製藍/2

本章節 5780 字
更新於: 2018-07-14
記得上一次見面應該是在九年前的時候吧,與現在相比,此刻的老爸臉上的痕溝又多出了幾道。可是唯一不變的就是他那軟弱不堪的神情。
「很久不見了……妳把頭髮剪短了呢。」
「……」
我並沒有回話,只是冷冷地站在原地盯著他看去。
「很適合妳。可能一部分也是因為妳變漂──」
「有什麼話就直說吧。」
看著他那身樸素的西裝,我心裡更是燒起了一把火。
「這……妳應該明白才對。」
他又一次露出了那般不是自信的臉,好像虧待我似的開口。
「如果妳是說染舖的事情,很抱歉,我們沒有什麼話可以談的。」
「心──」
就在老爸要開口的時候,一個比他矮上一個頭的男子從他的身後出現,伸手拍拍他的肩膀。
「不如讓我來說吧。」
梳著油頭男子一語打穿了我容忍的最後一道防線。
「金勇叔叔……你來這做什麼。」
「呦,卓心諭小妹妹,妳對許久不見長輩原來是這樣的態度啊。看來老爸真的太寵妳這丫頭了。」
「……」
我永遠都記得這張嘴臉,這張見錢眼開的嘴臉。
「算了算了,我何必跟這種人客套呢真是。」金勇叔聳了聳肩,「今天呢,我特別抽空來老家是想請這棟屋子的持有人,簡簡單單的簽個字。而且是再簡單不過的三個字。」
話說的同時,金勇叔叔一邊不耐煩的扭曲著臉一邊指示站在身旁的老爸拿出鼓的異常的牛皮紙袋。
「這是什麼東西。」
「智力測驗的考卷。」
他拿過牛皮紙袋從裡頭拿出了大把大把的鈔票朝著我丟來。
「……別欺人太甚了!」
我緊握的雙拳,朝著眼前一副痞樣的他怒視。
聽到我的怒吼聲金勇叔叔頓時露出了無辜的神情,「哎呀……我剛才只不過是想秤秤錢的重量,誰知道不小心太用力拋到妳身上去了……不知道,妳能不能幫我撿一下呢?」
「欸,金勇……這不是原本──」
一旁看不下去的老爸這時突然有了動作,但這樣還使無法阻止眼前這個王八的惡行。他連話都沒聽完便插嘴強調。
「親愛的哥哥啊……就說我不是故意的,沒有什麼原本不原本的吧。」
「……」

「若不打算消費,本店不歡迎兩位。」
「這是怎麼了。本來想說我們卓家大女兒是個美麗賢淑的女老闆,想不到連待客之道都不明白啊。這種店……還能開到現在真的可以嗎?」
「卓金勇你說夠了沒,我已經說過本店──!」
就在我險些要把櫃檯上的咖啡杯往眼前砸去的瞬間,一名年輕男子的聲音消息了這即將竄起的野火。
「那個……不好意思,請問是發生了什麼事情嗎?」
頓時,整間店裡陷入沉默良久。
但也多虧這陣沉默使我意識到即將失控的自己。
「陳先生──」
揹著大小器材的秋風突然出現在店裡,他臉上滿是不解的朝著我走來。
「你怎麼突然來了?」
他湊到我的耳邊苦笑道:「哈哈……這種小事待會再說。」
「這位仁兄,你又是哪位了。難道沒看到我們在談事情嗎?」
老樣子,金勇叔疑惑之餘依舊不改方才咄咄逼人的口氣,質問起眼前素未謀面的秋風。
「兩位好,敝姓陳是心諭的男朋友。」
「……陳先生?」
聽到秋風這突如其然的一番話,不只是我,金勇叔跟老爸都同時露出了詫異的神情。
「妳是卓心諭的男朋友……?我這個做叔叔的怎麼不知道有這種事。」
「心諭也不是孩子了,人生應該不需要每每跟兩位長輩報備了吧?」
「呃──」
眼看啞口無言的金勇叔,秋風頓時露出了和善的笑容。
「……金勇,我看我們今天就回去吧。」
一旁的老爸這個時候插嘴。
「媽的別開玩笑了,沒個結果就要我回公司。銀永你腦子沒事吧,哈?」
明顯有些焦慮的他氣吁吁把話說完,隨後從口袋拿出了菸盒,不管三七二十一的點起火來。
「金勇叔,店裡都有監視器,所以請你把菸熄掉。」
雖然店裡的監視器只是我隨口說說的,但大概是怕自己的惡習被記錄下來吧,金勇叔一時間態度有所收斂。
「嘖……喜靠么。」
他用手指彈熄了香菸頭,但殊不知,煙灰很不巧的飄上一旁擺在櫃子上的布匹,漸漸的,店裡開始瀰漫出一股熏人焦臭味。
秋風很快地便有了反應,拿起了櫃檯的水瓶往冒著煙的布上撒去。
「……」
撞見此情況的金勇叔剎那間露出了戲謔的笑容,臉上待不久的陰霾一掃而空。
「哎呀,拍謝。不小心燒壞了東西,地上那些應該夠賠吧?」
……這個人渣。
「好,那我今天就先回去了。簽字的事情,我們再找時間談談。」
「這沒什麼好談的。」我出腳將落在地上的那疊鈔票往金勇叔踢去,「布不用賠了,體諒客人的不注意也是我們該做的事情。」
自知被反將一軍的金勇叔發出了一聲咋舌,要老爸收收東西準備回去後獨自走出了店門。
被扔在店裡善後的老爸臉色為難地將錢撿起來開口:「……心諭。」
「還有什麼事嗎?」
「我……已經不甘願,也不希望這樣了。所以原諒我,心諭。」
丟下這句細的不能再細的話語後,老爸匆匆忙忙地奔出店裡。
半晌,鬆了一口氣的我癱坐在地,隻手撐著沉重的腦門。
「呃……心諭小姐妳沒事吧?」
伸手將我扶起的秋風擔心的問道。
「沒事,不過……」
……此刻讓我最在意的還是老爸走前說的話。
這是我相隔九年,第一次看見老爸說這樣的話來。
……原諒我。

──

「……多虧剛才的事,我工作的心情全掃地了。」
「抱歉,把你牽連下水。」
秋風的臉上難免壟罩著一股尷尬,拿著重新裝滿的水壺回到了櫃檯。
雖然經歷過一番波折,但店裡所幸只有幾張布被燒壞的情況下圓滿地回復了平靜。
「沒事,我不是很介意。重點是妳沒事吧……?」
「說沒事一定都是騙人的……這種狀況再發生個一兩次我大概會中風吧。」
趴在櫃台上,我將臉埋在手臂裡含糊地說道。
聽到我這麼說的秋風苦笑:「但我還是很不能理解,為什麼妳叔叔為什麼這麼堅持這棟房子。」
「還能為什麼,就是錢啊。」
「……?」
「爺爺之所以在走前特別把這間位在觀光區的染舖過戶給我,是因為他早知道要是房子落入那兩兄弟的手中,他一生努力過、活過的證明可能都會化為別人的油水。」
一邊說著,我一邊從抽屜裡拿出那張套著素嬌態的黑白色照片,那是張記錄著爺爺當時在染缸前攪拌的認真模樣。
他的眼神裡流出的是一股對自身所愛的執著,不難想像他把染舖稱之勝過自己孩子的存在。
「這就是卓爺爺,」秋風拿起了照片,只看了一眼便露出了笑容,「模樣還真是不輸我們工作室年輕的同事呢。」
「也是因為爺爺對染舖的執著……卓家的上下今天能衣食不缺的在這個社會上立足。」
……但或許也因為這間染舖,慣了自己的那兩個孩子。
「那麼卓小姐可不能辜負爺爺的期待了。」
聽了秋風的風涼話我埋怨地嘆了口氣。
「你說的容易。我可是到現在連怎麼辦都沒有頭緒了……還跟人說什麼守住。」
放下照片,秋風一面看著手機一面笑著開口,「當然,我如果能幫上忙一定不會吝嗇的。」
「……彣萱或是我私底下交情比較深的友人就算了,但陳先生是最沒有理由牽扯進這件事的人。所以你的好意我心領了。」
說到這裡秋風的笑容蒙上了一股弔詭,好像早知道我會用這樣的話來搪塞一樣,「對我這種濫好人,客氣可是沒有的喔。」
「……林彣萱那傢伙到底私底下跟你報了多少的卦,更新進度也太快了吧。」
「遠超乎妳的想像。」他從容地聳了聳肩,「但把話說回來。我之所以決定插手這件事,單純只是不希望這樣美好的東西給金錢度量罷了。」
「……」
面對秋風片面的想法,我沒有評論的餘地,只能埋怨的看著自說自話的他。
「嘛,若真要做個解釋……應該就是藝術家的堅持吧。」
「……所以說我才討厭凡事牽扯到藝術。」
我嘆了口氣,小聲地在嘴邊咕噥著。
雖然自己也是相關科系出生的,但也或許如此我更有資格說這樣的話。
就像法律看似主持正義,其實真瞭解起來它卻是無比的冰冷一樣。
藝術那種過度的感性與理性,果然還是不適合我。
「不過這件事情當然也不是我說的算,我還是得跟工作室商量過後才能決定干涉的比重……」
秋風一面說著,另一手秀出了他在通訊軟體上討論的內容。
「……那麻煩妳替工作室的同仁著想,這種事還是避重就輕吧。」
聽到我的這陣調侃,他難掩為難的苦笑。
「避重就輕這句話原來是這樣用的嗎……」

──啷!

秋風話說完的同時,一陣瓷器碎裂的聲音無縫的銜接上來。
經歷過剛才的事,我跟秋風都還有些敏感,一瞬間店裡的氣氛顯得異常的僵直。
「野貓嗎?」
我搖了搖頭否定了這樣的可能。
「因為多虧住在後院的那小倆口,這附近都不太會有什麼動物願意逗留……」
「那大概就是某個誰不小心撞翻了吧。」
「大概……」
看著眉頭深鎖的我,秋風難忍看不下去的心情嘆了口氣。
「卓小姐會不會想太多了……」
絕對不是我想太多。只若照金勇叔的個性來假設,他肯定不會安分地接受我的任性才對。
……雖然說這麼想沒什麼用,但也只能片面的希望金勇叔日後別有什麼過火的小動作。
「嘛,你叔叔之後總會踢到鐵板的。」
「可別把話說得這麼早,誰先踢到鐵板這種事都很難說……」
秋風露出笑容拎起了腳邊的大小工具包:「那不然就等到他踢傷腳的時候,盡情地往他的傷口上灑鹽吧。」
「……」
我看你之所以會想要插手,絕大部分是想順便報復打攪工作的氣吧,聽到秋風的這番話不禁讓我在心裡抱怨。
「那麼今天既然沒有心情工作,也沒有理由賴在這裡,早點回下榻的地方好了。」
看著秋風正要轉身離去的時候,我有些難為情的叫住了他。
「怎麼了嗎?」
「……剛才的事,謝謝你。但如果沒有必要,我還是不希望最後把你牽連進我的私事裡,請你體諒。」
他伸手捏了捏後頸,無奈地嘆了口氣。
「我知道了。」
「……嗯。」
事實上,那句話我並沒有延續到最後的一詞一句。
──你終究只是個過客。
本該說穿的話,不知道為什麼在半晌的糾結中斷開了字句。
「那麼,今天就打擾妳了。」
「哪裡。」
在秋風又一次轉過身的時候,一名女子踏著輕盈地步伐走進了店面並無語地與他擦身而過。
只是不知道為什麼,我隱約地能發現秋風在走出店門之前,微微的側過臉瞥了方才擦身而過的女子一眼。
這樣的小動作使我納悶。
……這兩個人應該沒有見過面吧,秋風是基於什麼理由這麼做。
但就在還沒得出答案的時候,木雪的一如往常的呼喚聲打斷了我的思緒。她像是隻許久沒有見到主人的家犬,奮力地撲上了櫃檯。
「心諭姊──!」
「木雪……妳怎麼來了。」
雖然一面驚嘆著突如其來拜訪的木雪,但我眼角的餘光或多或少的、莫名的有些在意秋風離去身影。

──

大概是上午天氣太好的關係吧,在我沖熱咖啡的時候,外頭下起了一陣大雨。
「木雨他……還好吧?」
雖然早就知道答案,但我還不免擔心的開口。
繼上次餐館之後,木雨整個人像是消失了一樣,不僅手機的訊息沒看,私底下問陳大哥也說他動不動就找藉口往外跑,不知道再忙些什麼。
「跟爺爺大吵一架還能沒事的我至今可沒見過。」雙手捧著馬克杯的木雪有些輕浮說道。
「不過撇開爺爺的頑固不說……我是真的不太理解爺爺過都那麼久了是在生老爸什麼氣。」
「連圈內人都不懂了,我看可能擲筊問神明都不會有結果吧……」
「八成是。」
事實上不只是木雪不清楚,甚至連木雨至今都不是很明白詹爺爺為什麼如此賭氣。
如果說單純只是榮燦伯父因為掛念妻子而到外投流浪,我其實也不認為足以誘發至今天的局面。
想到這裡我便突然想到前陣子彣萱說過的話:「真相藏不久,妳早晚會知道的。」
「搞不好林彣萱那個時候就知道答案了……」
「彣萱姐……?她是怎麼辦到的。」
「我要是清楚就不會這樣說了。」
高中的時候彣萱就時不時能想通一些沒人能理解的邏輯,最初是發現到這件事情的時候,我想大概就是隔壁班男生給人蓋布袋打到不能來上課那次吧。
她沒用多久就高下立判說是因為在廁所偷抽菸先落跑才因此結怨,私底下她跟我說的時候我還以為她又在鬼扯了,想不到最後揪出下手的那群人還真得坦承是這樣的原因,當下我除了驚嘆之餘,也開始不解她到底是用怎麼推擬才得出這樣的答案。
若能用她考上台大來解釋這一切,當然也可以沒有衝突就是了。
「要是彣萱姐別老愛拐彎抹角……我想她搞不好可以替別人省點心力在這種事上。」
「我倒覺得她看戲歸看戲,但別在一旁火上加油就好了。」
「也是……」
語畢,木雪隨同我一起嘆了口悶氣。
「對了不說這些煩人的事了,其實我今天來我是想把番寫好卓爺爺的手札交給妳的。」
「呃……這麼快嗎?」
我有些訝異,距離上次他拿著譯本大概才沒幾個禮拜才對,真不知道平時懶散的木雪是不是吃錯了什麼藥。
「算是快嗎,」木雪似乎有些心虛的從包包裡拿出了筆記本,「其實也只有一半而已,手札後半部分卓爺爺用了很多的客家話,所以才開始就碰壁了。」
「抱歉,後半部的翻譯我可能會延宕一些時間。」
「啊啊──用不著跟我道歉啦,妳能幫我翻寫就已經很感激了,我哪敢再要求什麼。」
講到這,木雪的手機突然發出了惱人聲響,那是她刻意設定自己家店裡的來電鈴聲。
也許是知道接起來會有什麼下場吧,過了好毀她都沒有把電話接起來,只是關上了靜音繼續讓手機震動著。
「……看來工作偷摸出來被發現了。」
面對這充滿埋怨的口吻,我也只能乾愣地笑笑面對。
「不過看外頭的天氣,妳就等雨停了再回去了吧,不然淋濕身體的也不好。」
「這可不行,我可不想聽那老頭子沒頭沒腦的咕噥……小諭姊借我把傘就好了。」
「……卓爺爺啊,就不能稍微疼一點自己的孫女嗎。」聽木雪這麼說,我都不禁在心裡頭抱怨。
「總之回程路上小心。」
我嘆了口氣之拿出抽屜裡的折疊傘遞給了她。
「下次我會記得把老哥拖過來來的!」
稍微整理整理東西之後,她丟下了這句話倉促的離開了店裡,獨自奔向大雨中。

從話題開始的這陣大雨,似乎沒有因為木雪的離去而感到收斂,它持續的將鋼珠般堅硬的雨水拍打著店面的落地窗,使得本以為可以一個人靜靜的時間全泡了湯。
「算了……稍微整理整理染缸吧。」
半晌,趴在桌面上的我撐起身子,將店門上鎖之後拿著麥芽糖和米酒走到了後方的染室。
才走進染室,那一對異常恩愛的夫婦埋怨的盯著打擾牠們黏膩時光的我。
「……你們兩個別用那種眼神看我。」
可能我的抱怨被確實的傳達到了吧,話說完沒多久牠們便雙雙闔上了圓滾滾的雙眼恩愛的入眠。
「……」
看到它們可愛的模樣,我也只能一吐肚子裡的悶氣。
……要是今天是人,我肯定會二話不說地把手邊沾滿藍靛的盆子狠狠地丟去。但看在妳們今天是貓頭鷹的分上,我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吧。
坐在染缸旁,我將麥芽糖和米酒加入飄著美麗泡沫的染缸裡,並且細心地攪拌上好一會。
過程中我時不時停下動作,聽聽著那夾雜著貓頭鷹鼾聲的雨。
半晌,我這才赫然發現,外頭的這場交雜著雷電的大雨宣告著歌鳥風雨的五月即將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