鬥嘴

本章節 2810 字
更新於: 2018-07-14
  族裡的人都說拉姆達瓦體內的血裝得太多、太滿,所以每次只要她一受傷,血總是無法抑制地流出來。
  還記得九歲時她在草原跌了一大跤,還撞到了石頭,雖然人沒事,膝蓋上的擦傷卻遲遲無法癒合,就這麼血流不止地回到族裡,逼得族裡的醫婆用上好幾倍的止血藥草才終於止住。

  沒有孩子的體質像達瓦那樣,她和母親嚇得抱在一起痛哭,深怕自己就這麼流乾了血而死,醫婆卻淡淡安慰說:「達瓦只是血比其他人多,所以身體裝不住。只要等她再長大一點,就裝得下那些血,也不會一直流出來了。」
  「胡說八道!血都流光了,還長得大麼?」父親倒是對醫婆的言論不以為意,於是在父親的咄咄逼問下,醫婆才提議將黃精根拿出來讓達瓦服用。

  她就是從那時開始從未停止吃藥,也是從那時開始禁止騎馬、奔跑與玩耍。

  而梅朵當時還不以為意,甚至對姊姊的身體變化渾然不覺,反而覺得沒有她在的日子,和其他孩子玩耍起來更加盡興了。
  有幾回她從草原玩回來,身上沾滿了草葉與泥巴,姊姊就會一邊問她玩了些什麼,一邊含淚捏著梅朵的手臂,直到烙下烏青的印記為止。
  每次梅朵都會被捏得痛哭出聲,姊姊才趕緊抱住她拚命道歉。

  但每次姊姊還是會選擇先捏疼她。
  現在回想起來,梅朵終於明白那含淚的怨懟目光究竟代表了什麼。

  ──現在她總算騎著馬,跑得比誰都還要遠、還要瘋、還要賣力。
  ──縱使那樣究竟好或不好,我也不清楚。


  她望著姊姊那與狂風合為一體的桀驁背影,胸口悄悄發疼起來。
  等休息夠了之後,她們重新在草原上駕馬奔馳,直到平原盡頭處聳立的一座石山,石山的頂端高聳入雲,外表盡是裸露的灰土與碎岩,或許是石山過於貧瘠的緣故,能長在上頭的銀樹也沒有幾株。
  她們來到上山的路口,由於道路不是很寬敞,所以馬兒只好被她們留在山腳處。

  姊妹倆走上淺灰色的石坡,比起草原,這座山帶來的回憶更加久遠,也更加陌生。自從達瓦禁止出遠門之後,梅朵就很少到石山上玩了,加上這裡實在沒什麼生氣,久而久之孩子們也不再對這座山充滿興趣,而是將目標放在更遠的雪白群山之間。
  就現在看來,這座石山的魅力早已消失,梅朵很快便覺得無趣,但姊姊的表情卻興奮無比,彷彿又變回了以前那精力充沛的孩子。
  當她們走了一段路後,或許是過於無聊,達瓦便隨口找了個話題聊天。

  「我聽波契說,在別的地方的人死了就是死了,不會變成種子,也不會變成小樹。」
  「那會變成什麼?」
  「就是死了嘛,不會變成什麼,就是死了。」
  「妳說謊。」
  「我是說真的。」
  「那就是波契說謊。」
  「不信妳去問他呀。」

  「但他已經變成『芽』了啊!」梅朵氣惱地叫著。
  她卻轉頭朝梅朵吐了個舌頭,然後兩人又沉默地走了段路。

  「妳看過波契的樹麼?」達瓦突然說。
  一被觸及這個問題,身後的妹妹立刻皺起眉,將頭別了過去。
  「每天都去看,也每天都會和他說話。」梅朵故意不看姊姊臉上此刻是什麼表情,「他長成了很漂亮的樹,葉子茂盛、果子也多,妳不覺得麼?」
  然而姊姊卻吃吃笑了幾聲。
  「好妹妹,妳真的很喜歡他。」

  「那妳一定比我更喜歡他。」梅朵酸溜溜地回著:「否則妳怎麼會嫁給他?」
  她微笑地沉默了一下。「不管怎麼著,他現在也不是誰的人了。」
  「達瓦妳就是這種態度讓人光火。」梅朵咬起牙來,氣得沒將小石子踢到她身上。
  「那就請妹妹再原諒我一次囉。」她發出嘻嘻笑聲。

  「喂!妳什麼都要,貪不貪心吶?」梅朵又鼓起臉,幾乎無法停止口中的抱怨。「要阿帕、阿媽疼愛妳,又要波契娶妳,現在還要我的原諒?妳明知道我對波契……」
  「再去找個更好的人家嫁了唄,比波契好的男人多著。」她漫不經心地打斷梅朵的抱怨,一邊以手勾著髮尾,彷彿妹妹討論的事情不值一提。

  「沒有!才沒有那種男人!」梅朵奮力跺腳,險些又要哭了起來。「我已經十五歲了,再晚點兒就沒人要啦!妳還能嫁給波契的弟弟,我卻到現在都還沒人提親啊!」


  「波契老愛四處遊蕩。」達瓦撇過頭去,聲音不帶感情。
  「妳不也是這樣才能聽到許多外地的故事麼?」
  「他也很少回來,只能留妳一個在家裡,日日夜夜地等著他唷。」
  「守在家裡本來就是妻子的本份呀!」

  她停下腳步,用一種哀怨到接近同情的眼神看著妹妹。「妳唷……」
  「幹什麼呀?」梅朵抹去眼角的淚水,又羞又怒的漲紅了臉。

  「我只是覺得,他配不上妳。」
  「妳有了他才會這麼說。」
  「或許吧。正因為嫁給了他。」她的聲音聽來疲倦許多,就連吐息起來都時喘時虛的。「──梅朵,唉,在這裡休息一下吧。我走不動了。」她不甘心地停下腳步,表情難受地捧著胸口,縱使她們才爬不了多久路程。
  梅朵看著她蒼白到毫無血色的臉龐,很想叫她索性回族裡算了。

  ……罷了,她絕不會理睬的。
  梅朵也嘆了口大氣,與姊姊靠在石壁旁坐下休息。

  炙熱的烈陽在天頂將兩人的頭曬得發燙,達瓦摘下帽子替自己搧涼,漆黑的眼眸若有所思地眺望著遠方,像是在盯著什麼瞧,但當梅朵順著她的視線望去時,卻又什麼也沒看見。
  ──知道自己即將成芽的感覺究竟是如何?
  梅朵突然思考起這個問題。縱使她還不確定姊姊究竟是否只是在騙她。

  以前阿媽總說,芽族人若是要死了,都會先有預感;例如聽見別人聽不見的音樂、或是看見奇怪的幻像,然後族人就會懂得要回到家中,渡過他最後的時光,好讓自己變成的樹芽能被族人拾起、種植在芽族的家園裡。
  波契就是這樣,某天他突然拖著腳回來族裡,說自己誤中了某種毒,叫朋友非得想盡辦法將他帶回來不可。

  ──「我可以不在這兒活,但非得在這兒死。」

  他說完之後便踏進帳篷屋中,梅朵也混在議論紛紛的人群裡,聽著達瓦在屋裡發出的哭號聲,聽得她也哭了。然後,當帳篷屋的門簾被掀開時,他們再見到的就不是波契魁梧的身軀、洪亮的嗓音、以及他漂亮的黑色長髮,而是拉姆達瓦手上的一株綠芽。
  達瓦紅著眼眶,捧著他的樹芽走出家門,在族人們的見證下種進了盆子裡。

  ……或許這就是梅朵不相信姊姊說自己要成為芽的原因。
  所有族人在死前都想盡辦法回家,唯獨她卻拉著妹妹,拚了命地遠離家園。從來沒一個人像她這樣做。

  「樹……」身邊的人兒忽然喃喃出聲,驚擾了梅朵的思緒。
  「甚、甚麼樹?」梅朵驚魂未定地說著。
  「天頂上……算了,說來妳也不信。」她的聲音恍惚,但沒多久她便搖搖頭,雙眼又恢復了平日的光采。「走,繼續往上走。」
  「上頭沒東西了。」
  「有的呀。誰說沒有?」她淺淺一笑,「我們以前爬過的老樹,還記得麼?」
  「妳要到老樹那兒去?還得再爬一段路啊,妳沒問題麼?」
  「是妳先問我想去哪兒的。」

  梅朵哀了一聲,只好隨著她繼續前進。

  「妹妹。妳見過比這座山還大的樹麼?」
  「自然沒見過。」
  「那說不定往後妳有機會見到呢。」她輕笑起來,像是在述說一場夢境似的。

  而梅朵只是困惑地歪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