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有天之009

　　「我族從不知先祖從何時起存在於此，之於外世，更僅僅只是被嚴正叮囑了不得接觸……」

　　回首望向彌陀山，緋炎開始向蒼瓊說話，關於清音境。那些只留有口傳，從不知其真憑實據，如同傳說般的『過往』。

　　蒼瓊聽著，面上雖一丁點兒訝異也沒有，但他的眼神卻左右浮動，好一會兒才開口回道：「貴族先祖言之有理，外世之人殘暴可笑，若是知其所以，清音境恐不復存。」

　　「或許吧……但是，我族卻不得不與外人接觸。」緋炎神情略顯無奈。

　　「何以？」

　　「我族繁衍有困，無論與誰，皆得男丁。」

　　「那緋蓮呢？」

　　「她非我族人，她是我由外世帶回的。」

　　「哦？」

　　有感緋蓮身世可能悲慘，蒼瓊並無意繼續追問，隨意得知他人傷痛，那無論對誰都是非常無禮的一件事。

　　撓撓頭，緋炎爽朗卻尷尬地笑了起來：「我也真是欠了他們，那些個混帳推說傳宗接代的事族長一人便能完成，怎麼勸就是不願意，結果你知怎麼著，原來他們一個兩個都已經成雙成對，真是氣煞人也！」

　　「噗！」

　　蒼瓊噴了一口，眼淚都被逼了出來。難怪他看這些淺灰眼瞳的儷人兒們時常展現親暱。

　　這裡沒有侷限、沒有束縛、沒有規矩，活得多麼恣意、多麼自由。

　　──讓人既羨又妒。

　　交談間太陽漸漸落山，於是蒼瓊在緋炎的幫助下折回。剛脫離樹影遮覆，一抬頭，蒼瓊不禁又為那令人恍若隔世的色彩著迷。

　　來到清音境以後蒼瓊每回總要看著這片奇異雲彩，直至蒼蒼明月高升，他回頭對緋炎說：「炎兄弟，你先回去吧，我想看看落日。」

　　「好，路上請小心。」

　　「多謝。」

　　目送緋炎離去，蒼瓊即便席地而坐，遠眺夕陽。

　　粉紫、黃澄、還有那如血色一般的紅。接著，夜色開始緩慢渲染，星光點點。

　　「星……」蒼瓊口裡喚著蒼星，悲傷苦澀。

　　起身，他抬步回程。

　　當他步下最後一個小坡之時，耳邊傳來陣陣悅耳歌聲。那歌中沒有字詞，聲音清新悠揚、使人嚮往。

　　蒼瓊朝那方向定睛一瞧，是緋蓮身影翩然出現。

　　「嫂子？」略為驚訝地接近，蒼瓊守禮，便在離她三步之遙處停下，問道：「怎麼來了？」

　　緋蓮雙唇微啓，沒有回答蒼瓊，卻是面有難色。終於，她咬咬牙，自己靠了過去，並拉開蒼瓊掌心。

　　『我來接引夫君，但看來是錯過了。』她在那掌中以指尖寫下文字。

　　「妳無法言語？」蒼瓊一時間呆了，但細細想來雖不是沒聽過她的聲音，卻也不曾聽緋蓮開口說過一句話，不免愕然。

　　緋蓮點點頭，顯得有些落寞。

　　「為什麼？」

　　明知不該追問，蒼瓊卻無法克制他的嘴。他將攤開的掌心又伸向前去，急呼呼的要著答案。

　　緋蓮往後退了一步，是被蒼瓊過於激動的語氣所驚嚇。但蒼瓊眼神裡充滿緊張擔憂，讓她心裡感到些許溫暖。

　　一個願意對身患殘疾的她付出關心的好人……

　　於是，緋蓮又輕輕拉開他掌心，繼續寫著：『我本為外世一大戶人家小妾，因受禍全家分崩離析。主母本就有妒與我，家道勢微後她便把我轉賣青樓，我奮力抵抗、不甘受辱，卻當街遭她與青樓夥計侮辱並打成重傷，是夫君突然出現並救走了我，還為我養傷，但我由那時起便只能發聲，卻無法言語。』

　　不過幾句話，緋蓮道來卻花了常人三倍的時間，一字一句皆刻骨銘心。

　　「對不起！」蒼瓊握住了她還想再寫的手，放在胸口：「我、我不是有意逼問……抱歉……」

　　緋蓮羞赧地望他，她的手被他緊緊握著，扯也扯不開。

　　「……哇！失、失禮了！」趕忙放開，蒼瓊的臉不禁紅了。

　　『回去吧。』

　　搖搖頭表示不介意，緋蓮在那青色的月光之下用脣形相告，兩人便一前一後，往圍帳方向折返。

　　路上，與蒼星間的點滴忽在蒼瓊內心洶湧。那份思念愈是純粹無暇，煎熬卻愈龐雜無章，由遭蠱蟲入侵過的傷處傳來猛烈的刺痛，沿著牠攀爬過的痕跡一路直擊骨髓。

　　「妳永遠不會背叛炎兄弟吧？」停下腳步的蒼瓊忽然這般問道，但就連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只覺得眼底燒灼得像是要冒出血來，他盯著緋蓮，感到眼前的景色逐漸扭曲……

　　聞言，緋蓮也停下腳步轉過身，回以淺笑。

　　『只要能換得夫君平安，無論那是什麼我都會做。』

　　星兒就算背叛定也是為了大哥而背叛……星兒即使軀殼毀滅，靈魂也終相依……

　　緋蓮的身姿搖曳，在幽光下顯的更加迷人，蒼瓊卻根本看不清她說了什麼，只覺得從她舞動的嘴唇裡吐出了蒼星的嗓音，無比清晰地在他耳中迴響著。

　　此時，一只泛著粉螢光輝的紫色小蝶由他倆中央穿越，落到了緋蓮肩上。

　　頓時，蒼瓊的呼吸劇烈，他猛力將緋蓮拉進懷中，直喚：「星兒？」

　　緋蓮嚇的掙扎，欲將蒼瓊推離。

　　但是蒼瓊卻紅了雙眼，將她拽得更緊：「星，別再欺騙大哥了。你說過即使軀殼毀滅，靈魂也要與我相依，所以你來了，對不對？」

　　他愈說愈顯得癡傻，竟捧起緋蓮臉蛋，在她唇上肆虐。

　　「放手！」

　　從旁一聲渾厚男音暴喝，是緋炎出來尋找妻子，竟撞見蒼瓊對她輕薄。他將蒼瓊拉離緋蓮，摟著驚嚇不已淚流滿面的妻子離去。

　　蒼瓊眼神閃過一絲兇狠，他衝上前去與緋炎纏鬥。但是無論他使出如何凌厲且的招式，皆被緋炎三兩下迎刃而解。

　　最後，他被緋炎一掌擊中，頹然倒地。

　　「我救你性命，你卻染指我妻，外世之人可都與你相似？」冷冷視線掃過倒地的蒼瓊，緋炎啐道：「滾！清音境容不下您這太子爺！」

　　說完，他便抱起不停顫抖的緋蓮走了。

　　然而蒼瓊卻只是茫茫然地望著星空，彷彿聽見蒼星聲音又在耳邊軟語：「大哥啊……怎麼不回來救星兒呢？星兒難道如此不值？」

　　猛然瞪眼，蒼瓊奮力爬起，睨向眼前已然走遠的兩抹身影。

　　他什麼都沒有，沒有國、沒有家，也沒有愛……

　　憑什麼……

　　憑什麼？

　　腦海中一股黑色的漩渦將之席捲，頓時，蒼瓊疼痛不已的倒在地上抽搐，一口黑血從他口中，還有曾遭蠱蟲入侵的耳朵裡噴了出來。但他卻指著明月發笑，笑得癲狂。

　　使人堅強的理由必定相當強大，但使人瘋狂的理由卻可以非常薄弱。

　　皎潔月光下的那隻蝶兒在蒼瓊身邊圍繞，不肯離去。

　　＊＊

　　那日，緋炎冷著臉告知王嶺蒼瓊已出清音境，說是先回山寨處理事務，讓他好好關照黑徹夫婦。

　　王嶺雖覺得有些奇怪，但又想蒼瓊必是擔心寨子才會不告而別。想想他們已在此叨擾甚久，也是該回去了。

　　只是，在清音境這樣愜意的生活，回到現世以後怕是再也不會有了。

　　真捨不得啊……

　　又，王嶺總覺得清音境不只是山川瑰麗，似乎還有種特殊的力量。打來到此處後，王嶺曾修過一次面，從那之後他臉上疵鬚卻幾乎沒有生長，不僅如此，他還感到身體比以往輕盈，即使和緋日那兔崽子打鬧一整天也不覺得累。

　　『該說是凝固了時光，還是倒轉了歲月？清音境中人個個不似凡人，難道和這有關？』

　　擦臉的時候，王嶺看著自己水中倒影總會這麼想著。他對那影子挑挑眉，好像自己真年少了幾分。

　　夏日將結，秋意漸爽。立秋那日眾人皆領到了緋蓮及黑夫人發來的秋桃，還有一早起來煮的雞蛋。

　　看著那紅咚咚的雞蛋，王嶺想到自己就要離去，竟一個悲從中來流下兩行男兒淚。

　　緋日見著這樣的大叔也不知該如何安慰，只好安靜地走開了。

　　「臭小子！你就不會說些好聽的嗎？」

　　啪！

　　王嶺氣得拍桌，卻讓在場眾人都笑彎了腰。

　　剛入夜，緋炎卻見彌陀山下有一人影飄忽。他戒慎地走近，才發現那個身影不是別人，就是蒼瓊。

　　緋炎一時呆了，看著蒼瓊來來回回，地上還堆放著好些物體。

　　「你！」

　　終於出聲喝止蒼瓊行動，緋炎跑了過去。蒼瓊抬頭回望，伴以唇邊一抹淺笑，他的衣物全被磨破，不知已從濂洞進出了多少回。

　　視線下移，緋炎才藉著月光看清堆著的全是酒罐。

　　那晚緋蓮遭蒼瓊輕薄，他實是無法原諒。但之後由緋蓮傳達的情況中，他卻能感到蒼瓊只是一時迷失心智，將緋蓮看作了自身所愛。

　　不過是個癡情種罷了……

　　心中同情的緋炎因而忘了憤怒，對蒼瓊問：「怎麼回事？」

　　「算算日子該是立秋了，外世人們皆相聚作樂，怎能少得清音境？這些桂花釀，不過聊表心意。」

　　蒼瓊信手勾起一罐，咕嚕嚕便入了喉。嚥下，以認真的神情對著緋炎道：「炎兄弟……真心誠意的向你道歉，請你原諒。」

　　雙手捧著酒罐，蒼瓊在緋炎面前深深低下了頭。

　　時刻無語，緋炎看著他好一會兒，才搔搔頭說：「我……蓮兒她還為你說話呢！唉，蒼公子，究竟是何人讓你愛得如此深呢？」

　　輕輕一嘆，緋炎扶起蒼瓊半彎身軀，接過酒喝了。

　　「至愛至愛……既是至高無上的愛，無論是何許人，都是我的至愛。」

　　如同以往，蒼瓊將手攬上了緋炎的肩，月光照亮了他面容，看著無比燦爛。

　　「好！」

　　大喝一聲表示贊同，緋炎與蒼瓊便把酒罐都搬了回去，與眾同歡。但王嶺見了蒼瓊以為他是來接自己回去的，喝得悶悶不樂。

　　緋蓮看緋炎十分愉快，也不怪罪蒼瓊，一顆心這才稍稍安穩，雙眼帶著笑注視著他倆。

　　緋日得到緋炎特許可以嚐嚐酒味，沒想到三兩下就被大家灌醉。酒酣耳熱、說說笑笑，眾人最後都在主帳裡倒成一團睡了。

　　黎明，緋炎眼界中出現點點光暈，他本該揚手一遮，翻過身子想蒙頭再睡，可是，卻感到自己臉上觸著某樣冰冷物體。

　　睜眼，只見森白刀刃緊貼，若有稍動便即刻見血。

　　而他竟已不在帳子裡。

　　「帶著一個醉了的人上山，可真費了我不少功夫……如何？彌陀山頂可否太過陰冷？」

　　那方，蒼瓊呵呵笑問。

　　「你……？」

　　蒼瓊的笑令緋炎感到異樣，想爬起來對他好生質問，卻發覺自己渾身虛軟無力。

　　且眼前站著的不只蒼瓊，還有一群素未謀面的兇神惡煞。遠處，更有緋蓮摟著與自己同樣無力的緋日，面容驚惶。

　　「哈哈哈……覺得無力麼？清音境有攝魂草，外世有迷魂酒，不知那滋味可香醇？嗯？」

　　「你究竟要幹什麼？」

　　「我來要回屬於我的東西！」

　　將緋炎由地面拽起，再狠狠地摔了下去，蒼瓊的聲音柔情似水：「我的至愛……」

　　上揚的嘴角染著無比瘋狂，蒼瓊的眼神漂向遠處淚眼婆娑的緋蓮。

　　「你瘋了……」緋炎冷斥。「你看清楚了！那是我妻緋蓮，不是你的至愛！」

　　「哼，你見得她外表，卻見不著她靈魂……」

　　「靈魂？」

　　「是啊……靈魂。」

　　目光迷濛的望向天際，蒼瓊脫口的話盡是詭異：「他的靈魂在她那裡，我明白的，是他告訴我的……」

　　「瘋子！」

　　緋炎暴喝，但蒼瓊卻只是笑得更艷，將他一路拖到了崖邊。

　　「看，我很善良，絕不會讓你在黃泉路上孤單的……」

　　他指著山下，遠處那個蒼瓊所熟知的方向，緊接著，冉冉火光急速蔓延。

　　「啊啊啊！」緋炎撕扯著喉嚨，卻無力阻止一切。

　　「別擔心……他們會在夢中慢慢吸入濃煙，就像是作了場夢般的過去。這麼美麗的人們我可捨不得毀了，想要他們保有全屍呢……」

　　「喪心病狂的傢伙！你有什麼衝著我來便是！累及我無辜族人！你還是人不是？」

　　「不是人，又怎能做的出這些呢？炎兄弟……你可知我為何會來到清音境？」

　　說著，蒼瓊拿起劍在月光下合著吟唱舞動起來。

　　「乾星之下，坤川之上。聲從何入，骨相昂藏。穹廬龍炎，焮天鑠地……」語未盡，他突然高聲失笑，彷彿一切是多麼的荒謬。「我蒼氏之崛起，就是多虧這些個虛無的預言，朝去暮來中世間人早已看穿這不過是我蒼氏精心編造的謊言、看穿一切，誰曾想在窮際之外竟真有這般世外桃源……」

　　森森劍尖，再度抵向了緋炎頸項……

　　「炎兄弟，你說，這是否就是我的天命？」

　　語落，蒼瓊手中白劍急如閃電，割去了緋炎首級。那顆頭顱隨力道朝空中飛躍，滾落在緋蓮與緋日面前。

　　「哇啊啊啊啊！」

　　緋蓮抱頭驚叫，而緋日則是呆呆然地摸著緋炎頭顱。他不明白自己為何滿手鮮血，又為何事情會演變至此？

　　是他們做錯了什麼？還是那蒼瓊一如他自己所言殘暴可笑？

　　「星兒！」

　　看見緋蓮的絕望，蒼瓊緊扭衣領，心痛欲絕，嘴裡喊的卻是蒼星。

　　「星兒莫怕，大哥只是在除去你我之間的所有阻礙。他死了，他不會再來阻撓我們了，以後便只有星兒與我，再無他人。」

　　緩緩地，蒼瓊向緋蓮靠近。然而蒼瓊才邁出一步，應還受迷魂酒影響的緋蓮竟奮力而起並駝起了緋日，一步一步艱難的遠離。

　　「星兒！你真頑皮！你同大哥玩捉迷藏麼？」

　　眼見如此蒼瓊居然笑了，也不急著追上他倆，緩慢地跟在母子倆身後。他們根本無路可走，只見眼前波光粼粼，是崖下那深不可測的眼眸反射著晨光。

　　蒼瓊還在步步逼近，緋蓮立刻擋在緋日前面，眼中只有恨，轟隆隆的水聲彷彿替她聲聲辱罵，令蒼瓊停下了腳步，聲音顫抖著說：「星兒，你為何生氣了？大哥向你賠不是，好嗎？快過來呀！」

　　伸出手，蒼瓊等著『蒼星』如同以往投入他的懷抱。

　　那方緋蓮謬然嗤笑，她轉身以唇形對緋日說道：『日兒，娘告訴你，千萬別輕易相信他人……別擔心，娘會陪你。』

　　說完，竟牽起緋日的手，朝下方碧潭縱身一躍。

　　「不要！」

　　發出驚吼，蒼瓊發狂似地撲上前去試圖抓住緋蓮，但他只捉住了她飛揚的裙襬，那使得緋蓮猛烈地撞上崖邊岩石，頭上血流如注。

　　在她染血的目光裡，緋日的身影像是隻高傲的鷹般向潭面飛去。隨著巨大的落水聲傳進耳裡，她知道，此生他們母子緣分已盡。

　　蒼瓊橫抱起暈厥的緋蓮，按住她的傷口，自言自語著：「星……不痛不痛啊！大哥說個笑話給你聽吧？像是有一個女人叫王欣，成天癡心妄想著要當皇后呢，你說，我們該怎麼捉弄她啊？呵……呵呵……」

　　他緩慢的走著，冰冷的嘴唇在那滿是血汙的臉上親吻，他看見懷裡的蒼星對他笑，只覺得無比滿足，嘴角、眼中滾滾熱液湧出，染紅了他的衣襟，沒有看見有隻蝶兒在他腳下踩得支離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