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章節 2598 字
更新於: 2020-05-30
這個生著長長的馬駒似的老臉的男人說:「確實是這樣,沒有比這個辦法更完美的辦法了,以前沒有,以後也不會有。你若不用我這個辦法,余先生,你若不用我這個辦法,以你的官位,錢力,好像逃不過法律的制裁。」
余先生說:「會有意外的。」
「不會的,就算有意外,我都可以強迫它沒有,余先生,你唯一需要付出的代價就是——」馬臉男人捋一捋他少得可憐的馬須,「給我的五百萬元錢。」
「會有意外的。」余先生用手指撫著沙發椅上的紋路,「萬一猩猩不吃呢?」
「余先生,先準備準備我的報酬吧。」


天還亮得清澈,狗就叫了,這是不尋常的。狗該什麼時候叫才對呢?黃昏,日頭栽進山巒裡的時候,樓裡幾家住戶的小孩放學回來,從家裡找來幾架長凳,借著樓道裡暗黃的聲控燈的光,倒置凳子,坐在上面從樓梯上滑下,凳頂搓著梯邊,咕嚕咕嚕,整棟樓都在響,狗聽了便興奮地吠。今天狗吠的時候才下午四點,天還亮得清澈,這是不尋常的。有客來了。
熱夏毒辣的陽光舔食大地,房東的老母親在天臺蹣跚,掃著曬乾的辣椒子,望著鐵門口的陌生人說:「找誰?」
「牛不古。」
但老太太只見到他的嘴在嘟囔,又問:「誰?」
「我說,牛不古!」
於是牛不古從窗裡探出頭:「老廖?」
「阮左安進醫院了。」
「哪個醫院?」
「你怎麼不問什麼病呢?」
「什麼病?」
「他耳朵要聾了。」
「耳朵怎麼會聾?你先去忙你的吧,我等吳旋放學帶他一起去看看。」
「他耳朵真的要聾了。」
「你先去忙你的吧。」
老太太盯著他們的嘴形,看出他們說有人耳朵聾了。必然在笑自己了,她想。
吳旋迴來後,把書包扔在床上,坐著牛不古的電動三輪出門了。牛不古在前頭悶聲騎車,吳旋坐在後頭的大鐵箱裡,輪子滾過石礫,咯咚咯咚起伏,吳旋的綠石頭項鍊從脖子上不停彈起,拍打著鎖骨,他把頭埋進兩膝之間,怕路人看見自己的臉。車子平穩地駛上大馬路,地上一段一段白條子從車前溜到車後,牛不古說:「吳旋,什麼時候考試?」
「杜千廷死掉的時候。」
「他又怎麼了?」
「這雜種,看不慣他,每天坐著保時捷上學,我不說,穿著兩千一雙的球鞋,我不說,他當上班長了,這富二代廢物當上班長了,我不能不說了,」吳旋說,「老師說,同學們覺得誰能勝任這個職位,就投票給誰,結果有半數人投給這雜種,他勝任個屁,成績每學期倒數第一第二,和我差不多,整天泡女生,校內的校外的,比他小的比他大的,他都玩過,這狗按理說早該死了,但他有錢,所以一直死不掉。」
「遲早會死的。」
「不會,他不會。為什麼有錢就死不掉呢?我告訴你,他買通了閻王。」
三輪車進入了停車場,牛不古見收錢的老頭子一直虎視眈眈地看著自己,又自覺掉頭騎了出去,停在路邊。牛不古和吳旋來到前臺詢問阮左安的病房號,找到了阮左安,他旁邊的床上還躺著一個手上紮了吊瓶的老太太,她睜著眼盯住天花板。
牛不古把兩張床之間的布簾拉起來,小聲對阮左安說:「你幹嘛了?」
「我坐公交的時候……」
「你不是聾的嗎?怎麼聽得見?」
「我現在是左耳對著你,我聾的是右耳,不對,我右耳也沒聾,就是一直嗡嗡地,像誰在調音響一樣。」
「怎麼就這樣了呢?醫生準備敲你多少錢?」
「我和他說我沒事。」阮左安咽了口唾沫,「但其實我是有事的。我前幾天看見廣告說八月十七號超市有抽獎活動,最高獎項是一台抽油煙機,我想不凡去碰碰運氣,就坐公車去了。結果坐車的時候,停在十字路口前等綠燈的時候,旁邊一輛麵包車,莫名其妙就,嘭!」阮左安的雙手猛地一舉,「爆炸了。我又剛好靠它很近,車窗又剛好沒關,什麼都那麼剛好,我耳朵也剛好被震壞了。」
「你和醫生說了沒事,那就不用花錢了?」
「他看出我有事了,他說我如果耳朵沒事,為什麼又一直搖頭晃腦,一直拍耳朵,他說的時候還在笑,笑得那麼陰險,好像世界上沒有什麼是他不知道的一樣。」
「你聽著,你現在只是耳朵有點問題,不是手斷腳斷,你照樣能焊東西,所以就不要亂治了,我以前一個感冒在大醫院開了兩百塊的藥這件事我和你說過不知多少次了。耳鳴是可以自愈的,可以自愈就不要花錢——這不是我不肯讓你治,我們要知輕重,你要是腿摔折了,我把紅哥賣了也得治好你。」
吳旋瞪著牛不古。牛不古反瞪回去:「看什麼!知輕重!」
兩個穿著護士服的抹著深紅色口紅的中年女人走進病房給老太太換瓶,一個戴著口罩的男醫生緊隨其後,伸手輕按了她豆腐一樣綿軟的肚子,用筆在資料夾裡寫了些什麼。老太太不看天花板了,她瞟向醫生:「醫師,我怎樣?」
「快好了——」醫生看到阮左安,「你什麼情況?耳朵還好?」
他的面孔是那樣冷淡!阮左安這麼想。
「你要不要辦一張醫保卡?」
牛不古說:「辦了有什麼用呢?反正我們不會來這裡看病了。」

阮左安第二天就出院了。阮左安回到家時,紅哥在舔香蕉皮,紅姐拚命晃著籠子,這兩隻年幼的猩猩看到阮左安回來,都只是抬頭瞧了他一眼。阮左安一隻腳踏進門裡的時候,雨點就吧嗒吧嗒掉在地上了,他們的房子在樓間小巷深處,房前橫掛了一張塑膠薄膜,像吊床一樣,用來防止三輪車被雨淋濕,而當雨吧嗒吧嗒落下來時,這薄膜也吧嗒吧嗒響。可雨打在玻璃窗子上的時候,玻璃就叮噹叮噹,打在漂著雜草的水窪裡時,又嘰溜嘰溜。房間裡暗得昏沉,幾件破爛傢俱只剩下了影子,牛不古躺在床上抽煙,眼睛冷冷看著紅姐搖籠子。
「打開窗吧,它怕黑,一黑它就要手舞足蹈。」阮左安說。
「開了窗雨就進來了。」
「不開它就很吵。」
「你媽的。」牛不古用力推開窗戶,紅姐慢慢不動了,房間裡安靜許多。牛不古接著說:「你出院了就該掙錢去,不然交完房租我們又沒什麼錢了。」
「我耳朵還是嗡嗡……」阮左安說,「都他媽怪那狗屁公車,停哪不好,偏停那輛麵包車旁邊,也怪那輛狗屁麵包車,什麼時候不嘭,偏那時候嘭,也怪我,我一直沒買雷克薩斯,我要是買了,我開的時候一定會關緊窗戶,那爆炸就不會震聾我了。」
「我們現在這樣十年也買不起雷克薩斯的。」
「我們總會有發財路的,我記得你說過,這個城市的每一個水泥縫隙都可能藏著錢,說不定我們明天就莫名奇妙地帳戶上多了十多萬。」
「這話不是我說的,是我從網上看的。不過不要緊,我們已經要老了,但吳旋這癟三還才十九歲,雖然他現在書讀的不好,但總會有機會發財的。」
阮左安沒說話,走到表面附著破碎廣告紙的臥式冰箱前,拉開門,從冷霧中拎起一袋粉硬的豬肉,它已經埋在冷凍室裡兩個星期了。
牛不古說:「炒了吧,炒了吧,這後腿肉燉起來像吳旋的草稿紙一樣乾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