說:「為了哀悼今天被狗奪去的拖鞋,我們禁食一餐。」
「城管?」吳旋坐到床上,卸下書包,「牛不古,你上次被城管抓不是說被抓出經驗了嗎?」
「你不要說話,這次不止拖鞋,車也沒了,你看是不是要完蛋。」牛不古說,「拖鞋給他們,雖然也損失得厲害,但還能再來,現在車沒了……我當初花了兩千二買的車沒了,我們不就是完蛋了嗎……來,都睡覺吧,一天比一天完蛋,明天會更完蛋,都睡吧……來,吳旋,阮左安,躺下……」
吳旋被牛不古慢慢按到床上,又推開他的手坐起來,說:「我餓著睡不著。」
「你他媽還想著吃。」牛不古說,「你的學費還不是我們賺的,你爸待在鄉下能幹嘛?你個毛都長不齊的小孩子,怎麼知道我們的辛苦?」
雷老頭舉手示意自己要發言:「都不是大事,那些是公家人,我們不好說什麼,給他們拿點東西算不了什麼,這車就權當送他們了,他們給國家辦事,我們就犒勞他們一下。我舅舅的外孫女在計生局工作,也是為國效力的公家人,既然大家都是公家人,那就是自家人,今天若不是看在自家人的份上,我就出面理論了,他們保准吃不了兜著走!」
阮左安用手指鑽了鑽耳朵:「又開始嗡嗡了。」
吳旋說:「還是去看下醫生吧。」
雷老頭問道:「什麼嗡嗡,你是在說我講話嗡嗡地,像蚊子一樣?你這年輕人,告訴你,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

牛不古沒有動靜了,像屍體一樣,大家知道他睡著了,也不再議論什麼,先後脫了鞋襪,半蓋著毯子休息了。吳旋被腳的惡臭熏出房間,在「院子」裡來回走了走,又返回去從冰箱裡提出一袋所剩無幾的紅李,坐在凳子上慢慢啃,汁水滴滴答答點在地上的塵裡,立刻變稠了,像泡奶粉似的。
吳旋吃完了三個李子,地上多了三個模糊的核,他仰望夜空,思緒泛泛地飄,他奇怪屋裡那三個人為什麼能在這樣簡陋——可以說是醜陋的環境下安然入睡,究竟怎樣絕望的人生歷程才磨礪出他們這樣的心態,他之所以這麼想,是因為他今天同意了程晶晶加好友的申請,他看見她轉發了許多她朋友的日常生活照片,他發現,不論男女,他們都有一個自己的風格獨特的臥室,臥室裡都擺了屬於自己的電腦,他們有自己的漂亮書架、檯燈,他們的被褥、枕頭和書桌都是自己精心挑選的,這些物件只要和父母說一聲,就能通通搬回家,他們愛在網上曬出一些無意義又引人注目的東西,比如說,去個咖啡館,拍張照;看個電影,拍張照;網上買的東西到貨了,也要拍張照……他回頭看了看自己黑洞洞的家,黑洞洞裡的家傳出悶長的、均勻的鼾聲,他站起來,徑直走到巷口。
巷子對面停著一輛小貨車,車底伏著一隻瞎了眼的白貓,它看見吳旋後立刻起身,四爪緊張地摳住地面,銅鈴眼一動不動盯著他。吳旋覺得這是一隻神經過度敏感的貓,聯繫起它的廢眼,大概是身體的殘缺令它對外界的危險格外警惕。貓與吳旋對視了幾秒,疑神疑鬼地跑開了。
吳旋凝視著遠處的高樓大廈,也許從這些樓裡隨便挑出個房間都比現在自己住的這個舒服,洗個痛快澡,躺在柔軟的席夢思上擺著「大」字,門窗禁閉,空調源源不斷往房間裡輸送冷氣。吳旋越想越難受,他已經無法接受等會還要回去老地方住的現實了,他極度渴望馬上前往他想像中的新地方,他又回憶起此前自己提出的「維持現狀」的理論,感慨萬分,人們只是想瞬間改變生活,從這一端一眨眼就到達那一端,他們常下意識忽略其間的路程,這段路程就是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