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染血的那日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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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0-05-15
  米可坐在自己房間的床舖上,將背對向洛特那斯,她撩起上衣,屈身拱背,白皙的背部裸露出來。光滑的背肌上,紅色的斑紋零散點綴,每一個斑點就是一隻完整的蝴蝶,妖異和駭人,數量變得比洛特那斯上次看到時更多。

  病情惡化了。不用洛特那斯開口宣告,米可也心知肚明,她的病情正在急遽惡化。

  這些年來,米可的病情在洛特那斯高超的醫術下,暫時得到了控制。火斑蝶就彷彿睡著了般,在她體內沉寂下來,雖然仍有不安分的時候,但總歸來說停止了侵略,活動力降到了最低。

  然而,就在火斑蝶症飛過法恩天空的那一天,本應沉眠的火斑蝶卻彷彿受到了召喚,接二連三地甦醒過來。從那之後,病情急轉直下,她的身上開始冒出紅色蝶斑,就連洛特那斯也無法制止。

  人難逃一死,所有生命都會有邁向終結的一天,打從染上火斑蝶症那刻起,死亡就像挨在腳邊的影子,如影隨形,只要她還存在於世上,就不會有消亡的一天。

  那些妖冶的蝴蝶在米可體內蠢動鑽爬,蠶食鯨吞,只要時機成熟,就會掙開體表翩遷而出。而現在,那個時間正在迅速成熟,死亡以前所未見得速度逼至眼前,米可從未那麼接近死亡。

  「妳可以把衣服穿起來了。」

  洛特那斯結束觸診,將手從米可背上挪開,他拿起筆在病歷表上塗塗寫寫,秀美的臉上讀不出任何情緒。米可穿上衣服,撥好頭髮,手拄著大腿支撐身體,不發一語地看著洛特那斯。

  寂靜如死,空氣中只剩下紙筆摩擦的聲音,沉重的氛圍全天候降臨。他們保持著靜默,就好像在進行一個孩子氣的打賭,只要能沉默得夠久,就可以贏得意義不明的勝利。

  是米可率先認輸,她打破沉默:「所以……我還剩下多少時間。」

  沙沙聲猝然中止,洛特那斯抬眼望向米可,眼眸是皎潔而冰涼的銀藍色,讓人下意識聯想到某種神祕而優雅的生物。

  神祕生物眨了眨眼睛,他瞥了下病歷表,即便病患是自己的女兒,口吻仍平靜且淡漠:「來日無多。妳的病情正在急遽惡化,如果一直得不到控制,別說是明年,可能連十八歲生日都活不過。」

  洛特那斯將視線投回病歷表上,他的神情就好像是那一個難解的謎題。「妳必然會死,但我無法預測是什麼時候會死,就像我無法預測妳會活到什麼時候。照理來說,命在旦夕的人命運會很清楚,因為沒有其他結局,但妳的命運卻仍是一團迷霧,就好像受到什麼干擾了一樣。」

  「不論如何,我還是會死,對吧?」

  「對,那一天很快就會來臨。」

  米可輕輕地笑了,那是一抹瞭然於心的淡然笑容,神情平靜得就好像他們是在討論天氣一樣。

  死亡是未知的領域,因為沒有人能活著去闡述死亡,在面對自己的死亡時,沒人能感到不恐懼。但是米可患上火斑蝶症已經將近六年,五年是一段不短的時間,就算再怎麼恐懼,也足以接受自己的死亡,更何況她的職業還是得時常面對生離死別的諭醫。

  「火斑蝶症到了最後,患者會產生像是被火焚燒的感覺,並在宛若火灼的痛苦中死去。妳知道,如果妳願意的話,我們可以在這些症狀出現前,避免這一切。」

  「不要。」

  米可馬上意識到洛特那斯指的是什麼,斬釘截鐵地回答。她毅然決然地看向洛特那斯,琥珀色的眸中有著無法動搖的決心。「不準使用生命泉水,就算我再痛苦都一樣。」

  洛特那斯搖搖頭,他的神情少見地流露出一絲無奈。「米可,妳大可不必這樣折磨自己。」

  米可抿起嘴唇,她微微發顫,臉色變得蒼白,但這些全都不是因為恐懼。「這才不是折磨自己,是我罪有應得。」

  「我以為我們討論過很多次了,米娜的事情妳從來就沒做錯什麼。」洛特那斯乾澀地說。

  「是這樣嗎?可是我不問米娜的意願,擅自用生命泉水結束她的性命。這不管是在醫德或道德上,都不是『沒做錯什麼』。」

  一談到米娜,酸澀的情緒就無法控制地湧上鼻腔,當米可注意到時,淚水已經積滿了眼眶。她咬緊牙根,努力不讓淚水滴下來。「憑什麼?我一直在想,我們做諭醫的,憑什麼有權結束他人的性命?」

  洛特那斯並沒有馬上回應,他注視著米可,看起來像是在思考著什麼。過了半晌,他才斟酌地說:「如果妳覺得擅自結束米娜的生命是錯的,那麼,妳會想讓她活下去嗎?」

  ──活下去,痛不欲生地苟延殘喘,最後在彷若渾身著火的痛楚中死去。

  米可讀出洛特那斯話中的涵義,面孔痛苦地糾成一團。這個問題早已填上了答案,她就是不忍心讓米娜承受這樣的折磨,才會擅自結束她的性命。

  就算時光倒轉,要她再度選擇,她仍會做出一模一樣的決定,並且絕不反悔。

  「沒有詢問米娜的意見,不經過行政程序就使用生命泉水,這固然不當。但除非妳能喚醒死者,親自徵求米娜的意見,不然這個問題的答案就永遠是個無解的謎。」

  洛特那斯在半空打了個問號,做出一個聳肩的動作。「死了就是死了,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妳再怎麼求也不會有答案的。

  「多為還活著的人想想吧。死者不會復活,但妳可以多為其他還活著的人想想。火斑蝶症末期會有多可怕,妳比誰都還要清楚,就算妳自己不在乎,但李奧也會難過的。」

  這段話碰觸碰到米可內心最脆弱的一塊,她眼眶一紅,眼淚還是不爭氣地滑落。「那你呢?你就不會難過嗎?」

  「會。」洛特那斯露出很淡的笑容,那笑容很快就從嘴角一閃而逝。「妳是我優秀諭醫,同時也是我美麗的女兒,我當然會難過,只是我們神的情緒本來就不強烈,妳很難注意到罷了。」

  米可聞言,酸酸地說:「但你無法阻止自己的女兒死亡。」

  「生命需要順其自然。就算我是神,也不能擅自改變任何人的命運。」

  「嗯。」

  米可不再鬧脾氣,她擦乾了眼淚,躊躇著開口:「李奧前幾天跟我告白了。」

  「哦?第幾次了?」洛特那斯見怪不怪。

  「我不知道,多到我數不清。」米可搖搖頭,額前的蝴蝶銀飾隨著她的動作搖晃,她苦澀地說:「他明明……明明就知道我對米娜做了什麼事,也知道我活不久,卻一直一直在追求我。我真不懂他在堅持什麼,他分明知道不管我答不答應,最後受傷的都會是他……」

  「因為他心甘情願。」

  洛特那斯斬釘截鐵地說,他語調平淡,俊雅的臉上仍沒什麼表情,眼神卻少見的柔和。「李奧明知道自己會受到傷害,卻仍執意要追求妳,是因為他對妳的執著與愛,強烈到就算明知自己會受傷,也心甘情願。」

  米可睜大眼睛,久久不能言語,她用雙手摀住臉龐,挾帶哽咽的責罵聲,含糊地自手掌後傳來:「笨蛋……那個死心塌地的大笨蛋……」

  米可口中的笨蛋現今不在北塔任何一處,甚至不在醫護所,因為他依約返回法恩,要跟過去做個了結。

  *

  當假日又重新回到薩格爾的生活,他首先感到的並不是能忙裡偷閒的喜悅,而是一股幫不上忙的焦躁。

  風雨欲來,潛在的危機正蠢蠢欲動,他作為米希雅的兒子與龍族的神選者,沒理由不站在前線衝鋒陷陣。而現在,他卻必須待在摘星宿內,跟其他神選者等候命令,什麼事都不能做讓薩格爾感到煩躁無比,他在自己房間內踱來踱去,就好像能藉此減輕焦慮。

  還有什麼事是他可以做的?還有什麼事是他可以幫忙的?反神分子、謠言、報喪主、工作、活動、調查依萊……薩格爾將清單上的事情一一細數,突然間,一個詞吸引了他的目光,他這時才猛然想起,自己還有乾焦急以外的事可做。

  依萊的背景調查已延宕多時。

  打從傳出米希雅散播火斑蝶症的謠言以來,這件事就被薩格爾拋諸腦後,隨著埃利希翁的情勢越來越動盪,工作越來越繁忙,他也就完全忘了這件事,滿心都是如何安頓世界的情勢,積極想還母親一個清白。

  而現在,良機從天而降,就彷若是在催促他繼續調查,於是薩格爾也不拖延,馬上著手整理現有的資料。

  薩格爾原本的推測是,依萊在當上神選者之前,可能意外捲入了什麼重大事件,才會進而導致重傷失憶。於是薩格爾利用神選者的權限,以工作之名進到公會資料庫,將近年來重大事件的重傷名單都翻過一遍,卻一無所獲,期望白白落空,不僅找不到依萊的名字,連相似的人選都沒有。

  薩格爾不死心,乾脆一部做二不休,將過去十七年來的重大事件跟傷亡名單全部翻過。但不管他怎麼找,就是找不到任何蛛絲馬跡,就好像依萊根本不是在過去十七年間受傷的一樣。

  或許他根本搞錯了方向。

  或許依萊在當神選者前,根本不叫依萊這個名字。

  或許依萊捲入的事件,公會重頭到尾都沒有插手處理。

  可能性太多,線索太少,因為根本不知道事情發生的時間跟地點,調查起來困難重重,整件事撲朔迷離。

  於是薩格爾調整了調查的方向,將目光放到了伊修斯身上,對他而言,伊修斯的可疑程度不啻於依萊。在依萊的論述中,伊修斯似乎扮演了一個輔導者的角色,打從他在醫護所甦醒的那一刻起,伊修斯就常伴左右,引領著他、替他銜接記憶斷層、帶他重新適應這個世界……

  薩格爾一凜,似乎有什麼靈感迅速地擦過腦海,他覺得自己好像摸到了答案的邊,於是朝著靈感乍現的地方梳理下去。

  依萊的記憶斷層。

  依萊曾經跟薩格爾聊過,雖說是失去記憶,但卻不是全然遺忘,呈現一個很弔詭的狀態。依萊遺忘了關於自身的所有事情,卻保留身為魔法師的所有技能,與對世界的常識。然而,他對世界的認知卻早已過時,導致有很長一段時間,他陷在認知錯誤的混亂中。

  依萊不知道荒魂、報喪主跟喪王的存在。

  依萊知道米希雅跟薩弗若斯結了婚,卻不知道薩弗若斯已經身亡。

  依萊不知道巫貓受到米希雅詛咒,失去異色瞳跟種族能力。

  這些事已經存在千年之久,早已成為普世常識,依萊怎麼會不知道?

  薩格爾沿著癥結點一路梳爬,他越是梳爬,思緒就越是脫離常理,當他將思緒和疑點完全梳理乾淨,得出的結論竟超乎想像。

  「不會吧……」

  薩格爾停止踱步,難以置信地喃喃自語,明知這個結論是如此的荒唐,他卻無法反駁。

  疑惑在內心膨脹,想要求證的衝動催促著他,要他付諸行動。薩格爾的個性本來就不被動,何況他也想不到不該行動的理由,於是他披上外套,帶上房門,趁衝動還沒退去前動身追逐。

  想要求證,就勢必得去一趟那個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