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任是逍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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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0-05-21
  「逆謀這等事,成了,就是功臣,敗了,就是死字,家人亦是,不是跟著榮華富貴,就是跟著下獄賜死、流放邊疆,也沒什麼好怨。」彷彿沒看見長風靳爗被他嚇得不輕的神情,澹臺玄默只是盯著杯內酒水,不住說著。

  聽著這些話,看著這樣的他,長風靳爗突然有些抓不準,澹臺玄默現下的心情究竟為何,那樣冷然的澹臺玄默,是他不曾見過的,就像是猶帶凍寒的春水,冷徹心扉。

  「可,我卻還在京內,過著數名貴人青睞的生活。」不知酒後露真性,還是抑鬱已久的緣故,盯著杯內物直瞧的澹臺玄默倏地眼眸微闔,嘴角更是噙著一抹意義不明的淺笑,那模樣看來,遠比平日的他更要帶著幾分銳氣。

  倏地,那抹淺笑透著一絲譏誚,「要讓外頭的人知道,澹臺玄默不單是逆謀罪眷,還過著這樣的日子,朝裡不知道會有多少御史言官出來彈劾?」

  「可惜,這事通過明路、沾過水,就是滿城勳貴,也沒幾人知道,我有個逆謀的爹。」

  不知怎的,看著現下的澹臺玄默,長風靳爗腦裡卻是浮現一人的身影,那也是位曾經名動天下、聖眷頗盛的文閣重臣。

  那人,長風靳爗曾見過幾次,哪怕是遠遠看著,也是位風姿卓然、光風齋月的人物,提攜後輩,亦是不留餘地,當時,甚為諸位學子傾仰,可,誰也沒能想到,這位深受天子寵愛的文官重臣,和楚王竟是交往從密。

  若是單純文詞會友倒罷,哪怕事後楚王謀逆事敗,也不過是挨個彈劾。

  就是天子真感惱怒,也頂多是下錦衣衛關著、抄個家產,更何況,簡在聖心,那樣榮寵至極的顯赫人物,就是貶官下獄,只要皇帝心裡惦著,復官出獄也不過是眨眼瞬間的事,偏生,那人成了楚王謀士。

  然,親信寵臣犯下這種大罪,龍心大怒的天子亦是不忍將其轢死,反是賜其毒酒,留其全屍,就連以往御賜的表字也不曾奪毀,依舊無瑕。

  由此可見,此人聖眷實非一般。

  儘管,那是許久以前的事,玄無瑕也不過是名亂臣賊子,但,長風靳爗此刻只覺得,澹臺玄默和記憶裡的面容有著幾分相似,唯獨眉間那抹鬱色,是那名喚玄默的文人不曾有過……思憶至此,長風靳爗驀然心驚。

  至死猶得聖心,不作任何辯解的無瑕,原名玄默,可不是和澹臺玄默相同嗎?

  「萑蘭,玄無瑕和你……」什麼樣的關係,這話,長風靳爗怎麼也說不出口,就這樣你了半天,最後徒勞無功的嘆氣。

  深知長風靳爗想到些什麼,只是因為避諱而說不出口的澹臺玄默,反倒顯得落落大方,只見他將仰首飲盡杯內早已冷卻的酒,接著,對友人揚起一抹淺笑,「前翰林學士玄無瑕,正是家父。」饒是如此,談及亡父,澹臺玄默的語態神情,仍是未有半點對亡父的不滿或怨懟。

  頓了頓,宛如不將多年埋藏心底的秘密說出就不痛快的澹臺玄默,再道:「就連我的字,玄默,亦是當今聖上御賜。」

  彷彿早已料到,自個會幫著楚王做事,而楚王最終只有事敗一途,在他尚未出生前,雙親就已言定,此子不冠父姓,不入玄家宗譜,連同他的母親,也不曾體會新郎倌領著迎親對伍,敲鑼打鼓前來迎娶的風光。

  後來,他見著父親的次數、時間也不多,就算是有,大都都是在夜深人靜時。

  沒有什麼殷切叮嚀,或是要他參加應舉科試,父親每回前來,不過是問了他幾句學問,給了他幾本附有自身註解的本子,再囑咐他幾句話而已,什麼望子成龍,一舉成名天下知的豪情話語,父親不曾提過。

  就是最後一回見著父親,父親對他的叮嚀依舊不變,「切莫求功名,白丁亦是福。」

  沒過多久,楚王逆反事敗,身為楚王黨羽的玄默領受毒酒身亡的消息,驚動天下。

  儘管他和父親的關係並不親厚,就是尋常也難見父親一面,可,聽聞那消息時,饒是少年早成的他仍是覺得天塌了,不同於他的懵懵,母親只是癡癡望著京師所在的方向,許久許久,才低聲說道:「終是了解一樁心願。」

  那話代表怎樣的意思,他沒來得及弄懂,錦衣衛就找上門了。

  哪怕錦衣衛什麼口風也沒洩露,他仍是敏銳的察覺到,讓錦衣衛團團護在中間的人,正是當今天子,他本以為,迎來的會是天子劈頭蓋臉的怒氣斥責,或是抄家滅門的下場,沒想到,天子卻是叫他抬首,盯著他瞧了老半天,最後,天子提的,卻是他怎麼也沒料想過的詢問。

  「多大了?叫什麼名字,平日都唸些什麼書?」

  面對這樣的詢問,他不由得懵了,饒是如此,他仍是沒忘記這是在御前,他和娘的性命就掌握在這名天下至尊手裡,於是,他極其謙敬的一一回應。

  聽聞他將至志學之年,天子眼裡明顯閃過一絲什麼,看待他的眼神愈發親切,就彷彿是自家長輩看待後生,就連說出口的話,都帶著一絲和氣,「血脈相連,這話果真不假,你和無瑕當年可說是長得一模一樣。」

  「若是不出意外,今年就該參加鄉試了。」

  說到這,入內搜查的錦衣衛,自裡頭翻出許多玄無瑕留下的書冊,自底頭幾位小騎接過這些物品的都指揮使,雙手將被稱之為罪人物證的書冊雙手呈給天子。

  隨手翻了幾頁,天子便認出上頭那端正的小楷出自玄無瑕之手,只聞他一聲輕笑,「呵,不知道的人都說無瑕提攜後輩不留餘力,可,天下學子何其多,就只你一人拿到他這翰林學士的手稿,未免太過循私。」

  「就是護犢也未免過頭。」

  沒等他品出個滋味,先頭看起來心情猶算平靜的皇帝倏然將書重重砸回書案,冷笑,「指量不認你們母子,朕就不知道他心裡打什麼鬼主意?」

  「作人父親的犯事圖謀,還指望當兒子的能金榜題名,當朕是那麼好唬弄的嗎?」

  儘管,早就知道歷代天子素來是說風就說、說雨就雨的性子,但,直接面對天子怒氣的他依舊嚇了一跳,尚來不及思索自個該說些什麼話,或是認罪以求皇帝輕發,方才看來還怒不可遏的天子已然收斂怒氣,現下,就只是冷冷看著他。

  君心難測,隨同而來的錦衣衛都指揮使不敢妄自開口,他也不敢隨意作聲,只能跪伏在地上,承受天子如刀般的視線。

  半晌,天子宛如帶著一絲懷念與傷感,又像是什麼都不曾有過的嗓音,悠悠傳入他耳裡,「當年,無瑕和你差不多大時,便能和朕侃侃而談,就是馭馬狩獵、挽弓射柳也不遜色,哪裡像你這樣唯唯諾諾、戰戰兢兢?」

  「給朕起來,朕看不慣玄家子孫這副窩囊樣!」

  他到底和父親當年有多相似,他不知道,唯一知道的,是當他起身,天子命他抬頭回話,又詳細詰問了好陣子後,他的名字成了澹臺玄默。

  事情至此,本該告一段落。

  此後,再也沒人能藉機彈劾他是犯臣之子,或是蓄意為難。

  殊知,天子御駕即將歸返前刻,一名頭戴青玉冠、身襲青花孔雀羅袍,腰間還繫條五彩垂珠紅穗串,手挽蟒皮鞭的青年,就這樣大剌剌的出現在他們面前,「大張旗鼓的來,灰溜溜的回去,也不怕讓人給笑話了?」

  這話聽似輕佻,就連神態也是桀驁不馴,可,護隨在皇帝身側的錦衣衛,愣是沒有半點動作,甚至朝那青年鞠身,「見過漓王殿下。」

  「漓王怎麼來了?」

  天子發問,就是貴為皇帝胞弟的漓王亦不敢輕忽,只見他收斂笑容,快步來到天子面前,深深一揖,「臣弟路經此處,驚見御駕,不敢衝其鋒芒,故,使人於旁側小巷暫歇,待御駕離去再回王府,不料皇上卻是在此處停留,臣弟斗膽,前來一探。」

  隨意一瞥,就知道自個這名胞弟多半是準備出城狩獵的天子,只是微微頷首,便準備離去,殊知,向來知其分寸的漓王竟是快步攔住他的去路。

  見天子微微挑眉,漓王非但不驚不怕,反而神情慎重的開口,「聖上愛才憐才固是美事,可,玄無瑕既是逆謀罪首之一,其家眷哪怕並不知情,也當重責,焉能放過?」沒等天子回應,漓王已深深拜下,「聖上今日若寬饒玄無瑕妻小,只怕日後難杜悠悠之口。」

  「誰敢?」原先心情尚稱不錯的皇帝,此刻竟是怒極轉笑,「這天下誰敢質疑朕?」

  見其動怒,漓王連忙跪下,他這麼一跪,所有人也跟著黑鴉鴉的跪了一片。

  「聖上乃是天子,自是無人敢加懷疑,只,玄無瑕之子未曾獲罪入藉,日後,若是其子考取功名,再入翰林,難免有人心生不滿,認為聖上蓄意包庇……」漓王話未說完,就聽聞站在他面前的皇帝沉聲低喝。

  「你是要朕殺了他不成?」

  「臣不敢。」

  「不敢?」一聲冷哼之後,天子喝令錦衣衛散至遠處後,才以腳尖踢了踢跪在地上的漓王,「起來說話,朕可不記得親封的漓王是個軟骨頭。」

  待漓王爬起站穩,天子不以為然的嗤哼,「哼,你真當朕不知道,你和澹臺玄默私下往來?用那麼點話,就想讓朕金口玉言的保證,日後不會影響他的仕途,你以為,這等程度的激將法,朕看不出來?」見漓王因計謀被揭,面露尷尬的模樣,天子心情頓時好轉。

  「罪不及辜,更何況,無瑕就這麼個兒子,我就是再惱,也不會令他玄家斷了香火。」沉吟片刻,似有定論的天子徐緩開口,「朕不想再看見第二個無瑕。」

  拋下那麼句意義難明的話,天子便率著大票錦衣衛離去。

  待御駕離去,漓王這才轉身走向依舊跪在地上送駕的澹臺玄默,並伸手攙了他一把,「萑蘭,聖上愛屋及烏,對你多加擔待,已是特例,日後,若是澹臺家有什麼不軌之心,只怕,連我也保不住你。」

  眨眼數年,相似的事,再度上演。

  唯一不同的,主角換成了漓王與澹臺家幾名不長眼的族親,為護族親,澹臺玄默終於開罪漓王,最後,淪落賞菊樓。

    ***  ***  ***

  夜風寒涼,驀然驚醒的澹臺玄默,發覺已近未時,再看自個安睡床榻,情知自個必是昨日夜裡多喝了,不勝酒力的他,不覺苦笑。

  素日他最是節制,昨日卻是難得放縱。

  澹臺玄默正於心裡嘲諷自己不夠持穩時,瀟湘的聲音倏地揚起,「哎,公子醒了?」

  「我正好備妥醒酒湯,沒想到您恰巧醒了,公子您也真是的,明知道自己不行,怎麼還吃那麼多鍾,要是讓慕大夫知道,他不氣炸了?」伴隨嗓音,瀟湘已點燃蠟燭火信,一面到床榻旁攙扶澹臺玄默起身,走向置有醒酒湯的木桌前,一面埋怨似的叨唸,「長風公子也是。」

  「昨兒白日還閒得和我們幾個下人打趣,夜裡就風風火火的說有急事,留也不讓留的跑了,說什麼日後再登門造訪。」

  「我說,您和長風公子都什麼交情了,哪需要這般客套,您說是不?」

  長風靳爗為何急著離去,澹臺玄默心理有數。

  哪怕他後來醉得不醒人事,初時,他對長風靳爗說了些什麼,他心裡雪亮,有個逆謀的爹,仗勢凌人的親族,還得罪了皇帝最為疼愛的胞弟,這樣的來頭,怕是神鬼都要退避三分,更何況是一心想保住長風家的長風靳爗,日後,恐是連知己都當不成了。

  想到這,澹臺玄默不置可否的輕笑,「長風公子本就和我們不同,怎能如此計較?」

  「話是沒錯,感覺卻好像有那麼點不對。」側頭想了想,瀟湘猛地拍額,「瞧我這記性,廚房拿了個燕窩,說是要燉給公子進補,我怎麼給忘了?」

  「公子你等等,我去去就回。」

  望著瀟湘急急離去的身影,澹臺玄默長吁了口氣,那籠官燕是誰送來的,他心裡有數,除了漓王,不作第二人想。

  將他困於此地,作為交換,漓王饒過澹臺家那幾個不知長進沒的親族,要說是折辱,那意圖染指他的德錦繡莊二公子,是怎麼跪在他面前苦苦求饒,他沒忘記,說漓王尚念一絲知交之情,似乎又不是那麼回事……

  人生在世,究有多少事能順心如意?無奈輕笑的同時,澹臺玄默猛地發覺,桌上蠋檯底下枕了張紙。

  情知紙箋必定不是柳墨或瀟湘留下的他,伸手挪開燭檯,取出紙箋湊至眼前觀看,見上頭文字龍飛鳳舞、淋漓盡致,澹臺玄默不由得一笑,都說見字如見人,這手張狂至極的草書,真像是它的主人。

  紙上並未贅言,僅短短一句,鴻圖謝知音。

  短短一句,就讓澹臺玄默明白,長風靳爗匆匆離去,並非是讓他的來歷嚇壞了,而是決意籌金為他贖身,這樣的結果,著實令澹臺玄默感到意外,哪怕事不能成,對於知己這樣的心意,他猶然感謝。

  唇角方揚,澹臺玄默便止不住的咳了數聲,雖說咳得斷斷續續,他仍覺得喉間猶帶腥甜。

  正當他連咳不止時,垂簾讓人高高打起。

  以為是瀟湘歸返或是柳墨聞聲前來的澹臺玄默並未上心,由著來者輕拍他後背,直到他咳聲漸緩,對方才柔聲輕問,「怎麼又咳了?」

  熟悉的嗓音令澹臺玄默頓時怔住,尚不及作出半點回應,察覺他不自在的來客也不介懷,索性拉過椅子坐他身邊,一下又一下的為他順氣,切切低語,「到底,是那兩個貼身陪讀伺候不周,還是我差人送來的補藥,你一樣也沒吃?」

  「保重自個,就是保全澹臺家,這道理你還不懂?」

  明不該出現在此的人,怎會深夜來訪?艱澀轉首,藉著燭火看清對方容貌的澹臺玄默還來不及說些什麼,又是一陣急咳。

  不知是真沒看見澹臺玄默神情閃過的驚愕,還是蓄意裝作沒發現,漓王只是一面輕拍他的後背,一面似笑非笑的輕語,「看樣子,長風家的公子也不懂得怎麼照顧人,竟讓你成了這麼個病殃樣。」

  「或者,萑蘭想看看長風世家究竟能比德錦繡莊撐上幾時?」見澹臺玄默整個愣住,漓王曬然一笑,「別緊張,本王說笑罷了,就是要陪葬,頭一個該死的,也是慕翟。」

  「有道是,大隱隱朝市,小隱隱藪澤,你就這麼待在賞菊樓內,有雅王等人給你撐著,哪怕日子難過也死不了,更不會落下一身病根,偏偏,那不知自己幾兩重的大夫,硬是想替你贖身,你說,他該不該死?」

  曾幾何時,談笑風生的漓王成了這模樣?

  思及澹臺家那幾個親族以為漓王偏袒他,因而恃寵而驕,最後,甚至敢假借漓王名義招搖撞騙、橫行鄉里的澹臺玄默強抑咳意,低語,「蒙王爺厚愛,非是慕大夫不夠盡心,而是玄默身子本就單薄,一時傷寒,驚動上下,玄默著實過意不去。」

  「你也知道,你這麼一病,驚動上下?」

  帶著幾分打趣的嗓音方揚,漓王便說著愈發令人摸不清來意的話語,「聖上雖是惱你,聽聞你病了,咳了血,本想打發御醫過來,就連前些日子朝鮮來貢的高麗蔘都險些下賜,若不是我死死攔著,這會兒不知道成了什麼光景?」

  什麼光景?

  不就是都察院裡的御史彈劾勸諫的奏摺會像雪片一樣湧入內閣嗎?再說,沒有高麗蔘,那籠官燕就不刺眼?

  情知昨日禮中有官燕的消息傳出後,已有不少好事者廣為宣傳,這句話,澹臺玄默越是只敢埋在心裡,「聖上仁德,罪民自當銘感五內,誓不敢忘。」

  「呵,幾年不見,你倒是圓滑許多。」輕笑間,漓王猛地伸手勾起澹臺玄默下顎,「聖上憐你,固有惜才之意,更多原因,則是為了玄無瑕。」細細盯了盯那張和其父生得頗是相似的面容,漓王徐語,「玄無瑕才學廣博,不過而立卻已身躍六部,何等榮寵,怎知,犯下那等大錯。」

  頓了頓,漓王才接著開口,「沒想到,你同他愚昧,辜負了本王一片信任。」

  「若非如此,憑你的才識,就是沒能當個翰林侍讀學士,也該是個進士,偏生……」說到這,漓王宛如不忍的搖首。

  殊知,聽聞這話的澹臺玄默卻是另番想法,當初,玄無瑕涉及謀逆,牽累無數,他便曾想過,哪怕這輩子不能入仕為官也無妨,憑著滿腹經學德禮,他仍舊能當個私塾講師,安安穩穩渡過一生,只是他沒想到,因緣際會而結識的翩翩公子,會是漓王。

  就這樣,逃了聖怒,猶是避不過這位親藩的盛怒。

  不知漓王今回來意的澹臺玄默,揀些不著邊際的話語回覆漓王詢問,「玄默一介庸材,不敢朝望。」

  「呵。」輕笑過後,漓王猛地將話題轉至長風靳爗身上,「萑蘭可知,昨兒夜裡,那包下你的長風靳爗使人探問,這會子想替你贖身得多少銀兩?」

  「贖銀,何等庸俗的字眼,用在你身上,簡直是糟蹋了你的才品。」

  見澹臺玄默不言不語,情知他必是深有所感的漓王又是一笑,「就是雅王也曾多次使人來求,你這是多大臉面?」沒等澹臺玄默回應,或是知曉他不會回應,漓王瞬間收斂笑容,「雅王怎麼想,我管不著,就是長風靳爗,本王也不為難,只讓賞菊樓主回他一句,萬金酬知音。」

  白銀十萬兩!

  這樣的數字,饒是澹臺玄默也不覺悚然。

  「本王給他三天時間,三天後,他要拿不出這十萬兩,別說日後進不了賞菊樓的門,德錦繡莊什麼下場,他,就是什麼下場!」

  話語至此,漓王起身就朝門口走去,就在他打起垂簾,準備跨過那步時,他倏地停下腳步,「萑蘭,要他真能拿出黃金萬兩,本王也不會食言,過去的事,權充抹平,你要留要走,本王不會加以阻撓,只是你要想清楚,沒了本王這把傘,逆謀罪首之後這罪名,始終壓在你身上。」

  話畢,漓王頭也不回的走了。

  盯著空空蕩蕩的房間,望著那依舊微搖的垂簾,澹臺玄默突然有些懵了。

  漓王真的願意放他自由?轉念再想,萬兩黃金豈是那麼容易可以湊齊,漓王此舉,不過是讓長風靳爗知難而退罷了。

  幾番思索,就在他起身準備前往書齊磨墨致信時,端著一盅冰糖燕窩粥的瀟湘恰巧歸返,方踏進內室,鼻子靈敏的他先是嗅了嗅飄浮內室的薰香味,接著才對澹臺玄默開口,「公子,方才有客來嗎?哎,公子,您這是要去哪?」

  見澹臺玄默沒打算理他,兀自往外走的瀟湘,連忙端著冰糖燕窩粥跟上他的腳步,不時在後面叨唸,「公子,有什麼事不能等到白天再做,非得夜裡忙?」

  「慕大夫交代過,要您不睡,就是用哄的,也得哄到您睡,您就行行好,吃了這碗冰糖燕窩粥,讓小的服侍您更衣,再去睡回吧!再不然,有什麼事交代給小的去做不也一樣?」不論瀟湘怎麼說,走在前頭澹臺玄默愣是沒理他。

  心中大苦的他,見柳墨正巧迎面而來,登時大喜,連忙出聲喚過柳墨,「柳墨柳墨!你快來幫我勸勸,公子的病還沒好,就跑來外頭,萬一吹著涼風,病重了可怎辦?」

  瀟湘本指望柳墨能替他勸上幾句,沒想到柳墨僅是定定的站在澹臺玄默面前,半晌才緩聲輕問,「公子可是要書齋?」瀟湘沒能弄懂的事,柳墨心裡卻是雪亮,見澹臺玄默未置可否,他理解似的頷首,「公子暫待,小的這就去備文房四寶。」

  柳墨非但沒勸澹臺玄默回房休息,反而是同他連成一氣,這讓跟在後頭的瀟湘呆了老久,待他趕到書齋,柳墨早已攤好澄紙、磨好墨,現下正規規矩矩的站在旁側伺候。

  情知一時半刻也沒他的事,瀟湘只得把冰糖燕窩粥擱在桌上,萬般無聊的坐在桌前等。

  不知過了多久,打起盹兒,甚至就趴在桌上睡的瀟湘,硬是讓人自睡夢中搖醒,揉了揉雙眼,見是柳墨,他好沒氣的嘀咕,「這大半夜的,你不睡覺,跑來吵我做什麼?」說到這,看清周遭景物,想起自個還在書齋裡的他,驚得把瞌睡蟲全嚇跑了,「哎,我睡了多久,你怎麼不早點叫我?」

  「公子讓你把信送去給長風公子。」見瀟湘接了信,小心仔細的收入懷內,柳墨頓了頓,才繼續說道:「務必親手送至長風公子手裡。」

  信什麼樣的內容,得親自交到長風靳爗手裡,瀟湘雖是好奇卻沒多問,反正主子說什麼,他照做就是,哪來那麼多意見?於是,他朝柳墨重重的點頭,「你放心,我一定把信交到長風公子手裡。」

  送走瀟湘,回轉書齊的柳墨,見長風靳爗依舊坐著,便開口詢問,「公子還不歇息嗎?」

  「是你去通風報信?」

  面對這劈頭蓋腦的詢問,柳墨僅是眼眸微闔,既不否認,也不承認,「公子怎會認為是我,賞菊樓內,誰都有可能。」

  「我早就有所懷疑,德錦繡莊二公子的事,漓王是怎麼知道的?」

  「每回我有所不適,翟兄就恰巧讓王府用各種名義打發過來,一來二往,就是沒心眼的,也能嗅出裡頭貓膩。」

  聽聞至此,柳墨未顯半分驚恐,而是揚起一抹淺笑,「瀟湘同樣陪侍公子,焉知不是他?」

  「瀟湘人雖機伶,骨子裡卻比你要死心眼。」這種背主棄信的舉止,本該為讀書人所不恥,可,澹臺玄默和柳墨兩人卻是面色如常,壓根不見半點不妥,「就是出門抓個藥,也能讓你遇著雅王府管事,天底下哪來那麼多巧合?」

  沒等柳墨否認,澹臺玄默拿出長風靳爗留下的信箋,低語,「更何況,靳爗兄前腳剛走,漓王後腳便來,你說,這不明擺著嗎?」

  語末,他朝柳墨招手,「你自個聞聞,這上頭還有你慣用的柳色新的味道。」

  和瀟湘不同,同等聰穎卻更顯內斂,每回總能適時推波助瀾的柳墨並未伸手去接那信箋,反倒是低聲輕笑,「既然公子心裡雪亮,何必多此一問?」

  澹臺玄默並未回柳墨的話,只是盯著信箋輕語,「方才,我在信裡寫了些什麼,你全看見了,就照實告訴漓王吧!」語末,他起身朝門外挪步,在經過柳墨身側時,毫不意外的聽見柳墨的詢問。

  「公子就不想離開賞菊樓?」

  澹臺玄默腳步微頓,卻是沒有回頭,僅是盯著門外一輪明月輕語,「於心何忍?」

    ***  ***  ***

  本在澹臺玄默身邊服侍的瀟湘連著幾日都不見蹤影,這事,誰也不敢多問,就是陪侍在澹臺玄默身邊的柳墨亦看不出半點異色。

  一時間,各種揣測議論紛紛。

  有的說,瀟湘能言善道,讓某個達官貴顯看上眼,買回去侍候了。

  有的信誓旦旦說,那天夜裡曾見瀟湘鬼鬼祟祟的離開賞菊樓,多半是見藩王們賞賜頗豐,夜裡盜物給逃了,更有人說,瀟湘細故惹惱了澹臺玄默,讓他一頓棍子給打死,現下就埋在蘭苑某處。

  這樣的傳聞,直到第三天傍晚,一輛半舊不新的馬車停在賞菊樓前,自裡頭竄出一道身影才消停。

  若說瀟湘死了,那個活繃亂跳的人兒算是怎麼回事,難不成是活見鬼?

  不清楚這些天樓內傳言甚囂塵上的瀟湘,一下馬車就直往蘭苑奔去,還唯恐天下不知的扯嗓喊叫,「公子!公子!瀟湘回來了!」不等門外小廝通報,一股勁兒就往屋內衝的瀟湘,見到站於澹臺玄默身後侍候的柳墨,登時怪叫,「好你個吃裡爬外的混小子,你還有臉站那?」

  殊知,柳墨僅是一聲輕笑,「為什麼不?」

  語末,柳墨猶如示威的拿起茶壺,為澹臺玄默又斟上一杯茶,「公子請用,這是初春新進的龍井,味道最是清甜。」

  「哎呀!公子你可千萬別喝,那廝沒安好心,多半在裡頭下了毒!」雖說不是全然知情,但自長風靳爗那聽說一二的瀟湘,現下就像是隻遭人踩了尾巴的貓,當下就衝上前搶下那杯茶,二話不說的自個全灌下。

  見他這模樣,澹臺玄默不由得挑眉,「說是有毒,你還喝?」

  經這麼一提,瀟湘先是一愣,旋即抱肚哀叫,「哎呀!我中毒了,就快死了!」只是,見他如此,澹臺玄默卻是好沒氣的笑著搖頭。

  興許是瀟湘哀叫的太過大聲,驚擾外頭的人,不一會兒,便有聲音自外頭傳入,「要一杯龍井就毒得死你,你早不知在我那死過幾回了,沒個正經。」打起的簾子,自後走入的正是三日未見的長風靳爗,只,不同以往的錦衣綢緞,現下的他卻是一身尋常衣裳。

  見他一來,前頭還笑著的澹臺玄默倏地愣住,長風靳爗只是輕笑,「不過換了套衣裳,萑蘭就認不得我了?」

  「靳爗兄,你怎麼……」

  澹臺玄默話未說完,長風靳爗已揚手抑制他開口,「卿能為我思慮至此,我何嘗不能為君一散千金?」略微一頓,他才接著開口,「雖說比預想時間遲了點,我終是湊足萬兩黃金,就等著賞菊樓主驗收放人。」

  「萑蘭可願離樓?」

  哪怕長風靳爗支字不提,澹臺玄默也不難想像,三日之內湊足萬金何等艱難,面對這份心意,若非冷血,豈能不感動容?只是……「長風家……」

  話剛起頭,長風靳爗便自懷內取出一紙,遞予澹臺玄默,「我已和長風家恩斷義絕,再無瓜葛,日後,怕是再有風浪,也不至於連累他們。」

  長風靳爗猶為知己做至此等地步,若再推諉,即是矯情,有此一思,澹臺玄默旋即自位上起身,長他深深一揖,「今日恩德,玄默不敢相忘。」

  「別,你接著可別說啥結草銜環,聽了就膩味!」

  士為知己者死,武為知己者謀,所求不過天地逍遙,共飲一壺。

  就在瀟湘滿心歡喜的指揮幾名小廝替澹臺玄默收拾打理,屋內一片熱鬧時,沒人注意到,原本安靜侍奉在側的柳墨已不知去向。

  直到澹臺玄默上了長風靳爗的馬車,雖說不算風光,但也羨煞不少小倌的離去後,換下一身粗裝,改穿一襲玲瓏袖袍的柳墨,這才踏入賞菊樓內用度最是昂貴的樓閣,朝內中獨飲的男子深深一拜,「殿下。」

  「走了?」

  深知漓王問的是澹臺玄默,柳墨不敢隱瞞,連忙答道,「是,萬兩黃金,一分不少。」頓了頓,他才小心翼翼的開口,「殿下若是不捨,現下派人……」

  話未說完,柳墨便看到,前頭還把玩著手中玉杯的漓王,現下卻是似笑非笑的盯著他瞧,「本王豈是言而無信之輩?」沒管柳墨在下頭怎樣告罪稱是,他兀自將玉杯放回桌上,「既然萑蘭走了,澹臺家那幾個不成材的東西也該收拾收拾。」

  知曉澹臺家有幾人猶是賊心不死,漓王不過藉機使力,將澹臺玄默摘出這池渾水的柳墨,終是按捺不住滿心疑惑的開口詢問,「殿下如此為澹臺公子著想,何不讓他知曉您的一片好意?」

  「誰說本王是為了他?」漓王不以為然的瞥了柳墨一眼,旋即起身朝門外走去,「無非是聖言金口,不想再見到第二個玄無瑕罷了。」

  到了外頭,看著滿天殘霞,漓王揚起一抹淺笑。

  離了賞菊樓,任是逍遙,可,天下猶是聖上的天下,他澹臺玄默頭上,依舊罩著把名為漓王的傘,誰也動不得。

  不過是時間早晚的問題罷了。

  萑蘭,山水有相逢,日後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