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帶來災難的魔女
本章節 8416 字
更新於: 2018-07-14
「滾！」
艾莉木無表情，以她自認為最冷淡的聲音丟出這一個字。
這是自從她察覺到有人待在自己身邊後，思考了整整三天才決定作出的舉動。
她忍受不了那個「人」，她完全沒辦法運用自己「感知」的能力來判斷待在身邊的到底是什麼。
「喔？妳終於願意說話了啊……」
這裡除了艾莉之外，就只有盤膝坐在她前面的青年，他自然知道艾莉是在跟自己說話，只是從他意外地揚起眉毛的表情，似乎覺得僅靜待了三天比預想中還早。
這嗓音……有點像大叔的老牛聲，只不過不可能是人類，那麼是惡魔的化身……還是仙人？難以理解，無論是何者都沒有必要找我。
艾莉持續著三天以來揮之不去的煩惱，因為她也是第一次聽到那個人開口。
所幸的是，那青年在打開了話匣子之後就主動繼續說：
「首先讓我自我介紹吧。我叫作烈特，姑且算是個冒險者，就是收取報酬為別人做事，這次來找妳……」
「行了，你沒聽到我剛才說了什麼嗎──『滾』，還是你不懂這個字是什麼意思？那我用『去死』也行，死總該會了吧？」
艾莉無情地打斷了烈特的話，因為她已經知道對方的確是衝著自己而來，甚至是受人所託，既然知道這些就不用再聊下去。
她不想再和這個世界牽扯上任何關係。
自從犧牲一切然後以某個角度來說算是完成了自己的願望後，換來了那個下場，她便不想再和這世界牽扯上任何關係。
亦因此，她才選擇在這個被人稱之為「禁足之森」的地方「沉睡」，就是不想被任何人打擾，至今她已經享受了將近半年的平靜。
日復一日，什麼都沒有的空白時間，什麼都不用去想，沒有任何煩惱，樂得輕鬆自在。
對於突然出現的烈特，很明顯會把自己這稱得上「永恆」的平靜打斷的青年，艾莉自然想拒他於千里之外。
「不論是死，還是滾這兩個字我都懂，只不過……」
躺在長石床上的艾莉一直只是動著嘴巴，也沒有張開眼睛，當她聽到烈特的回應時，對於那不過僅能算有一點點輕佻感覺的語氣不禁火起。
下一瞬間，非比尋常的沉重悶響炸起，烈特不知何時舉起了腰間那把略嫌寒酸的單手劍並向後滑行出去，在草地上劃出了兩道深坑，差不多滑出了四、五公尺才停了下來。
烈特收起了本來的輕鬆微笑，取而代之的是凝重，但也不過一兩秒就緩和了下來，確認沒有再出現剛才的「攻擊」後才繼續說：
「第二重契約──『惡魔的力量』果然厲害，不愧是能夠對抗惡魔的力量……」
這傢伙……到底是什麼！
艾莉剛才的「攻擊」自然沒打算取對方的性命，只是想給對方一個教訓把他嚇走，卻沒想到烈特「輕易」就擋了下來。
不，這不是重點，這傢伙知道惡魔契約的存在，他是有備而來的……
艾莉心想的同時眉頭禁不住輕輕皺起，頓了一頓之後，她整個人以不自然的方式站了起來──一股無形的力量把她推起，讓她整個保持筆直的身體從橫躺變成了站在長石床上，然後她才輕輕從石床跳下到草地。
整個過程實在非常詭異，可是一直注視著的烈特並沒有任何不安或者驚訝，就只是默默地等待艾莉站好。
這時艾莉已經調整好心情，即使她萬般不願意也只能選擇與眼前這個神秘青年交涉，而為了省去不必要的麻煩，她直接以凌人的氣勢連珠炮般質問：
「你到底是誰？為什麼知道這麼多事？你有什麼目的？」
「看來妳終於願意對話……咳咳，關於我是誰的問題，我自覺在一開始就說得頗清楚呢……」
「少胡扯，區區人類能擋住得剛才的一擊嗎？」
「只是運氣好察覺到……有話慢說、好說，別再動手，妳要是同時用四、五隻『手』，我可擋不住。」
艾莉的眉頭皺得越來越緊，眼前的人似乎死也不打算把話說清楚，而且她除了訴諸武力之外的確奈何不了他。
烈特可不像艾莉一樣無法視物，自然看得出艾莉一臉不爽的表情正漸漸升溫至討厭的程度，當下連忙轉了個話題：
「我是什麼其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找妳的原因，不是麼？」
艾莉聽得出烈特的語氣總算客氣了點，頓了頓便點頭讓他說下去：
「我想帶希望給妳。」
聽到這答案的艾莉錯愕得一時不懂得回應，呆呆地站了一陣子之後才反應過來，禁不住失笑：
「這玩笑不錯，但我完全沒興趣，在我萌生殺意之前趕緊逃吧，我可是人稱……」
「『帶來災難的魔女』。」
烈特以沉穩認真的語氣接了艾莉的話。
「既然知道，還不逃嗎？」
烈特緩緩地搖了搖頭，但雙目不能視物的艾莉自然看不見，她感覺到烈特沒有任何行動，從這點便知道他的答案。
「那麼，別怪我了……」
隨著艾莉冷淡的口吻，以肉眼無法辨認的某種力量再次出現，假如這時候集中精神仔細聆聽的話，能夠聽到二人之間有著非常不自然的細微風聲。
伴隨風聲的是一道又一道沉重的悶響，烈特並沒有把單手劍從皮套抽出，右手握柄、左手扶著劍刃抵擋沒辦法以肉眼捕捉的「攻擊」。
不可思議，發生在數秒間的事情並非常人能夠理解。
「還不逃？我真的不會留情。」
艾莉加大了聲量，因為烈特被自己再次推開了數公尺。
「遺忘大陸北部大國──雪之國，一年前被魔王及其麾下首先毀滅的國家，皇族──藍晶家族中只有一人逃出生天，那便是雪之國的公主，艾莉‧藍晶。」
以從容口吻喊話的烈特，他的表現可半點也不從容，他已經不敢只站著抵禦目不可視的怪力攻擊，改為四處遊走以躲避為主。
不過短短半分鐘不到的時間，這片小空地已經稱不上草地了，地面上有著數十個大大小小的凹坑，泥土都被翻了起來，甚至其中一棵希爾德樹的樹幹被轟出了一個圓形的空洞。
烈特四處亂竄的模樣雖然狼狽，但並沒有受傷，也能繼續順暢地說話：
「落難公主所到之處均被惡魔踐踏，直至最後找到了一個獻祭自己與惡魔換取力量的儀式，最終透過與惡魔訂下契約，得到能夠對抗魔王的力量──為此一共訂下了四重契約。」
烈特說到這裡的時候，肉眼看不見的攻擊已經停了下來，經過了惡魔力量蹂躪的空地，除了艾莉附近還保持完好之外，其餘地方早已看不見本來的樣子。
「夠了！」
停止了攻擊的艾莉，即使沒有張開雙眼，也能感覺到她在狠狠地「瞪」著烈特。
饒是如此，烈特並沒有打算中斷本來要說的話：
「第一重契約『惡魔的感知』，獻祭自己的雙眼換取無法言喻的感知能力，能夠直接感覺到身邊的狀況。第二重契約『惡魔的力量』，獻祭身體的行動能力，即手腳，換來的是人類無法看見的惡魔肢體。第三重契約『惡魔的智慧』，獻祭人類的知識，換得的是惡魔的知識，能夠化成對付惡魔的利器。第四重契約『惡魔的生命』，獻祭自己的性命，從此不再是人，變成不老不死的存在，是為了與惡魔戰鬥必要的軀體。」
儘管艾莉在一開始激動地想要阻止烈特說下去，但在他開始說話之後並沒有更進一步的激烈舉動，反而是變得沉默，一動不動站在原地，直至烈特說完。
因為冷靜過來的艾莉，發現了一個重大的問題。
為什麼能夠知道得這麼詳細？儀式方面還算是有方法調查，但為什麼能夠知道契約的內容？這個世界只有我和「那個惡魔」才會知道，眼前這個人……難道就是「那個惡魔」？
艾莉想到這裡身體情不自禁地顫抖，旋即又在心裡否定了這個想法。
不，從地獄通往人間的「門」不可能在毫無先兆的情況下就張開到那麼大，惡魔要來人間必須通過「門」，越強大的惡魔就需要越大的「門」，要是有讓「那個惡魔」能夠通過的門，這半年來人間不可能那麼平靜！況且，我的感知也肯定眼前這個人並不是惡魔……
就在艾莉默默地思考時，烈特只是臉帶微笑地等待，就像一切都如他預料一般發展的輕鬆笑容。
直至他看到艾莉的臉稍微放鬆下來，應該是思考告一段落之後，他才再次開口說：
「我想根據我剛才的話，妳應該明白有些不可能的事的確發生了。那麼，妳現在能夠相信，對妳來說不存在的希望，其實在這世界的某一處存在嗎？」
平靜得像是帶了股魔力的話語，直接穿過了艾莉的耳朵去到了腦海深處。
「艾莉，妳──想要再一次張開雙眼，看看這個即使妳犧牲了一切，還是落得萬惡之名這個下場的彩色世界嗎？」
艾莉覺得自己的腦袋快要因為這番話而停止運動，好不容易才勉強回答：
「你……就是……為了這個原因找……我？」
「是的，艾莉公主。」
烈特保持那沉穩平靜的聲線說：
「大概全世界的人都沒辦法明白、理解背後的一切。惡魔的契約，只有心甘情願才能夠建立。為了力量、為了利益、為了慾望的人是沒辦法成功的，因為他們從一開始就把這當成了交易，認為這是等價的交易……可是凡人始終無法理解，與惡魔的交易從來沒有等價可言，從來談不上交換。」
這番話，無疑說進了艾莉的心坎。
「甘願犧牲，哪怕一無所得的想法，成就了妳的奇蹟，妳不這樣認為麼？凡人都在譏笑妳是『帶來災難的魔女』，忽略了妳一直在各國間奔走，把惡魔們迫回到冰封國度的勞苦，而去歌頌一個最後突然跑出來，把他手裡的劍稱之為神劍的英雄，殊不知……」
「殊不知？」
艾莉等了大概十多秒，也許是一、兩分鐘，也許是更長的時間，卻沒聽到烈特接續說下去，難免因為好奇心而不由自主地問。
可是，在艾莉看不到的情況下，烈特露出了至今為止最燦爛不過的笑容，答著令人想要把他一劍刺死的話：
「想要知道的話，就相信希望，讓我幫助妳找回色彩。屆時，妳想要知道什麼我都會說。」
「你這傢伙……超壞心眼的，哪有人會說到這個節骨眼斷掉的！」
聽到艾莉有點彆扭的回應，烈特知道她已經答應，當下更是笑出了聲音，要不是艾莉最後冷靜過來壓抑著怒火，恐怕連這片空地周邊的希爾德樹也得遭殃了。
結果，艾莉還是沒辦法知道眼前的烈特到底是什麼，而他又為何知道那麼多不可能知道的事，但至少她知道了對方的目的。
雖然叫我抱有希望，不過這其實是不可能的。就當旅遊一下吧，雖然這傢伙有夠讓人生氣，不過感覺不會悶呢。
抱著如此的想法，艾莉就跟著烈特離開了這個靜靜「沉睡」了半年的禁足之森。
＊
艾莉與烈特明顯都是非人之物，既不用吃喝，也不怎麼需要休息，從他們本來所處的地方離開禁足之森，常人一般需要三天，他們理應一天多些就可以離開。
可是實情是，他們在第三天的日落後才勉強到達禁足之森的出口，距離最近的城鎮，也就是希爾德城鎮還有半天的路程。
對於這件事，艾莉早已把所有不滿都擠到臉上，可是不知道烈特是笨得沒看出來，還是看到沒理會，依然以一個「正常人」的步調來行動。
不！這傢伙不可能沒注意到，絕對是不理會我而已，可惡可惡可惡！不行，受不了！今晚一定要說清楚！
因為是在心裡咆哮的關係，艾莉完全不用顧慮自己的儀態、形象，正當她打算把積存了三天的怒氣一次向烈特爆發時，烈特以固我的步調停下腳步，回頭說：
「今天就到這裡為止，休息吧，明天就能進城了……」
「開──開什麼玩笑！不能理解！你這傢伙我真的完全無法理解！這三天到底是怎麼回事！」
「嗯？妳突然發怒我也不知道原因的呀……」
「少在那邊裝了！你和我根本不需要吃飯和睡覺！那為什麼這幾天你要花時間去打獵、採野果，到了晚上還休息，等到天亮才行動？別跟我說夜晚在森林走動很危險，在這森林裡根本就沒有能威脅到我們的東西！」
「原來妳在說這個啊……」
烈特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感慨著，儘管艾莉看不到，但她能夠聽得出來，認定這根本就是挑釁或者嘲諷，當下心裡更是怒不可遏，打算至少要讓他摔幾下重的出一口氣時，烈特則繼續說：
「但是這樣不好嗎？像個人類一樣……難道妳不想像個普通人一樣？」
從艾莉背後伸出的不可視肢體猛的停住，她就這樣無法反應似是發呆般站在原地。
「的確，我知道，現在的我們都不需要進食來維持生命，甚至不用休息身體也不會吃不消，但是不需要，並不代表我們不能做，不是嗎？」
直至這時艾莉才回過神來，卻露出了不屑的表情冷言說：
「咳……哼，這些扮演遊戲根本沒有任何意義，不是人就不是人，那又怎樣？裝作成人過生活就是人了嗎？」
艾莉看不見東西，自然不知道烈特聽到自己的話後是怎樣的表情，她只知道烈特沉默起來沒有立即回答自己，似乎是在思考。
直至氣氛漸轉讓人感到不舒服的時候，烈特才緩緩地回答：
「的確，如果連自己都不把自己當作人的話，這僅僅是行為上的模仿，確實沒有任何意義，既然如此的話就別休息，繼續前進，直接往目的地……」
只是烈特這次話還未說完，便已經被艾莉緊張地打斷：
「我……我又不是這個意思！就……就……」
她的反應突然如此轉變，自然是因為終於理解到眼前這個神秘人，是為她著想才這樣做，雖然不至於一下子感激什麼，但她也無法糟蹋對方的好意。
那段沉默的時間，不只是烈特在思考，艾莉也是認真思考著他的話語，自己因為想要拒絕一切而衝動說出口的話語，難免對此感到後悔。
拖得越久氣氛就越尷尬，想到這點的艾莉只能來個快刀斬亂麻急著說：
「總……總之！其實這樣也沒關係，我又沒說介意，裝人就裝人吧！對對，既然明天要進城，得練習一下普通人的舉止才行，不然一眼就被看穿身份，會很麻煩的吧。」
艾莉的話其實不無道理，她並不是因為修練、或者怕人的關係才躲到無人的禁足之森，反而是因為世人都認知到她的存在而排斥她。
「那麼一開始又為什麼發那麼大的脾氣，感覺有點冤枉呢。」
烈特聳了聳肩，從行囊拿出下午剩下來的半隻野雞以及柴枝開始生火，卻也不忘繼續發表自己的想法：
「況且說到裝人這一點，妳其實不也很擅長嗎？因為第二重契約的關係妳的手腳都不能動，現在妳像個人一樣步行，其實是用惡魔的肢體來使喚手腳的吧？而且還要加上不能視物，真難想像當中的難度。」
這傢伙這傢伙這傢伙！絕對是來找碴的，可惡──認了認了，這次是我錯，可惡啊！他肯定是想到這點才給說話我聽，之前那些話根本是「語言偽術」，呀──後悔得想死了！
心中憤恨的艾莉並沒有回答烈特的話，而是轉過了身朝著黑暗，以烈特不可能聽到的聲量嘟囔著，她只想到透過這種方式發洩。
直至烈特架好了篝火，把半隻野雞烤好後分成一半遞給艾莉時，後者才總算停下了漫長的咒罵。
艾莉沒吃上兩口，或許是心中還沒舒暢，索性找點她不怎麼在意的事情找起碴來：
「雖然很不想這樣說，不過你的廚藝真的有夠糟糕，野雞簡單烤一下肉自然嫩，你倒是能烤得這麼老，像石頭一樣咬不下去。」
「呀……不滿的竟然是這一點。」
烈特無奈地聳肩嘆了口氣，苦笑地說：
「這方面沒有天分就是沒有天分，不然下次妳來？一國的公主懂這些嗎？」
「嗯哼，竟然敢小看我？看來你也不是全部事都清楚嘛。」
「的確，就算想要調查，很多都已經被破壞到沒辦法調查，不是麼？」
本來只不過是餐後休閒的對話，烈特大概也是無心，只是這句話明顯說的就是艾莉的故鄉──雪之國已經被惡魔摧毀到什麼都沒有剩下了。
而本來深藏在艾莉腦海深處的相關記憶也確實被勾起了，不過她並沒有說任何「多餘」的話，而是簡單地應了一聲「也是」。
「所以呢，我到底小看了妳哪一部份？」
烈特雖是後知後覺，但既然艾莉顯得不在意，他也不會笨得再提起，繼續本來的話題。
「哼、哼、哼，當然是廚藝的部份，你以為我是公主就一直待在閨房，每天就只會穿漂亮的衣服，學習禮儀社交嗎？」
「哦？難道不是嗎？每天都開舞會不是皇族與貴族的工作？」
「用工作來形容舞會……你還真是和普通人不同，算了。可不是我自誇，我弄的水果冰可是連皇宮的廚師都甘拜下風的喔，每星期的品嚐名額可是都搶得頭破血流呢。」
「先不管妳弄的水果冰有多美味，要平民搶得頭破血流怎麼看都不怎麼好吧？」
「那是形容啦！形容！況且你用『先不管有多美味』已經是侮辱！」
艾莉先是正色地糾正了烈特的錯誤，然後才一臉陶醉地說明起來：
「首先要把乾淨的水放在能夠讓其凝結成冰的清潔地方，然後把冰塊小心地用刀刨成碎塊，每塊的大小可是很講究的！再淋上新鮮的果醬還有搭配的果肉，雪之國人間極品水果冰就完成了，可是真正的人間極品並不是那麼簡單，吃的地方也很重要，那就是一定要在壁爐旁邊！全身暖烘烘的同時水果冰從嘴巴滑進肚子裡，那難以言喻的冰涼感……」
艾莉大概不知道自己說話的那副樣子顯得過於興奮，看到這景象的烈特，早在旁邊強忍著笑意，但還是難免會有些「噗嗤」的細微聲響，讓艾莉察覺到而猛的噤聲。
可是這一沉靜又令艾莉覺得自己好像做了很羞恥的事一般，各種矛盾之下便又焦急地說起話來：
「你你你你你！要是吃到我弄的水果冰，就怕你到時會感動到流淚，你要笑現在就儘管笑吧！」
「沒，我不是那個意思。」
烈特嘴巴上雖然是這樣說，但還是止不住笑意：
「只是這幾天來妳一直都表現得很冰冷，就是有種拒人於外的感覺，沒想到妳也有可愛的一面。」
「可……可愛……」
艾莉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漲紅了臉，但她肯定自己的臉頰在發燙，當下立即別過了頭去：
「你……你這話好失禮耶，說到底我也是妙齡少女，曾經一國的公主，這這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也是，抱歉。」
烈特這次倒也真是誠懇地道歉，不過這卻又令艾莉有種微妙的感覺，當下她也沒辦法解釋這些是什麼，腦筋一轉下只好說：
「總之先別說這些了，來說說你打算如何解除我身上的契約吧？」
「啊……對喔，我到現在還沒跟妳說明呢。」
烈特頓了一頓，合上了眼睛在腦海重整了一遍之後，一臉凝重地說：
「簡單來說，我是打算讓一個相識的仙人幫忙。」
聽到這答覆的艾莉不禁一呆，過了一會才反應過來：
「你認識仙人？所以你也是……」
「不，我不是仙人。」
烈特自然知道艾莉為何會得出這一個結論，因為這算是這片遺忘大陸的常識了。
很久以前，這片大陸居住的不止是人類，還包括了所謂的「神」，這群「神」一直與人類相處融洽，也身負阻止惡魔來到人間的任務，可是一天不知為何絕大部份的「神」都離開了，去到所謂的「天堂」，亦因此人類才會稱呼這片大陸作遺忘大陸，是被「神」遺忘了的地方。
但並不是所有「神」都離開了，少數－－大概喜歡人類或者這個地方的「神」留了下來並過著隱姓埋名的生活，便是現在人類所謂的「仙人」，普通人根本不可能認識仙人，惡魔也不可能會和仙人做朋友，因此艾莉才會以為烈特也是仙人－－即使以她的惡魔感知也無法判別。
「但是……」
艾莉只覺得包圍著烈特的謎團越來越多，也漸漸萌生起了好奇心，想要知道他的事情，因為他實在太特別了。
「箇中的因緣說來也太複雜，總而言之我在找妳之前已經跟他問過，他確定有方法解決，而為了肯定則需要親自見到妳才行，所以我是來帶妳去見他。」
「嗯……好吧，但接下來有機會的話說給我聽聽。所以呢，你那位仙人朋友在哪裡？」
「弗雷德皇城附近的一個樹林，我們先到附近的希爾德城鎮看看能不能買到馬，買到的話就能省下不少功夫。」
對於烈特這番話，艾莉不禁有點疑惑，稍微側了側頭後，還是決定問清楚：
「會買不到的嗎？難道你沒有足夠的錢喔？」
烈特聽到艾莉的疑惑後不禁輕嘆了一口氣，比起回答更像是在自言自語：
「也是……妳在半年前就躲到這座森林裡不問世事，所以完全不知道這半年發生了什麼……」
「咦！難不成……惡魔又來了嗎？來了個比起魔王更厲害的傢伙？但不可能啊……當時那個英雄不只是殺了魔王，也把魔王來的『門』封印好了，另一扇『門』要長大到那個程度可不能在半年內，至少也要有幾年甚至幾十年吧……」
看見艾莉緊張的模樣，烈特再一次苦笑，他心裡大概是在想著，眼前這少女直至現在其實都還打從心底裡擔心著其他人的事情，不過這大概也能用「理所當然」來解釋，不然她是不可能成功與惡魔訂立到契約。
把這些想法揮去之後，烈特認真且緩慢地對著艾莉說：
「不……艾莉，妳有沒有想過一件事？」
「怎麼了？語氣突然變得這麼嚴肅，難不成現在情況真的很壞？但沒理由啊……那個英雄沒再出現嗎？」
看著艾莉流露出那副完全與少女無緣的成熟表情時，烈特也不拐彎，直接地說：
「魔王也許是世界上最惡的存在，但是惡並不會因為魔王死了而完全消失，因為它能夠藏在人的內心。」
「這……」
艾莉答不上話，消化了烈特的話後，一瞬間她把以往發生的事－－特別是在成為「魔女」之後帶著某國的軍隊征戰惡魔的日子－－全部都串連起來，她似乎理解得到烈特暗地裡所指的到底是什麼。
「還是待妳自己看看吧，即使看不見也能聽，不是嗎？」
「咦……既然你知道，你說給我聽不就好了？」
「不，盡可能還是別在我這裡知道任何事比較好，別忘了……現在的我和妳都不是凡人的存在，但是未來的妳，將會變為凡人的一份子，哪怕有過不平凡的經歷。」
「這……」
艾莉理解烈特的意思，不用他說，她都知道自己自從變成「魔女」之後，不論想法還是看法都和以往截然不同，雖然這可能是受到第三重契約「惡魔的智慧」所影響，但她認為自己所站立的位置改變了也是原因之一。
烈特出現在艾莉的面前，就是為了解除她身上的契約，只要一切順利的話，艾莉就會變回一個普通人。
因此，烈特不想在告訴艾莉事情時帶著自己的觀點，而是建議她自己親自去看、親自去聽，然後得出自己的見解。
也許是在短短時間內想到太多事情，艾莉不得不承認自己有點混亂，因此並沒有追問下去。暫時從烈特處知道現在外面和自己所認識的恐怕大有不同便已經足夠了，一切等待明天到達希爾德城鎮之後或許就能理解。
接著二人又閒聊些無相干的事情緩和了氣氛，這一次由艾莉主動提出了想要休息而停止了對話。
得好好準備一下心情，明天就得再次回到那個世界了……
帶著如此的想法，艾莉合上了眼睛，帶著些微的不安淺淺地睡著。
艾莉木無表情，以她自認為最冷淡的聲音丟出這一個字。
這是自從她察覺到有人待在自己身邊後，思考了整整三天才決定作出的舉動。
她忍受不了那個「人」，她完全沒辦法運用自己「感知」的能力來判斷待在身邊的到底是什麼。
「喔？妳終於願意說話了啊……」
這裡除了艾莉之外，就只有盤膝坐在她前面的青年，他自然知道艾莉是在跟自己說話，只是從他意外地揚起眉毛的表情，似乎覺得僅靜待了三天比預想中還早。
這嗓音……有點像大叔的老牛聲，只不過不可能是人類，那麼是惡魔的化身……還是仙人？難以理解，無論是何者都沒有必要找我。
艾莉持續著三天以來揮之不去的煩惱，因為她也是第一次聽到那個人開口。
所幸的是，那青年在打開了話匣子之後就主動繼續說：
「首先讓我自我介紹吧。我叫作烈特，姑且算是個冒險者，就是收取報酬為別人做事，這次來找妳……」
「行了，你沒聽到我剛才說了什麼嗎──『滾』，還是你不懂這個字是什麼意思？那我用『去死』也行，死總該會了吧？」
艾莉無情地打斷了烈特的話，因為她已經知道對方的確是衝著自己而來，甚至是受人所託，既然知道這些就不用再聊下去。
她不想再和這個世界牽扯上任何關係。
自從犧牲一切然後以某個角度來說算是完成了自己的願望後，換來了那個下場，她便不想再和這世界牽扯上任何關係。
亦因此，她才選擇在這個被人稱之為「禁足之森」的地方「沉睡」，就是不想被任何人打擾，至今她已經享受了將近半年的平靜。
日復一日，什麼都沒有的空白時間，什麼都不用去想，沒有任何煩惱，樂得輕鬆自在。
對於突然出現的烈特，很明顯會把自己這稱得上「永恆」的平靜打斷的青年，艾莉自然想拒他於千里之外。
「不論是死，還是滾這兩個字我都懂，只不過……」
躺在長石床上的艾莉一直只是動著嘴巴，也沒有張開眼睛，當她聽到烈特的回應時，對於那不過僅能算有一點點輕佻感覺的語氣不禁火起。
下一瞬間，非比尋常的沉重悶響炸起，烈特不知何時舉起了腰間那把略嫌寒酸的單手劍並向後滑行出去，在草地上劃出了兩道深坑，差不多滑出了四、五公尺才停了下來。
烈特收起了本來的輕鬆微笑，取而代之的是凝重，但也不過一兩秒就緩和了下來，確認沒有再出現剛才的「攻擊」後才繼續說：
「第二重契約──『惡魔的力量』果然厲害，不愧是能夠對抗惡魔的力量……」
這傢伙……到底是什麼！
艾莉剛才的「攻擊」自然沒打算取對方的性命，只是想給對方一個教訓把他嚇走，卻沒想到烈特「輕易」就擋了下來。
不，這不是重點，這傢伙知道惡魔契約的存在，他是有備而來的……
艾莉心想的同時眉頭禁不住輕輕皺起，頓了一頓之後，她整個人以不自然的方式站了起來──一股無形的力量把她推起，讓她整個保持筆直的身體從橫躺變成了站在長石床上，然後她才輕輕從石床跳下到草地。
整個過程實在非常詭異，可是一直注視著的烈特並沒有任何不安或者驚訝，就只是默默地等待艾莉站好。
這時艾莉已經調整好心情，即使她萬般不願意也只能選擇與眼前這個神秘青年交涉，而為了省去不必要的麻煩，她直接以凌人的氣勢連珠炮般質問：
「你到底是誰？為什麼知道這麼多事？你有什麼目的？」
「看來妳終於願意對話……咳咳，關於我是誰的問題，我自覺在一開始就說得頗清楚呢……」
「少胡扯，區區人類能擋住得剛才的一擊嗎？」
「只是運氣好察覺到……有話慢說、好說，別再動手，妳要是同時用四、五隻『手』，我可擋不住。」
艾莉的眉頭皺得越來越緊，眼前的人似乎死也不打算把話說清楚，而且她除了訴諸武力之外的確奈何不了他。
烈特可不像艾莉一樣無法視物，自然看得出艾莉一臉不爽的表情正漸漸升溫至討厭的程度，當下連忙轉了個話題：
「我是什麼其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找妳的原因，不是麼？」
艾莉聽得出烈特的語氣總算客氣了點，頓了頓便點頭讓他說下去：
「我想帶希望給妳。」
聽到這答案的艾莉錯愕得一時不懂得回應，呆呆地站了一陣子之後才反應過來，禁不住失笑：
「這玩笑不錯，但我完全沒興趣，在我萌生殺意之前趕緊逃吧，我可是人稱……」
「『帶來災難的魔女』。」
烈特以沉穩認真的語氣接了艾莉的話。
「既然知道，還不逃嗎？」
烈特緩緩地搖了搖頭，但雙目不能視物的艾莉自然看不見，她感覺到烈特沒有任何行動，從這點便知道他的答案。
「那麼，別怪我了……」
隨著艾莉冷淡的口吻，以肉眼無法辨認的某種力量再次出現，假如這時候集中精神仔細聆聽的話，能夠聽到二人之間有著非常不自然的細微風聲。
伴隨風聲的是一道又一道沉重的悶響，烈特並沒有把單手劍從皮套抽出，右手握柄、左手扶著劍刃抵擋沒辦法以肉眼捕捉的「攻擊」。
不可思議，發生在數秒間的事情並非常人能夠理解。
「還不逃？我真的不會留情。」
艾莉加大了聲量，因為烈特被自己再次推開了數公尺。
「遺忘大陸北部大國──雪之國，一年前被魔王及其麾下首先毀滅的國家，皇族──藍晶家族中只有一人逃出生天，那便是雪之國的公主，艾莉‧藍晶。」
以從容口吻喊話的烈特，他的表現可半點也不從容，他已經不敢只站著抵禦目不可視的怪力攻擊，改為四處遊走以躲避為主。
不過短短半分鐘不到的時間，這片小空地已經稱不上草地了，地面上有著數十個大大小小的凹坑，泥土都被翻了起來，甚至其中一棵希爾德樹的樹幹被轟出了一個圓形的空洞。
烈特四處亂竄的模樣雖然狼狽，但並沒有受傷，也能繼續順暢地說話：
「落難公主所到之處均被惡魔踐踏，直至最後找到了一個獻祭自己與惡魔換取力量的儀式，最終透過與惡魔訂下契約，得到能夠對抗魔王的力量──為此一共訂下了四重契約。」
烈特說到這裡的時候，肉眼看不見的攻擊已經停了下來，經過了惡魔力量蹂躪的空地，除了艾莉附近還保持完好之外，其餘地方早已看不見本來的樣子。
「夠了！」
停止了攻擊的艾莉，即使沒有張開雙眼，也能感覺到她在狠狠地「瞪」著烈特。
饒是如此，烈特並沒有打算中斷本來要說的話：
「第一重契約『惡魔的感知』，獻祭自己的雙眼換取無法言喻的感知能力，能夠直接感覺到身邊的狀況。第二重契約『惡魔的力量』，獻祭身體的行動能力，即手腳，換來的是人類無法看見的惡魔肢體。第三重契約『惡魔的智慧』，獻祭人類的知識，換得的是惡魔的知識，能夠化成對付惡魔的利器。第四重契約『惡魔的生命』，獻祭自己的性命，從此不再是人，變成不老不死的存在，是為了與惡魔戰鬥必要的軀體。」
儘管艾莉在一開始激動地想要阻止烈特說下去，但在他開始說話之後並沒有更進一步的激烈舉動，反而是變得沉默，一動不動站在原地，直至烈特說完。
因為冷靜過來的艾莉，發現了一個重大的問題。
為什麼能夠知道得這麼詳細？儀式方面還算是有方法調查，但為什麼能夠知道契約的內容？這個世界只有我和「那個惡魔」才會知道，眼前這個人……難道就是「那個惡魔」？
艾莉想到這裡身體情不自禁地顫抖，旋即又在心裡否定了這個想法。
不，從地獄通往人間的「門」不可能在毫無先兆的情況下就張開到那麼大，惡魔要來人間必須通過「門」，越強大的惡魔就需要越大的「門」，要是有讓「那個惡魔」能夠通過的門，這半年來人間不可能那麼平靜！況且，我的感知也肯定眼前這個人並不是惡魔……
就在艾莉默默地思考時，烈特只是臉帶微笑地等待，就像一切都如他預料一般發展的輕鬆笑容。
直至他看到艾莉的臉稍微放鬆下來，應該是思考告一段落之後，他才再次開口說：
「我想根據我剛才的話，妳應該明白有些不可能的事的確發生了。那麼，妳現在能夠相信，對妳來說不存在的希望，其實在這世界的某一處存在嗎？」
平靜得像是帶了股魔力的話語，直接穿過了艾莉的耳朵去到了腦海深處。
「艾莉，妳──想要再一次張開雙眼，看看這個即使妳犧牲了一切，還是落得萬惡之名這個下場的彩色世界嗎？」
艾莉覺得自己的腦袋快要因為這番話而停止運動，好不容易才勉強回答：
「你……就是……為了這個原因找……我？」
「是的，艾莉公主。」
烈特保持那沉穩平靜的聲線說：
「大概全世界的人都沒辦法明白、理解背後的一切。惡魔的契約，只有心甘情願才能夠建立。為了力量、為了利益、為了慾望的人是沒辦法成功的，因為他們從一開始就把這當成了交易，認為這是等價的交易……可是凡人始終無法理解，與惡魔的交易從來沒有等價可言，從來談不上交換。」
這番話，無疑說進了艾莉的心坎。
「甘願犧牲，哪怕一無所得的想法，成就了妳的奇蹟，妳不這樣認為麼？凡人都在譏笑妳是『帶來災難的魔女』，忽略了妳一直在各國間奔走，把惡魔們迫回到冰封國度的勞苦，而去歌頌一個最後突然跑出來，把他手裡的劍稱之為神劍的英雄，殊不知……」
「殊不知？」
艾莉等了大概十多秒，也許是一、兩分鐘，也許是更長的時間，卻沒聽到烈特接續說下去，難免因為好奇心而不由自主地問。
可是，在艾莉看不到的情況下，烈特露出了至今為止最燦爛不過的笑容，答著令人想要把他一劍刺死的話：
「想要知道的話，就相信希望，讓我幫助妳找回色彩。屆時，妳想要知道什麼我都會說。」
「你這傢伙……超壞心眼的，哪有人會說到這個節骨眼斷掉的！」
聽到艾莉有點彆扭的回應，烈特知道她已經答應，當下更是笑出了聲音，要不是艾莉最後冷靜過來壓抑著怒火，恐怕連這片空地周邊的希爾德樹也得遭殃了。
結果，艾莉還是沒辦法知道眼前的烈特到底是什麼，而他又為何知道那麼多不可能知道的事，但至少她知道了對方的目的。
雖然叫我抱有希望，不過這其實是不可能的。就當旅遊一下吧，雖然這傢伙有夠讓人生氣，不過感覺不會悶呢。
抱著如此的想法，艾莉就跟著烈特離開了這個靜靜「沉睡」了半年的禁足之森。
＊
艾莉與烈特明顯都是非人之物，既不用吃喝，也不怎麼需要休息，從他們本來所處的地方離開禁足之森，常人一般需要三天，他們理應一天多些就可以離開。
可是實情是，他們在第三天的日落後才勉強到達禁足之森的出口，距離最近的城鎮，也就是希爾德城鎮還有半天的路程。
對於這件事，艾莉早已把所有不滿都擠到臉上，可是不知道烈特是笨得沒看出來，還是看到沒理會，依然以一個「正常人」的步調來行動。
不！這傢伙不可能沒注意到，絕對是不理會我而已，可惡可惡可惡！不行，受不了！今晚一定要說清楚！
因為是在心裡咆哮的關係，艾莉完全不用顧慮自己的儀態、形象，正當她打算把積存了三天的怒氣一次向烈特爆發時，烈特以固我的步調停下腳步，回頭說：
「今天就到這裡為止，休息吧，明天就能進城了……」
「開──開什麼玩笑！不能理解！你這傢伙我真的完全無法理解！這三天到底是怎麼回事！」
「嗯？妳突然發怒我也不知道原因的呀……」
「少在那邊裝了！你和我根本不需要吃飯和睡覺！那為什麼這幾天你要花時間去打獵、採野果，到了晚上還休息，等到天亮才行動？別跟我說夜晚在森林走動很危險，在這森林裡根本就沒有能威脅到我們的東西！」
「原來妳在說這個啊……」
烈特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感慨著，儘管艾莉看不到，但她能夠聽得出來，認定這根本就是挑釁或者嘲諷，當下心裡更是怒不可遏，打算至少要讓他摔幾下重的出一口氣時，烈特則繼續說：
「但是這樣不好嗎？像個人類一樣……難道妳不想像個普通人一樣？」
從艾莉背後伸出的不可視肢體猛的停住，她就這樣無法反應似是發呆般站在原地。
「的確，我知道，現在的我們都不需要進食來維持生命，甚至不用休息身體也不會吃不消，但是不需要，並不代表我們不能做，不是嗎？」
直至這時艾莉才回過神來，卻露出了不屑的表情冷言說：
「咳……哼，這些扮演遊戲根本沒有任何意義，不是人就不是人，那又怎樣？裝作成人過生活就是人了嗎？」
艾莉看不見東西，自然不知道烈特聽到自己的話後是怎樣的表情，她只知道烈特沉默起來沒有立即回答自己，似乎是在思考。
直至氣氛漸轉讓人感到不舒服的時候，烈特才緩緩地回答：
「的確，如果連自己都不把自己當作人的話，這僅僅是行為上的模仿，確實沒有任何意義，既然如此的話就別休息，繼續前進，直接往目的地……」
只是烈特這次話還未說完，便已經被艾莉緊張地打斷：
「我……我又不是這個意思！就……就……」
她的反應突然如此轉變，自然是因為終於理解到眼前這個神秘人，是為她著想才這樣做，雖然不至於一下子感激什麼，但她也無法糟蹋對方的好意。
那段沉默的時間，不只是烈特在思考，艾莉也是認真思考著他的話語，自己因為想要拒絕一切而衝動說出口的話語，難免對此感到後悔。
拖得越久氣氛就越尷尬，想到這點的艾莉只能來個快刀斬亂麻急著說：
「總……總之！其實這樣也沒關係，我又沒說介意，裝人就裝人吧！對對，既然明天要進城，得練習一下普通人的舉止才行，不然一眼就被看穿身份，會很麻煩的吧。」
艾莉的話其實不無道理，她並不是因為修練、或者怕人的關係才躲到無人的禁足之森，反而是因為世人都認知到她的存在而排斥她。
「那麼一開始又為什麼發那麼大的脾氣，感覺有點冤枉呢。」
烈特聳了聳肩，從行囊拿出下午剩下來的半隻野雞以及柴枝開始生火，卻也不忘繼續發表自己的想法：
「況且說到裝人這一點，妳其實不也很擅長嗎？因為第二重契約的關係妳的手腳都不能動，現在妳像個人一樣步行，其實是用惡魔的肢體來使喚手腳的吧？而且還要加上不能視物，真難想像當中的難度。」
這傢伙這傢伙這傢伙！絕對是來找碴的，可惡──認了認了，這次是我錯，可惡啊！他肯定是想到這點才給說話我聽，之前那些話根本是「語言偽術」，呀──後悔得想死了！
心中憤恨的艾莉並沒有回答烈特的話，而是轉過了身朝著黑暗，以烈特不可能聽到的聲量嘟囔著，她只想到透過這種方式發洩。
直至烈特架好了篝火，把半隻野雞烤好後分成一半遞給艾莉時，後者才總算停下了漫長的咒罵。
艾莉沒吃上兩口，或許是心中還沒舒暢，索性找點她不怎麼在意的事情找起碴來：
「雖然很不想這樣說，不過你的廚藝真的有夠糟糕，野雞簡單烤一下肉自然嫩，你倒是能烤得這麼老，像石頭一樣咬不下去。」
「呀……不滿的竟然是這一點。」
烈特無奈地聳肩嘆了口氣，苦笑地說：
「這方面沒有天分就是沒有天分，不然下次妳來？一國的公主懂這些嗎？」
「嗯哼，竟然敢小看我？看來你也不是全部事都清楚嘛。」
「的確，就算想要調查，很多都已經被破壞到沒辦法調查，不是麼？」
本來只不過是餐後休閒的對話，烈特大概也是無心，只是這句話明顯說的就是艾莉的故鄉──雪之國已經被惡魔摧毀到什麼都沒有剩下了。
而本來深藏在艾莉腦海深處的相關記憶也確實被勾起了，不過她並沒有說任何「多餘」的話，而是簡單地應了一聲「也是」。
「所以呢，我到底小看了妳哪一部份？」
烈特雖是後知後覺，但既然艾莉顯得不在意，他也不會笨得再提起，繼續本來的話題。
「哼、哼、哼，當然是廚藝的部份，你以為我是公主就一直待在閨房，每天就只會穿漂亮的衣服，學習禮儀社交嗎？」
「哦？難道不是嗎？每天都開舞會不是皇族與貴族的工作？」
「用工作來形容舞會……你還真是和普通人不同，算了。可不是我自誇，我弄的水果冰可是連皇宮的廚師都甘拜下風的喔，每星期的品嚐名額可是都搶得頭破血流呢。」
「先不管妳弄的水果冰有多美味，要平民搶得頭破血流怎麼看都不怎麼好吧？」
「那是形容啦！形容！況且你用『先不管有多美味』已經是侮辱！」
艾莉先是正色地糾正了烈特的錯誤，然後才一臉陶醉地說明起來：
「首先要把乾淨的水放在能夠讓其凝結成冰的清潔地方，然後把冰塊小心地用刀刨成碎塊，每塊的大小可是很講究的！再淋上新鮮的果醬還有搭配的果肉，雪之國人間極品水果冰就完成了，可是真正的人間極品並不是那麼簡單，吃的地方也很重要，那就是一定要在壁爐旁邊！全身暖烘烘的同時水果冰從嘴巴滑進肚子裡，那難以言喻的冰涼感……」
艾莉大概不知道自己說話的那副樣子顯得過於興奮，看到這景象的烈特，早在旁邊強忍著笑意，但還是難免會有些「噗嗤」的細微聲響，讓艾莉察覺到而猛的噤聲。
可是這一沉靜又令艾莉覺得自己好像做了很羞恥的事一般，各種矛盾之下便又焦急地說起話來：
「你你你你你！要是吃到我弄的水果冰，就怕你到時會感動到流淚，你要笑現在就儘管笑吧！」
「沒，我不是那個意思。」
烈特嘴巴上雖然是這樣說，但還是止不住笑意：
「只是這幾天來妳一直都表現得很冰冷，就是有種拒人於外的感覺，沒想到妳也有可愛的一面。」
「可……可愛……」
艾莉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漲紅了臉，但她肯定自己的臉頰在發燙，當下立即別過了頭去：
「你……你這話好失禮耶，說到底我也是妙齡少女，曾經一國的公主，這這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也是，抱歉。」
烈特這次倒也真是誠懇地道歉，不過這卻又令艾莉有種微妙的感覺，當下她也沒辦法解釋這些是什麼，腦筋一轉下只好說：
「總之先別說這些了，來說說你打算如何解除我身上的契約吧？」
「啊……對喔，我到現在還沒跟妳說明呢。」
烈特頓了一頓，合上了眼睛在腦海重整了一遍之後，一臉凝重地說：
「簡單來說，我是打算讓一個相識的仙人幫忙。」
聽到這答覆的艾莉不禁一呆，過了一會才反應過來：
「你認識仙人？所以你也是……」
「不，我不是仙人。」
烈特自然知道艾莉為何會得出這一個結論，因為這算是這片遺忘大陸的常識了。
很久以前，這片大陸居住的不止是人類，還包括了所謂的「神」，這群「神」一直與人類相處融洽，也身負阻止惡魔來到人間的任務，可是一天不知為何絕大部份的「神」都離開了，去到所謂的「天堂」，亦因此人類才會稱呼這片大陸作遺忘大陸，是被「神」遺忘了的地方。
但並不是所有「神」都離開了，少數－－大概喜歡人類或者這個地方的「神」留了下來並過著隱姓埋名的生活，便是現在人類所謂的「仙人」，普通人根本不可能認識仙人，惡魔也不可能會和仙人做朋友，因此艾莉才會以為烈特也是仙人－－即使以她的惡魔感知也無法判別。
「但是……」
艾莉只覺得包圍著烈特的謎團越來越多，也漸漸萌生起了好奇心，想要知道他的事情，因為他實在太特別了。
「箇中的因緣說來也太複雜，總而言之我在找妳之前已經跟他問過，他確定有方法解決，而為了肯定則需要親自見到妳才行，所以我是來帶妳去見他。」
「嗯……好吧，但接下來有機會的話說給我聽聽。所以呢，你那位仙人朋友在哪裡？」
「弗雷德皇城附近的一個樹林，我們先到附近的希爾德城鎮看看能不能買到馬，買到的話就能省下不少功夫。」
對於烈特這番話，艾莉不禁有點疑惑，稍微側了側頭後，還是決定問清楚：
「會買不到的嗎？難道你沒有足夠的錢喔？」
烈特聽到艾莉的疑惑後不禁輕嘆了一口氣，比起回答更像是在自言自語：
「也是……妳在半年前就躲到這座森林裡不問世事，所以完全不知道這半年發生了什麼……」
「咦！難不成……惡魔又來了嗎？來了個比起魔王更厲害的傢伙？但不可能啊……當時那個英雄不只是殺了魔王，也把魔王來的『門』封印好了，另一扇『門』要長大到那個程度可不能在半年內，至少也要有幾年甚至幾十年吧……」
看見艾莉緊張的模樣，烈特再一次苦笑，他心裡大概是在想著，眼前這少女直至現在其實都還打從心底裡擔心著其他人的事情，不過這大概也能用「理所當然」來解釋，不然她是不可能成功與惡魔訂立到契約。
把這些想法揮去之後，烈特認真且緩慢地對著艾莉說：
「不……艾莉，妳有沒有想過一件事？」
「怎麼了？語氣突然變得這麼嚴肅，難不成現在情況真的很壞？但沒理由啊……那個英雄沒再出現嗎？」
看著艾莉流露出那副完全與少女無緣的成熟表情時，烈特也不拐彎，直接地說：
「魔王也許是世界上最惡的存在，但是惡並不會因為魔王死了而完全消失，因為它能夠藏在人的內心。」
「這……」
艾莉答不上話，消化了烈特的話後，一瞬間她把以往發生的事－－特別是在成為「魔女」之後帶著某國的軍隊征戰惡魔的日子－－全部都串連起來，她似乎理解得到烈特暗地裡所指的到底是什麼。
「還是待妳自己看看吧，即使看不見也能聽，不是嗎？」
「咦……既然你知道，你說給我聽不就好了？」
「不，盡可能還是別在我這裡知道任何事比較好，別忘了……現在的我和妳都不是凡人的存在，但是未來的妳，將會變為凡人的一份子，哪怕有過不平凡的經歷。」
「這……」
艾莉理解烈特的意思，不用他說，她都知道自己自從變成「魔女」之後，不論想法還是看法都和以往截然不同，雖然這可能是受到第三重契約「惡魔的智慧」所影響，但她認為自己所站立的位置改變了也是原因之一。
烈特出現在艾莉的面前，就是為了解除她身上的契約，只要一切順利的話，艾莉就會變回一個普通人。
因此，烈特不想在告訴艾莉事情時帶著自己的觀點，而是建議她自己親自去看、親自去聽，然後得出自己的見解。
也許是在短短時間內想到太多事情，艾莉不得不承認自己有點混亂，因此並沒有追問下去。暫時從烈特處知道現在外面和自己所認識的恐怕大有不同便已經足夠了，一切等待明天到達希爾德城鎮之後或許就能理解。
接著二人又閒聊些無相干的事情緩和了氣氛，這一次由艾莉主動提出了想要休息而停止了對話。
得好好準備一下心情，明天就得再次回到那個世界了……
帶著如此的想法，艾莉合上了眼睛，帶著些微的不安淺淺地睡著。
