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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節 4157 字
更新於: 2020-05-23
  然晉的童年,沒什麼樂趣,只有各種叮嚀。
  四歲以前,褓姆會和小然晉說:晉晉要乖乖的,要當好孩子,爸爸就會喜歡晉晉了。
  小然晉問褓姆:什麼是好孩子呢?
  褓姆回答:要聽話,不要做壞事,讀好書,這就是好孩子。
  褓姆走了以後,換母親對他說:乖啊,晉晉要當個好孩子。
  父親就站在不遠處,面無表情地睨著自己。
  小然晉說:嗯,晉晉要當好孩子。
  他上了小學,努力讀書,當個「好孩子」。
  人生中的第一次期中考,他拿了班上的第一名。可當小然晉舉著成績單跑到父親面前,想告訴父親自己是冠軍時,父親只說:
  「不要跑,很吵。」
  小然晉被母親帶出書房,拉回自己的房間。
  母親皺著眉頭,說:晉晉怎麼可以這樣呢?
  怎麼可以奔跑呢?
  你看,爸爸生氣了,都是因為你不乖。
  小然晉覺得委屈,嘟著嘴說道:可是,晉晉只是……
  不準頂嘴!
  小孩子不可以頂嘴!
  不乖!
  他睜著一雙大眼看著母親,耳朵聽見她說:
  「你這個壞孩子!」
  母親罵完這句話後就甩門走出房間。
  小然晉趴到床上,抱著玩偶,悶在絨布裡一抽一抽地哭。
  他不敢哭得太大聲,因為這樣父親又會不高興。
  自己是壞孩子嗎?
  他不是壞孩子,晉晉不是壞孩子……
  可是他讓父母生氣了,好孩子不會讓父母生氣罵人的。
  一定是自己不夠「好」,晉晉得變得更好才行。
  不可以當壞孩子。
  從那之後,小男孩似乎就不一樣了。
  同學在玩雨後的水坑,他生怕褲子弄髒,站在旁邊遠遠地看;同學用零用錢買零食飲料,他用零用錢買文具和參考書;同學邀他周末出去玩,他總是回答不用了我想要讀書。
  一年又一年,然晉拿了無數張獎狀、當過好幾回模範生。他成了同學家長嘴裡那個「別人家的好孩子」,收穫同學羨慕的目光,卻得不到父親一個讚許的眼神。
  自己得更好才行。
  高中選組時父親讓他選理組,可他想讀文,大學想讀社會人類學系。
  這是然晉人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頂撞父親,他說他不要選理。
  說完之後父親露出了厭棄的表情,彷彿在看一團垃圾——然晉的心臟被狠狠刺了一刀——父親說了一句「Beta果然只會丟臉」,轉身進了書房,「碰」一聲甩上門。
  那一秒鐘,他立在原地,滿腦子只剩下那句話。
  Beta果然只會丟臉。
  丟臉。
  然晉回到房間,坐在書桌前仰著頭,壓下眼中那股哭泣的慾望。
  母親站在一旁不斷勸他,說爸爸都是為了你好啊,要聽爸爸的話啊,你看爸爸為了你著想還為你生氣了,你別辜負爸爸啊。
  博士剛畢業的兄長雙手抱胸,靠著門框,就那麼淡漠地看著。
  母親說他們這是為了他好,讀文組的出路太少了。
  然晉沒說一個字,那二十分鐘裡他一直在想:
  自己真的是個好孩子嗎?
  Beta不是好孩子嗎?
  為什麼……自己是Beta呢?
  過去被他忽略的事物猝然重現在眼前。
  自己被選擇性遺忘的生日、父親的朋友低聲討論時的那句「可惜是個Beta」、老師看他與第二名的Alpha之間那難以言喻的目光——然晉活了十六年,才發現一切都只因他是個Beta。
  他是個Beta,沒有Alpha的工作領導能力,沒有Omega的繁殖能力,就只是個,平凡無奇的Beta。
  二十分鐘後父親叫他出來,指著那張選組意願單,說道:文組,可以,畢業後去學企業管理。
  他抿著嘴點頭,卻一點也開心不起來。
  少年不再有笑容,本來就少了朋友現在更是不願接近他。
  三個月後的一個晚上,他拿著美工刀裁紙,意外劃傷指腹。
  第一時間他看著那些滲出的血,沒感覺到疼,而是莫名的痛快。
  然晉重新拿起刀子,視線從手指移到手腕。刀鋒抵在蒼白皮膚上,吸一口氣,使力劃下第一道痕跡。
  刀刃劃開皮肉的那瞬間,他感到異常地滿足,鮮血沿著手臂蜿蜒而下的畫面更是令他興奮。
  隔天上學時他包著紗布,心底慶幸現在是秋天,穿了長袖也不會奇怪。上課時止血棉底下的傷口發著刺麻感,回家後他立刻拆了紗布繼續割。
  左手臂被他割得沒有一處完整,他才想到自己還有右手臂可以割。
  傷痕愈來愈多,結了痂又被他剝下繼續割。然晉現在還是很疑惑,自己怎麼只留疤卻沒其他毛病。
  為了不被家裡發現,他開始用零用錢自己買繃帶紗布以及其他消毒包紮用品。
  夏天的他仍舊穿長袖,別人問起就推說學校冷氣太冷怕受寒。體育課也不上,老師沒在點名,他就跑去廁所自己虐待自己。
  某天,他在課堂上手癢,帶了美工刀去廁所。他挽起袖口拆繃帶,冷不防聽見門邊一聲驚呼。
  他的一個Beta朋友看見了。
  然晉根本沒注意到他跟蹤自己,兩個人在廁所大眼瞪小眼,準確地說,朋友在盯著他滿是傷痕的左手。
  那個Beta先開口,說:我陪你去輔導室。
  他稀里糊塗就被拉過去了,聽見朋友告訴輔導老師他接近一年以來的變化,連自己也沒察覺到的變化。朋友說話時他就在旁邊想,自己真的變那麼多嗎?
  他僵硬麻木地和老師談完,最後老師問,要不要老師和父母談談。
  當然是不要。他回答,自己並不想給父母知道自己來過這裡。
  下課鈴響了,老師嘆口氣,說:你得去看個心理醫生。

  從高二的那一天開始,然晉接下來的五年人生,算是和心理醫生簽長期合作協議了。
  高中他只敢吃藥,去診所也是偷偷去。他向家裡撒謊說自己要提早準備大學考試,以後每天留晚自習,實則是搭公車去了某家心理診所。他不敢去找臨床心理師,因為他未成年,必須有監護人陪同。
  然晉的零用錢用處除了文具講義題本繃帶以外多了一項:心理診所的掛號費與藥錢。藥錢不貴,醫生也不能開太貴的藥,因為需要家長同意。
  每一次從診所出來,手裡提著一袋子抗憂鬱藥,他就開始算還有多久。
  還有多久夏天、還有多久冬天。
  自己還有多久才能好。
  四月大考,那兩天然晉仍是穿長袖。前一晚他掀了紗布消毒,酒精噴上去那一刻他被刺得爽快,整個人活像個受虐狂,躺在床上詭異地顫抖。
  考試當天只有姊姊來,他看著她線條鋒利的側臉,心底升起幾團疑惑,不過他很快就自行解惑了——父親和哥哥都在公司,母親和她的Omega貴婦團去血拚,而姊姊的學校又正好離考場不遠——順路來看看,等等大概就走了。
  果然,沒等他去考試,人就說要上課而離開。
  他沒有什麼感觸,姊姊告訴他要走時也只是點點頭繼續複習。
  反正十幾年以來,他也都是一個人的。
  可是……然晉環視四周,其他同學都有家長或兄弟姊妹在旁邊,問肚子餓不餓、狀態好不好,即使是和他一樣一個人的,也會在看見手機時會心一笑;而自己……自己就像個被遺棄的孤兒,沒人關心,沒人在乎,也沒人記得。
  中午他克制不住,找了個比較遠的廁所,關門捲袖子拆繃帶,刀子拿起來就是一直劃一直割,連血痂也硬用利刃割下去。
  他看著滿手的鮮血,眼淚滴滴答答往下掉。
  他不是恨,他只是……氣,氣自己是個Beta、氣自己根本不愛的系所、氣自己居然還期待父母會來看他。
  氣自己仍然想討父母歡心。
  第二天考完作文後他路過那個第二名Alpha的位子,聽見Alpha和雙親說:那就是學校裡第一名的那個Beta,他超厲害!我一直追不上!
  然晉腳步一頓,便聽見Alpha的父親回答:他就是你每天說要打敗的人?他的家長可真幸運!
  不,才不幸運。然晉握著拳頭走遠。你們才幸運,生了個聰明的Alpha兒子,一個不會給家裡丟臉、優秀的Alpha兒子。
  成績出來,他報了間離家遠的一流大學,系所當然是父親要他讀的企管。
  收到錄取通知後父親也沒什麼反應,手上翻著他的商業雜誌,跟然晉說你下個月就去住家裡在學校附近買的房子,大學四年就別住校了。
  然晉還來不及驚喜,父親又補了一句:
  住校更丟臉。
  他承認自己有那麼一瞬間是想撕了通知書甩頭就走的,但已經沒有那份心力了。然晉捏了下手臂,刺痛感讓他清醒不少。
  他說,自己下周就想去,早點熟悉新環境。
  父親連句挽留都沒有,翻了頁,回答道:好,我讓打掃的人早點去。
  離開家的那天,只有母親在家裡與他告別。
  他自己一個人坐著私家車到車站,司機老伯幫他下了行李,一個人去搭火車,一個人在陌生的城市裡招手攔計程車,一個人住進那間位在學校兩條街外、大得令人心慌的房子。
  他不敢找室友,就算這間屋子其他三個房間都是空的也不要。
  搬進來的第二天,他就去找了當地的臨床心理師。他年滿十八,高中畢業,不需要家長陪同了。一個小時會談兩千五,一個月三次。
  然晉想父親起碼還是有點良心的,大概是怕自己說他們虧待他,錢從來不會少只會多。他心安理得地填寫銀行帳戶,預約了人生中的第一次臨床心理門診。
  兩個月後學校開學,他聽從心理師的建議把自己埋進課業,轉移注意力。
  但他看著一疊自己一點都不想要的課本,心臟總會被密密麻麻的蟲子爬過,癢意順著血管流到手腕。
  他丟了屋裡所有刀子,美工刀、剪刀、菜刀,當天晚上他就忍不住了,瘋子般用指甲使勁抓,發現解不了癮之後摔破鏡子,拿碎片割。
  大學四年他只回家六次,連新年與寒假都沒回去。除去暑假的三次,剩下都是因為母親打電話給他,說晉晉你怎麼可以那麼久不回家呢,怎麼可以讓媽媽那麼孤單呢,好孩子會常回家的對吧。
  不可否認,可悲的是,在聽見那聲「好孩子」時,然晉動搖了。
  他還是想做父母眼中的「好孩子」。
  大學他讀得痛苦,也沒交到什麼朋友,唯二的好友是一起考進來的第二名Alpha——他終於知道他的名字了,賀奇——還有拉他去輔導的以安。
  以安讀歷史系,副修社會系,然晉沒課時就去借他的課本看,或是去旁聽。
  最後幾個月,他的病況總算獲得大幅改善——自殘頻率減少為二周一次。
  許是即將解脫的快感讓他心神鬆懈不少,然晉開始抿起嘴巴試圖微笑。
  然而,畢業倒數兩周,哥哥來了。
  然晉從學校回家,一開門發現他幾年不見的兄長坐在沙發上。
  哥哥問,找工作了嗎?
  他搖頭。自己對企管完全沒興趣,當然不想找工作。
  接著,他聽見哥哥說:
  父親要你回家工作。
  回家工作。
  四個字直接砸中他的腦袋,不給人一點反應的機會。
  他站在那邊,完全不知道該如何回應,只能眼睜睜看著哥哥走出門。
  回家工作?他連碩士都沒有讀,父親怎麼可能……
  想起兄姊都在公司上班,他似乎了解了。
  父親不要他繼續讀,是不想要他表現得太過亮眼,從Alpha手中搶走權力。
  因為他是個Beta。
  Beta在他眼中沒有繼承權。
  那晚他拿起美工刀往左手腕用力劃下,把一條靜脈割斷。
  他在迷茫中打給那兩個已經在一起的好友,告訴他們記得來幫自己收屍。
  隔天早上,他睜開眼,看見醫院的白色天花板,轉頭發現以安眼睛紅紅地看著他。
  這瞬間他也想哭了,啞著嗓子對好友說:
  「我想逃。」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