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上的痕跡

本章節 2546 字
更新於: 2020-05-09
  兩個不速之客一走,病房裡又恢復寂靜,達坐回床邊,視線落在杉青白的面頰上。


  ──你是他的誰?

  感覺胸口有一根刺。被剛才那對兄弟所留下、插在心口正上方,看不見也沒造成外傷,但就是不斷隱隱作痛的刺。

  「杉。」

  縱使明知不會有迴音,達還是伸出手,循著剛才被藍瑞格跟藍道格打斷的動作,撫摸杉的面頰。手掌沿著頰骨、顴骨移動,在稜線上暫停,似乎在評估杉面龐的輪廓與數天前最後一次見面時相較到底消瘦了多少。

  接著,像是磁石吸引一般,達探出上半身,額頭觸到杉的瀏海。再停頓數秒後,他略略彎身,讓自己的唇和杉的重疊。

  杉的唇仍然又乾又涼,也仍然沒有回應,達輕輕地又吻了他幾下,只覺得胸口的刺似乎扎得更深了些。

  「你哥哥問我說,我是你的誰。為什麼我一個字都答不出來?」

  他再度低下頭,這次的吻落在杉的睫毛上,慢慢撫過盤據在下眼瞼的青黑色。

  「我覺得好不服氣,我打從五歲就認識你,這麼多年來你從來沒有離開過我的視線範圍。那兩個人絕對不像我這樣了解你,因為你一直、一直、一直都是屬於我的。但是,杉……」

  小鳥輕啄般的碎吻繼續移動,右手在被單上下意識地摸索,找到杉又涼又瘦、繫著點滴管的手,想都不想就伸過去緊緊握住。

  「為什麼我剛剛完全沒辦法反駁?我想把他們都踢出去、跟他們說少來惹我,我絕不把你交給他們──可是,我說不出口。是不是因為,他們知道我有未婚妻在等我,就像你親手為亞莎設計製作禮服一樣?」

  吻兜了一圈又回到唇上,這次伸出舌尖,細細舔舐,杉的唇在他執拗的撫觸下稍稍恢復了點潤澤。

  「我知道我跟你說過,我一點都不愛你。」

  喉嚨乾乾的,說話時每一個字都是短暫十分之一秒的折磨,大腦一瞬間發出想要喝水的信號,但手卻放不開,身體不想移動,仍然維持著額頭碰額頭的距離。

  「我還記得你聽了很不高興,說我邏輯一點都不對。但是你那時候是什麼表情,你自己一定不曉得對不對?你那時候看起來,就像我狠狠戳了你一刀一樣。而且你知道嗎?那時候我好開心,想著杉畢竟還是屬於我的,不管我說什麼、做什麼、怎麼傷他的心,杉都還會是這個世界上最了解我的人,絕對不會捨棄我。」

  杉的眼睫仍然文風不動,連最細微的震顫都沒有。達完全無視於杉沒有回應的事實,逕自繼續說下去:「但我開始不懂了。我發現自己搞不懂你。」

  胸口一陣一陣隱隱作痛,彷彿插在心口的刺前端有著利刃,隨著每次呼吸來回割裂。

  「我不想放你走。我不要放你走。你逃離我身邊、完全不通音訊的那五年,我靠自己努力爬到現在的位置,但總是無時無刻不想起你。亞莎跟亞莉提到要做設計品牌,我第一個就想到你,想著一定要把你找回來,我希望你待在我看得到的地方。你跟亞莉去紐約的那個星期,我每次看到你留下來作為陷阱的設計圖,都得提醒自己說杉過不久就會回來,我不需要去找他。你一個人躲在國外閉關的那時候,我寄給你所有的信,你都不回,完全不跟我說話,從小到大我從來沒有感到你離我那麼遠過。亞莎說你跟她講,你非常高興看到她跟我結婚。真的是這樣嗎?你真的這樣想嗎?如果是的話,你為什麼要選在這個時候提案要我們找新人?又為什麼要關在辦公室裡日夜趕工趕到昏倒被送進醫院?你哥哥要把你帶走,他們說要『處理』你。你這一走,我說不定就再也見不到你了,我不要那樣,可是我不知道為什麼。你能告訴我原因是什麼嗎?」

  說出口才發覺,聲音異常沙啞,而且在發抖。理智在分析,絕對不是因為喉嚨乾渴的緣故。

  「杉──」達在細碎的親吻中間,對著杉的唇低語:「你可以告訴我嗎?對你而言,我究竟是什麼?我究竟是你的誰?」

  迴音還是沒有來,達在極近距離下細細打量杉的面孔、聽他仍然紊亂而細微的呼吸,終於決定順從大腦的警告,直起身,從床邊的矮櫃上拿起水壺。他一口氣喝掉一整杯水,又重重跌坐回矮凳上,這時候口袋裡傳來鈍重的、不熟悉的觸感。

  伸手進口袋裡掏了掏,拿出來的是一本黑色的小筆記本。是杉的素描簿。

  達很認得那本素描簿。杉有非常非常多素描簿,有些在辦公室裡,有些在住處,散放得到處都是,這源自於他隨身攜帶紙筆的習慣,只要得空檔,他隨時都會掏出素描簿跟鉛筆開始畫圖。達看過很多次,以前他跟妹妹跟杉一起吃飯,點菜跟等上菜的空檔一定會看到他拿起筆來塗鴉;大學時杉會在系館或教室外面等達下課,打發時間的方式也是塗鴉,到了現在還是一樣,開會的時候只要有一分鐘沒有人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達就一定會看到他翻開素描簿。他們稍早發現杉倒在辦公室時,這本素描簿就躺在旁邊。口袋裡還有一支鉛筆,是達隨手抓起來一起塞進去的。

  杉從不主動拿素描簿裡面的內容給別人看,就算是他要提出來給亞莎、亞莉還有達討論的設計稿,也必定是謄畫到大張紙上或者電腦上的稿件,最多最多就是他會從散落各地的紙堆中抽出半成品的草稿,但就算是達跟致亭,也沒看過他的素描簿。致亭以前曾經好幾次鬧著要看「杉哥哥畫的稿子」,杉沒有一次答應過。

  出於某種衝動,達重新在矮凳上坐下,翻開手中那本厚厚的、邊緣和裝訂已經開始磨損的素描簿。

  第一頁是白的,翻開下一頁時,他下意識地倒抽一口氣。

  並不寬闊的紙面上雜七雜八地畫著袖口、領口、肩線、裙擺、流蘇等等各式各樣的草圖,可是吸住達目光的不是那些亂雜的草稿和註解,而是畫在紙面右下角,非常顯眼的一個圖樣。是一朵花,構圖非常簡單,只有五六條弧線,花本身是漏斗形的,花蕊從心形的花瓣當中伸出,下方還延展出一片葉子。達再往後翻,除了最初那一頁白紙跟最後面杉還沒用到的部分以外,每一頁都有,都在左下角或右下角的位置上,取代了通常書籍應該是頁碼的位置。


  ──我希望你替我畫一張圖,一個很簡單的訊號。這樣的話,就算我們中間隔著半個地球,我只要看到那張圖,就知道你在想我。


  聲音明晰地跳進腦海。

  那是自己說過的話,是很久很久──不,只有五年以前──致亭還在世的時候,他們中間還沒有產生裂痕的時候說的。

  杉的筆記跟草稿在素描本的中間很突兀地中斷,達一頁一頁翻閱,翻到某一頁的時候,他整個人僵住了。

  那一頁的紙面上留下的痕跡,不是草圖,也不是對於設計稿的靈感和筆記,而是人像的側臉。達認得那個輪廓,認識的程度,差不多就跟看鏡子裡的自己一樣。

  拿著素描簿的手在發抖。紙面上落下一點一點的圓形痕跡,是不知道從哪來的水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