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老朋友

此時，第三通道那端。
賢者之石和路西法協力合作，一個負責吸引注意，一個負責從後方偷襲，最後總算暫時將闖進來的活魘全數消滅。
賢者之石看著滿地焦黑的灰燼，彷彿力氣用盡般，挺直的腰桿忽然垂軟下來，泛紅了眼眶。
路西法擔心道：「怎麼了？受傷了？」
賢者之石輕輕搖頭，抬頭看向天空，思緒飄渺至遠方，意有所指地沙啞道：「只是，該和老朋友道別了。」
路西法忽然明白，為什麼賢者之石沒有在活魘爆發的第一時間，把他們送回現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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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魔王殿。
老魔王站在金銅柱子前，雙手向後交握，彷彿正在等待某人。
他聽得見宮裡的動亂，也知道是因自己而來，這是避不開的劫難。他只由衷希望，出現的不會是那個孩子。他朝思暮想已久，卻唯獨這個時刻不想見到的人。
不知過了多久，造成動亂的始作俑者，果不其然出現在他身後。
老魔王隔著銅柱的鏡面反射，看見驀然出現的黑髮男子，瞳孔一縮，倏地雙拳緊握。
「父皇，我努力了這麼多年，你看見了嗎？」他的兒子說道，帶著一絲懇求。
眨眼間，十多年了，他十多年沒見過兒子的臉，卻不曾當一回事。
當年，他因為傷了兒子而愧疚，所以沒有主動找他，讓彼此冷靜一會。對於活了千千萬萬年的他來說，十年眨眼即逝。
但此刻，當他看見兒子的容貌，才發現原先身高只及腰部的小寶貝，現在已經和他同樣高大了。原來，他不以為意的一瞬間，能帶來這麼大的變化。
老魔王回過頭，雙方的表情都極力隱藏著多年未見的激動，誰也沒有洩露。
「我打開黑暗通道了，黑暗通道是我打開的！」黑髮男子繼續邀功，想讓父皇看見自己的努力，甚至多年前的傷痕他都可以放下。
他已經不在乎那些了，他是魔界的王子，那點小打小傷算什麼！相信他的大器能讓父皇更為讚賞，能回頭看看他。
而這回，老魔王不若當年，竟然連生氣都沒有，只是嘆息。不知是老了，還是放棄了。
男子見父皇依然愁眉不展，不斷解釋。
「您知道嗎？我在黑魔法書裡學到，活魘是從古至今最強大的生物，牠們能幫忙鏟除弱者，壯大我們魔界！」
「當年是我還小不懂事，這些年我明白了，人類當中也有可用之才，與其將他們全部殺光，不如就讓他們為魔族做事。現在有了活魘，您再也不用擔心被人類欺壓，我們甚至能夠併吞人界，創造屬於魔族的唯一帝國！」
「雖然現在通道又被關閉了，但我會想辦法再次召喚大軍，身邊還有幾隻活魘為我所用，我絕對不會辜負魔界子民的期望！您能明白我的用心吧？父皇！」
隨著年歲增長，男子越發挺拔，不見當年單純天真的模樣，骨子裡卻仍是那個渴望父親稱讚的少年。他的志向不曾改變，他要魔族興盛，為魔界爭光，不計一切代價。
老魔王跌坐在王座上，撫著額，疲倦地閉上眼，自始至終保持沉默。
他不知該從何說起，到底是哪一步錯了，為什麼兒子就是不懂？當他發現通道是兒子打開的時候，用震驚都不足以形容他的錯愕。當年他的老友因為活魘雙亡，如今活魘再次成為他的噩夢，他的子民們、人類們又該如何抵禦？末日將至，任何掙扎都於事無補。
男子見父親不說話，甚至連看也不看自己一眼，長年以來所有委屈、怨懟和不諒解終於爆發，成為最後一個導火線。
「您為什麼不說話？」
「為什麼這麼多年，從來不來找我？現在也不願見我？」
「為什麼不管我怎麼做您都不滿意！」
老魔王聽見兒子接二連三的質問，重重嘆了口氣，正想開口——
男子臉色一變，化作虛偽的笑意，冷冷地道：「我知道了。我聽說，您已經找到新的繼承人了對吧？您已經放棄我了，難怪不論我怎麼做都討不了您歡心。」
男子永遠忘不了他在廚房聽見的那句話：「看來，陛下果然打算把那位當成下一任魔王繼承人，對吧？」
原來父親並不是跟他嘔氣，而是徹徹底底放棄他了。
男子表面仍帶著笑，實則怒火滔天，早已失去理智，指著王座說道：「居然寧可給該死的人類，也不願意給我！那個位子應該是我的！」
在老魔王耳裡聽來，兒子對人類積怨已久，如今非但毫無悔意，還走偏了路，做盡一切錯事，就是想要爭奪權位！
老魔王被兒子激怒，猛地站起身，訓斥道：「龍冰！憑你這個樣子，我怎麼放心把王位交給你？」
「父皇，您錯了。」
龍冰笑了。
「並不是您交給我，這本來就是我應得的。勝者為王，敗者為寇，您不明白，所以才會被人類踩在腳下。」
老魔王憤怒至極，揚手想要教訓兒子，沒想到龍冰搶先一步，一記火球擊中了他的腹部，「唔！」逼得他後退，跌坐在王座旁。
龍冰一步步走近，看著老魔王孱弱的模樣，面無表情地道：「想不到您也會衰老，輕輕一推就倒，這不過是個隨隨便便的魔法球不是嗎？當年你也是這麼打我的。」
龍冰邊說邊下意識摸了摸右眼的眼罩。
老魔王捂著腹部，微喘著氣，問：「你……眼睛……怎麼了……」
龍冰呵一聲，不以為意道：「別擔心，這不是您的錯，當年那件事確實傷到眼睛，但後來已經回復以往的視力——雖然現在已經沒了。」
老魔王震愕不已，「你、你說什麼？」
龍冰不再繼續這個話題，甩了下披肩，轉身。
「您看著吧，總有一天你們都會明白，只有我是全心全意為魔界的榮耀奮戰。」
空間中驀然出現一個黑色大洞，龍冰慢慢踏入其中，沒有聽見身後老魔王虛弱的挽留。
隨著龍冰離去，宮內的活魘也一一消失，傭人們不明白剛才究竟經歷什麼事，卻已經有半數的人因而犧牲。
等龍冰離開以後，老魔王才劇烈地咳嗽起來，趴伏在地直不起身，地毯上綻開一滴、兩滴血漬，捂住的嘴隨後嘔出一灘血。
老魔王這才發覺，原來這短短十幾年，已經耗盡他所有力量，現在就連一顆小小的火球都能將他傷害至此。
打從黑修出現，他就知道自己不久後將辭於人世。
因為黑修令他想起當年的老朋友，為了情感不顧不管，自願墮入輪迴。當年他想，自己絕對不會被感情左右，也不可能為此而亡。
但現在他明白了，或許早在兒子誕生那一刻，他就已經被情感給牽絆，註定了這個結局。
老魔王看著窗外，苦撐多年的太陽隨著他的法力消逝，漸漸變得黯淡無光。黑幕即將降臨，他心想：花，或許再也種不起來了。
眼前忽然有一道金光撒下，老魔王以為是真正的陽光乍現，吃驚地瞠大眼睛。
光芒之中，一個人影走出來，是他不曾見過的樣貌。
金髮青年對他說：「好久不見。」
老魔王眼瞇成縫，不解道：「你是誰？」
青年開口道：「我是權杖。更正確來說，是賢者之石。」
「……」老魔王沉默很久，才吐出一句話：「原來你會說話？」
「是的。」
「你不是在墜崖的時候耗盡能量了嗎？」
「說來複雜，總之命運輾轉，這一世我終於有機會回到這裡。」
老魔王定定看了他一會，隨後嘆了口氣，眸底不知是哀傷還是解脫，「如果這是永無止境的輪迴，我是第一次看見你，代表一切要改變了吧。」
「還是您明理，沒錯，這一世就是最後了。」賢者之石望向遠方逐漸落下的太陽，喃喃道：「不管結局是好，是壞，都要結束了。」
老魔王緩過氣，慢慢地站起身，重新坐回王座。
「權杖，你是來跟我道別的吧？抱歉啊，讓你被我那個蠢兒子當作復仇的工具。」
「無所謂，以前還不是被那個人當作獻寵的道具。」
「哈哈哈……咳、咳咳！」
賢者之石走向前，輕拍著老魔王的背，平和道：「您說得對，我之所以還在這裡，就是為了跟您們好好道別。」
老魔王和藹地看著賢者之石，眼中有著難以言喻的情感，千年來的美好時光，此刻凝聚在一雙眸底。
遙久以前，那段回憶如此長遠，現在回想起來竟然只佔一瞬間。
「再會，權杖。」
「來世相見，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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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黑修照著前世記憶踏進魔王殿，看見的是和當年如出一徹的畫面。
老魔王坐在王座，兩手扶著椅把，垂著頭，儼然奄奄一息的模樣。
黑修淡淡道：「說吧，遺言。」
老魔王再三請求黑修顧好他的花。
黑修同意了。
老魔王沒說出口，但他知道黑修明白。他要黑修守著這些向日葵，是希望他不要放棄，能代替自己，等兒子回頭。
老魔王看著宮裡的向日葵一朵朵開始凋謝，想到這些花都將隨著自己的死去枯萎，忽然道：「或許……已經沒望了吧。」
黑修走向前，從胸前口袋裡，掏出一張被製成書卡仔細保存的乾燥花。
——是一朵只有拇指大小，不起眼的向日葵。
黑修總是將之珍惜地放在口袋，他對老魔王說道：「不管幾十年，幾百年，用盡所有方法，我都會守住這些。」
驕傲尊貴的老魔王流下兩行清淚，此刻的他，只是個無法放下孩子的父親。
或許人之將亡會變得脆弱，老魔王哽咽道：「其實你知道吧？我讓你繼承王位，是不願讓兒子承擔罪過，卻要你成為千古罪人……抱歉，黑修，抱歉。」
黑暗通道雖然已經關閉，但兩邊的戰爭並未消停，仇恨已經結下，沒有修補的餘地。因此，老魔王不得不封印魔界與人界的通路，兩界均不能諒解。魔界人民認為，為什麼我們不能藉此攻佔人界，擴張魔界領土；人界人民則認為，魔族挑起了戰爭，濫殺人族居民，甚至關閉道路，不讓人族進入，兩界關係正式決裂。
所有苗頭將指向魔界掌權者，而接下這個爛攤子的魔王必然成為眾矢之的。
在老魔王接連不斷的道歉中，黑修伸手，用力握住那隻發顫的手，平靜地說：「別擔心，我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